的一分子……
望着周遭百姓们眼中的敌意渐渐褪去,宇文聿天这些日子以来的沉沉担忧终于获得释放,而他明白,他们的「可能的未来」之所以有这样美好的开端,全都因为一个人……
正当宇文聿天的心中千回百转之时,恰好听见嫣儿拉着穆飞烟的衣角轻叫。
「穆姊姊……」
「娘。」
穆飞烟这声低低的纠正,却像洪钟似地敲入宇文聿天心间,震得他的身子再也无法动弹。
「娘?」而同样听到穆飞烟回答的嫣儿,先是傻傻地重复着,然后眼眸愈瞪愈大、愈瞪愈大,最后盈满泪光。「娘!娘!」
「嗯。」在众人含笑又含泪的目光中,穆飞烟低低应了一声。
「娘,我们今晚住哪儿?」嫣儿抱着穆飞烟的腰哽咽,「嫣儿累了……」
「问妳爹爹吧。」望了望四周涌动的人潮,穆飞烟轻叹口气,忍耐地揉揉太阳穴。「我想他早就安排好了,而我比妳更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脱离这里……」
第二章
不到一个月,西京城民都知道了,知道了城北郊区有座奇特的归仁庄。
他们知道它的庄主是位身材颐长、脸上永远戴着一副面具的「豹族」寡言男子,知道它的庄主夫人是那位名闻遐迩的盗墓女王穆飞烟,更知道住在里面的还有一群长相怪异、具有异能、随时会冒出来向过路人问安的人们,以及两位受教于「驸马爷」门下、天资聪颖的孩子……
人们对归仁庄好奇,但好奇之中却也带着恐惧,毕竟除了一天到晚不在家的庄主夫人之外,里头住的全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人兽族」成员……
传闻说,归仁庄的庄主是其中长相最恐怖的一个,为免吓坏西京城民,所以他只得日日戴着面具,以掩饰他骇人听闻的模样。
传闻说,归仁庄虽然看起来与平常宅邸没什么不同,但其实庄内最深处有一个暗黑地牢,经常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呼喊……
传闻说,归仁庄终日灯火通明,是为了引诱那些不知情的城民或是外地人傻傻地踏入庄中……
传闻很多很多,但真实的情况,却几乎无人知晓。
不过在这些传闻之中,确实有一项为真,那就是归仁庄中确实有一间几近完全黑暗的屋子,只是这间屋子,是宇文聿天的睡房。
在正式入住归仁庄的第一天,宇文聿天便明白告知家中所有成员,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准进入他的睡房。
但也在同一天,穆飞烟便打破了这条禁令。
那个月明星稀的夜里,穆飞烟推开通往黑暗的石门,仿若能在夜中视物一般地向内走去,步下台阶,最后停在某处,轻轻地将外裳脱掉,继而躺下,双手平放胸前,合眼。
偌大的黑暗空间中,只有两个轻不可闻的呼吸声,一个属于穆飞烟,一个属于房间的主人——宇文聿天。
「你不必如此的。」
是的,不必在人后如此委屈自己,因为他们的亲事只是权宜之计,她帮助他与大伙进入西京城生活,而他也会在适当的时机告知她赤血的下落。
除此之外,他们依然是陌生人,依然可以各自生活,而他早为她安排一间舒适的睡房,让她想停留在这个「家」中之时,可以拥有一个安静的、只属于她的休憩之处。
可是她却舍弃了那间归仁庄中最精致的睡房,来到了他的黑暗之中。
「虽然我不太熟悉这种场景,」穆飞烟依然合着眼,但眉头微皱了皱。「但若睡前说话是夫妻生活的一部分,我会学着去适应。」
没错,她完全不明白夫妻生活该如何过,正确来说,应该是——不明白正常人的生活该怎么过!
她在襁褓中时,便在穆氏盗墓家族的带领下进出各个古墓;家族只剩她一人后,她便孤身跑遍大江南北,有时候一个月看不到半个人影,有时候两、三个月说不到一句话。
因此对她来说,若非必要,她绝不多说一句话,不过既然她已成亲,势必要有所改变,更何况,听宇文聿天用他那低沉醇厚的嗓音说话,无论说的是什么,都让人心旷神怡……
在穆飞烟说完话后,许久许久宇文聿天都没有答话,但她明白他尚未睡去,因为他的呼吸似乎不太稳定。
「我们不是夫妻。」果然,半晌后,宇文聿天的声音再度响起。
是的,他们不是夫妻,也绝不能是……
「我们是,否则你进不了西京城。」穆飞烟连眼眸都懒得睁开,她着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宇文聿天却不懂?
宇文聿天懂或不懂,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他认为自己必须告知身旁这名奇特的女子,她什么都没有失去,她依然保有全部的自由,而他一定会信守承诺,让赤血回到她身旁。
「你可以过你自己的生活,等时候到了,我便会将赤血的下落告诉你。」
「我现在就过着我自己的生活……至于赤血,我从没怀疑过你……」
听着穆飞烟愈来愈低、愈来愈模糊的声音,宇文聿天只能轻叹一口气,结束这段对话。
而这声长叹,是这一夜这个房间里最后一道人声。
不过,在两个时辰后,当宇文聿天好不容易沉入梦乡之时,穆飞烟却于黑暗中睁开双眼。
这只是个巧合,她之所以醒来,只因她的睡眠时间一向不长。
可当她醒来时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思考自己身旁的这个人是谁!
穆飞烟有极好的视力,就算在黑暗中,她也可以看清任何细微的事物,这正是她身为穆氏盗墓家族一员与生俱来的天赋。
所以她现在可以看到身旁闭着眼眸的男子那长长的睫毛,可以看到他坚毅俊朗的脸庞,可以看到他紧抿的双唇,以及他在沉睡中依然戒备的身躯……
这是宇文聿天?!
但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睡在这里?
望着那副摆放在床头的面具,穆飞烟终于明白,此人真的是宇文聿天,一个有着正常人脸庞的宇文聿天!
这黑暗、那禁令,都是为了掩饰他的「伪装」吧……
他那清醒时永不卸下的「面具」,是为了让看到他们的人足以拿此作为比较,让那两个孩子,以及那些家人变得较为寻常、较为不引人注目吧……
她嫁的好像不是寻常人呢。
其实光用想像,穆飞烟便可以明了他们这一路上所受的痛苦、煎熬与非人待遇,若非宇文聿天有那样坚强的意志,怎能带领众人熬过这整整六个寒暑?
一回回被当成异类驱赶,一次次被拒于各国城门外,一天天面对着不知是否存在的希望,以及无时无刻都得安抚濒临绝望的「家人」……
若非有着极强的信念与意志力,怎能在这种绝望中找寻希望、却又不断失望的日子里,不屈不挠地度过整整六个寒暑?而这一切,只为了让自己及所有的家人们,像「普通人」一样有尊严的活着……
从意识到自己「所嫁非寻常人」这一日起,穆飞烟便开始了她从来都不曾想过会拥有的婚姻生活。
对穆飞烟来说,婚后的生活虽与过去有些不同,但又没有太大不同。
她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各个古墓中来回游走,探究着每个墓主生前的秘密与死后的荣光。而归来西京城的夜里,她就回到归仁庄,回到那间黑暗的屋子里,躺在宇文聿天身旁,听着他轻浅的呼吸声,然后在他完全沉睡后,合眼入睡。
对于习惯独自一人的穆飞烟来说,以往有任何风吹草动她便会醒来,但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不会有什么风吹草动,只除了字文聿天的翻身声响。
而那时,她会睁开眼望着他,真正的他,然后,继续入睡。
慢慢的,她发现,有另一个人睡在身旁的感觉,并不会不自在,有时还挺舒服的,特别是当她睁开眼眸看着真正的他,发现他的一只手臂枕在她脑后,另一只手臂搂着她的纤腰,而她的小手轻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时……
慢慢的,她发现,跟一群人相处并没有她想像中困难,特别是这群人其实也都与她一样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
慢慢的,她发现,在每一段旅程结束,要离开古墓并想到「回家」这两个字时,她一向冷然的心已不再觉得飘浮不定……
※※ ※※
一年后。
丑时,西京城东五百里,跃马山。
闪电急逝、雷声阵阵,滂沱大雨落在树叶及池面上,但躺卧在高地石堆旁的穆飞烟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寒意与湿意,因为她的身上不知何时在原本的遮雨油布上,又多了一块更大的遮雨油布。
哦,他也出门了……
根本不用想,穆飞烟就明白在这深山野岭里,她有可能碰见还会这么做的人只有一个——宇文聿天。
这一年来,她回西京城的次数依然不多,所以自然不知他究竟做什么营生,但可想而知他那营生也是不易,因为她总能在奇怪的时间、奇怪的地点与他擦肩而过,那时他会对她点点头,而她,也点点头回应。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明白,反正总会相见,所以不必说再见。
不过这回,穆飞烟却发现有点不同,因为她感觉到他的体温由她的后背传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没走?」睁开眼,穆飞烟望着如瀑布般的雨势问道。
「河水泛滥,暂时走不了。」
「是吗……泛滥了?」打了个呵欠,穆飞烟由宇文聿天的怀中坐起,伸了个懒腰,眯起眼望着前方山头。「那我得走了。」
没有多说半句,宇文聿天挪开身,望着穆飞烟掀开覆在身上的油布,顺手将它盖至他头顶上。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穆飞烟的身形也如电,而在闪电消失之时,她的身影也消失在宇文聿天的视线内。
而他,依然静静地靠在高地石壁上,只为怀中萦绕不去的淡淡幽香。
宇文聿天从没想过,这世上竟存在着如此特立独行的绝色女子,而他,竟然有幸遇上她……
打从第一眼起,他就被她浑身散发出的神秘迷离气息吸引住;她与她身旁的人仿若处于两个平行世界,在她周围的来往行人汲汲营营,而她飘然于尘世之上。
正因如此,所以看到她在西京城宫道上摇摇欲坠的那一刻,他才会第一次忘记在众人面前收敛自己的迅捷,不顾周遭惊恐的目光与尖叫声,像飞箭一样地窜出,接住了她……
而她,就如同孩子们所说的那般美。
清澈晶亮的星眸无欲无求,几乎看不出情绪的脸庞,长年不见日光,以至于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肤,虽没有沾染一丝脂粉,却有着浑然天成的绝美姿容。
美,实在太美,可是却也美得像随时会消失在这世上。所以那时的他虽接住了她,双手却抖颤不已,因为生怕她会在他的手间……消失。
她没有消失,只是,当她说出「赤血」二字时,他就明白,他与她,没有未来。而这个明白夜夜纠缠着他的心,特别是在那些她归来的夜里……
「随我来。」
就在宇文聿天望着那片深深的黑暗之时,他的身前突然传来一个清冷但却让人回味的柔美嗓音。
「好。」望着衣衫尽湿的穆飞烟,宇文聿天立即站起身,没有一丝迟疑。
「暴水已漫开,此地不宜久留。」穆飞烟简短说明,回身再度向前奔去。
宇文聿天紧紧跟随在穆飞烟身后,望着她纤细的身形在山陵间来回穿梭,最后停留在山巅。
「由此下山。」顶着大雨,穆飞烟举起手,向西方指去。
话才落下,一道闪电凌空划过,霎时间,两个身影全静止不动。
随后而来的雷震,震得整座山陵都轰隆作响,若是平常人见此光景早吓得双腿发软,但穆飞烟与宇文聿天的嘴角,却一齐微微地上扬。
「这里。」宇文聿天这么说。
「是这里。」穆飞烟这么说。
身为盗墓者,穆飞烟自然明白,雷动之时,脚下的隐隐浮动正昭示地下墓穴的所在位置,而这也是她为何在此地等候三天三夜,还选在这种天候上山的最主要原因。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宇文聿天的「灵性」也这样好,看样子若多加培养,他也是大有可为……
「我们得赶紧下山。」望着穆飞烟由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插入地面做标志,宇文聿天开口说道。
若是以往,他不会让自己说出这句话,因为他太明白穆飞烟的能耐,小小一点风雨,绝对阻挡不了穆氏盗墓家族传人的脚步。
只是今日不同,他隐隐听得风中的声响很是古怪,而那表示——这座山陵极有可能随时崩塌!
「好。」看着宇文聿天眯眼望向黑暗的肃穆神情,穆飞烟的脸色也跟着严肃起来。
没有任何被看轻的念头,她紧跟在宇文聿天的身侧往西方奔去,因为她完全相信他,相信他由出生到今日在野外谋生的本能。
大雨打在脸上绝不会是舒适的,穆飞烟深知那种感觉,但知道有个人一直在身后为她挡去风雨,却是一种全新的感受。
「挺有意思的……」她一边奔跑一边喃喃自语。
在下山的路上,他们听见大地在咆哮,而他们脚下的地面似乎开始崩裂!
穆飞烟与宇文聿天的脚程绝对不慢,只是,地面崩裂的速度却快要赶过他们的速度!
闪电再起,虽然一闪即逝,但已足够让穆飞烟望见前面的断崖,宇文聿天自然也看见了,可是他没放慢脚步,反而笔直地冲向前,消失在她眼前!
「你……」望着他的身子往断崖坠落下去,穆飞烟低呼一声。
「飞烟,过来!」凌空的宇文聿天伸出双臂,发出震天一吼。
没有丝毫迟疑,穆飞烟一个飞身,投入宇文聿天的怀抱中。
大雨流泄,土石在四周飞舞,他在坠落,她也在坠落,但她一点也不担忧。
因为她明白了为何所有的「家人」都如此信任他,因为他的一言一行总让人莫名的打从心底信赖,不会有一丝犹豫。
「没事的。」紧抱着怀中的女子,宇文聿天低声说着。
「我知道。」紧搂着身前的男子,穆飞烟低声说着。
是的,她知道她会没事,虽不知为何,但她就是知道。
只是,她虽知道他身材高大,但却不知道他有如此宽阔、令人一旦投入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的胸膛;她虽知道他的动作迅捷、反应快速,但却不知道他能在勇猛的行动之中,又散发出如此的温柔……
坠地后的震荡,宇文聿天一个人完全承受,然后静静地在大雨中抱着穆飞烟,找寻安全的栖身处。
待宇文聿天终于停下脚步之时,天已微明。
「还好吗?」望着怀中的女子,宇文聿天轻轻问道。
「哦,真是东边不亮西边亮啊……」但穆飞烟却没有望着他,而是看向他身后不远处喃喃自语,半晌后才转向他。「可以吗?」
听到穆飞烟的话,宇文聿天先是愣了愣,半晌后缓缓笑开,俐落地将她由怀中放下。「当然可以。」
果然,穆飞烟的双脚一落地,立即奔向宇文聿天身后的一处古怪土堆——
一个因这回惊人大雨、地势变动而现出端倪的古墓一隅。
果真是盗墓世家传人啊!
正当宇文聿天佩服至极地轻笑时,一抹小小的身影突然又出现在他身前。
「我……进去了。」
虽然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是以往也从来没有人参与过她的工作,所以穆飞烟觉得她应该对宇文聿天交代一声。
「小心些。」听到她那仿若向家人、好友道别时的话语,宇文聿天心弦一动,不自觉地说出一句他几乎不曾对人说过的话,同时抬起手擦去她脸上其实怎么擦也擦不干的雨水。
「嗯。」穆飞烟点点头,也学着宇文聿天的动作,伸手揩去他肩上的雨滴。
时间,仿若静止了。
穆飞烟与宇文聿天的视线,慢慢地交缠在一起,两只手也缓缓地碰触在一起……
轻轻握住她那柔若无骨的玉手,宇文聿天的心中窜过一股此生从未领略过的暖意。
赤血。
但是当这两个字浮上心头,他的手就像被火烧灼似的立刻弹开,然后一个转身,像箭一般地向树林间飞窜而去!
「我走了。」
望着黎明中那道像逃命似的迅捷黑色身影,听着空气中遗留的醇厚嗓音,感觉着手心的暖暖余温,穆飞烟纳闷地缓缓望向古墓。
「难不成他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