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子闻言只觉背上传来阵阵凉意。是了,这才应该是沈老夫人对自己的姿态,先灌好话,再耳提命面她将来当家主母要注意的分寸。
六娘子觉得,兴许沈老夫人已经预计到了自己将来正经开始主持中馈的时候会遇到的种种问题了,不过很显然,对于那些鸡毛蒜皮无伤大雅的小事儿老太太是不放在心上的,可是若要破坏了沈家眼下的“团结”,那老太太肯定是第一个不依的。
想一个宅邸三户人家,虽左右都是亲宗,可不掌家不知道柴米贵,不理财不知道亲疏重,所以六娘子也觉得自己在主持中馈这条路上简直是任重而道远的。
这样一分析沈老夫人话里的意思,六娘子忽然整个人都警觉了起来。
其实或许连沈老夫人自己都没有察觉,她这番话,多少透着一丝放权盯人的意思。而六娘子也不太相信,这么大的一个侯府,若是回头闹出了什么分歧,老太太真能做到睁一眼闭一眼什么都不管的。
不过这样的方式六娘子却是不太喜欢的,这就好比领导让你去管一个项目一个组,明言责任放权,可偏偏把你抬高了架空了,结果反而事事你都要向领导请示汇报了。不过六娘子也暗暗发誓,如果回头真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她要么就双手一摊什么都不管了,要么就肯定要据理力争到底的。
想到这里,六娘子便是深吸一口气道,“只怕媳妇拙笨,学不来母亲的半点睿智,想外祖父和父亲当时就担心我过门之后会露怯,成亲以前便是由着外祖母和母亲手把手的教了很多主持中馈上的细致活儿,不过到底也都是纸上谈兵,回头若是要操办什么大事儿,还是要母亲把关才是。”
给台阶下是六娘子的拿手活,想那会儿住在陆家,她和林氏虽暗着不对盘,可明面上两人一来一往的却没少给对方丢台阶。
只是……面对沈老夫人,六娘子却希望她们彼此最开始就是诚心诚意的。
因为她是沈聿白的妻,而沈老夫人则是沈聿白的嫡母,两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若是在一开始就较起了劲,六娘子觉得真是没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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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媛姐儿还病着,且沈老夫人也折腾了一路刚落脚,所以两人头一回的切磋便是点到为止,只由沈老夫人开了一场,便匆匆的结束了。走的时候,六娘子留下了按照方大夫开的药方子配制的消毒粉末,并让沈老夫人一定要注意勤洗手勤消毒后,方才出了清懿阁。
沈老夫人看着六娘子那娇小的背影消失在门扉后,便是冲一旁之前那个守门的方脸浓眉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心领神会,立刻碎步出了屋子。半盏差的功夫,那丫鬟便拢了夹袄披风回了清懿阁的里屋。
沈老夫人当时已经脱了鞋袜棉裤上了架子床,却还没有睡,只披着夹袄靠着床头正在那儿和邱妈妈闲聊。
听到了门口碎碎的脚步声,两人皆抬头看去,然后邱妈妈道,“哟,立冬回来啦,快来,老太太要睡了。”
立冬闻言自不敢怠慢,连连脱去了披风,然后碎步走到了床榻边,顺着榻沿半坐下了身,然后笑着同邱妈妈道,“妈妈辛苦了,今儿我来值夜,妈妈早些睡吧。”
邱妈妈自然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便是笑着起了身,也无赘言,径直福身后就出了屋子。
沈老夫人这时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如何,去了吗?”
立冬神色有些凝重道,“如您说的,去了景华苑。”
景华苑,就是六娘子安排给三姨娘住的地方,二房的三姨娘萧氏就是沈聿白的生母!
沈老夫人闻言,忽然嗤鼻一笑道,“我就说这个丫头不简单,你瞧,让你之前守在门口,你偏还不知天高地厚的要甩她一脸子。”
立冬惊的连半坐也顾不得了,便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道,“老太太,奴婢当时是糊涂了,要不……奴婢明儿亲自去给四夫人赔个不是?”
沈老夫人瞪了立冬一眼,“跟在我身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的回了宣城就这么毛躁了起来。暖香坞如今是你随随便便能去的?眼下媛姐儿睡在她屋子里不说,即便没有媛姐儿出水痘这一茬,那暖香坞可是上方正厅,你去赔不是,算什么!”
立冬闻言,鼻子一酸,红了眼眶道,“奴婢当时只是想,她虽是正紧的四夫人,可在老太太跟前也是要守规矩的,有些规矩,头一次不做,那往后再做不就显累赘了,奴婢……奴婢真是……”话未说完,她便吚吚呜呜的抹起了眼角。
沈老夫人叹气道,“起来起来,又是哭又是跪的,我也没说你做过了,不过……诶罢了,回来的时候她治梅氏那一手你也瞧见了,小小年纪,脑子清楚转的又快,不过最难得是老四竟然就由着她在一家子三大房的面前立这个威。”沈老夫人说着眉头微蹙,脑海中翻腾的全是之前门口的那一幕。
沈聿白虽不是她亲手带大的,可沈家小四爷年纪轻轻便是威名在外,当年就是因为他性子太过刚烈,才会和章氏闹得这么个下场。可这个陆氏,前后也不过和四儿子才处了一个多月,竟就这样拿捏住了风火个性的沈聿白?
沈老夫人有些不解,又不太相信,可凭她多年阅人的经历来看,却又不太看得懂其中的缘由。新媳妇见婆婆头一天,这个小小的陆氏就带给她很多的惊讶。
从府邸的打理,到各屋各房的分置再到对媛姐儿供奉痘疹娘娘这件事儿的揽权,还有对梅氏的处置,每一件事情都处理的干净利索,而沈老夫人相信,这些绝对不是沈聿白事先教她的。
赵家的外孙女,陆家正正经经的嫡女,可不是说从小就没了亲娘,和继母关系又不甚和睦吗?但为何看上去这个陆氏对宅门庶务却一点也不陌生呢?
沈老夫人正这样想着,忽闻立冬轻轻的问了一句,“老夫人,您真的准备让四夫人主持中馈吗?”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一百零五章 满庭芳•沈家萧氏
“凉都这几年我管的够够的了,你是嫌我还不够累是不是?”沈老夫人忽然笑了起来,可神色里却暗藏着浅浅的悲凉。
原来人活一世大抵也就是如此了!看看沈家,再看看她翟宁和萧秀沁,其实因缘际会都是天注定的。
想当年,她非沈纵不嫁,小小的阜宁将她的婚事闹的沸沸扬扬,她以为沈纵是她此生的良人,谁知抢来的姻缘其实注定就是三个人的无奈。
沈家觉得她翟宁出身官宦,阜宁翟门,三元进士,门当户对佳人才子。原本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成亲头一个月,等待她的不是新婚燕尔的甜蜜,而是一个称自己为沈家表妹的女子。
多么老套的戏码,她觉得,当时沈纵和萧秀沁一对璧人站在一起,她仿佛看到的就是一幅美得灼目的画卷,她不敢看,也不敢想。可人被带到了跟前,也是正正经经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她不愿意就这样点头,却不得不点头。
可她不甘心,要抬萧秀沁进门做姨娘也可以,但却不能让她成为自己眼前的第一个姨娘。所以,在萧秀沁之前才有了方氏和徐氏,可……这又能如何?人在不在和心在不在,其实真的不一样。
可惜,那些年,她刚成亲,也刚破灭了所有的幸福和幻想,所以有些简单的道理,她花了很多年才悟懂,才看透,而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是沈家一门大限将至的时候了。
那一晚,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她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似乎是这些年来沈纵和她最推心置腹的一次长谈了。他说,谢谢上苍当时让他娶了她,他能以己命换全家人的命,可沈家的将来,却要靠她翟宁了。
她当时气的不轻,几乎在沈纵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抬手甩了他一个巴掌。
沈纵偏过了头,却只轻轻的说了一句,“夫妻情分,只相敬如宾最好,如此,即便我死了,你也能好好的继续下半辈子的生活。”
当时她的心疼的要命,她觉得她看错了沈纵,他应心怀天下,无为私情的,可她又觉得她没有看错沈纵,他就是个坦率真性情的傲骨男子。
只是,她翟宁万万没有想到,她不仅不懂沈纵,也从来没有看懂过萧秀沁。
她记忆中的萧秀沁,是个若水似仙不食烟火的贞柔女子,有的是如画江南般的娉婷纤纤,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一派婉约姿色,优雅似云。
可就在沈纵死后的第三天,这个如云烟一般的女子却忽然变的刚烈了起来,三房妾室中,唯她站出来支持自己退居凉都的,也唯她揽下了安抚子女的活儿,将几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全都聚在了一起,吃的喝的读书写字样样不落。
她也记得,那晚所有人都整装待发准备第二天天一亮就举家迁去凉都的时候,萧秀沁站在自己的门口和自己说的那番话。
“我不求夫人能将我看成姐妹、亲人,可作为一个母亲,我只想把沈家的孩子好好的带大。因为我死后,见到老爷的时候,我要同老爷交差的,我……没有辜负他当年冒大不韪将我抬进门的期许。”
所以当一切浮华皆成云烟之后,其实留下的只有责任和生活。所谓爱和恨,早就随着那个入土为安的男人而消散殆尽了,所谓嫡出和庶出,其实在一族落没失权之后也没有什么区分的意义了。
只是她真的没有想到,最后让沈家走出低谷再次复势的,竟然是萧秀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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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其实六娘子在去清懿阁之前就已经决定之后要绕去景华苑了,所以见过沈老夫人以后,她并没有犹豫的就转向了南边。
虽现在刚到酉时末,但想着一家子人舟车劳顿一路都不容易,所以六娘子还是刻意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到景华苑的时候,屋子外头没有守门的丫鬟,六娘子踌躇了片刻,便是径直挑帘进了屋。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里屋有几句轻语传出。
“这箱都是夏天的衣裳,先归置在一旁等过两日空了再理吧……”
“姨娘,这两盒子首饰都散了,你看……”忽然,小丫鬟的声音戛然而止。
当时的六娘子正站在敞着屋门的门口,见有小丫鬟闻声转头看到了她,她才笑眯眯的进了屋。
萧氏见了她,惊的连连站起了身,结果放在腿上的一叠整齐的衣裳就这样“哗啦”散了一地。
六娘子见状,忙不迭的上前帮着去捡,一时之间本是安静的屋子变得有些乱糟糟的。
“扰了姨娘清净了,我是来给姨娘送大夫开方子制的消毒粉的。”六娘子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和力,仿佛晴天浮动的一朵轻云一般,柔柔绵绵的令人心情愉悦。
可即便是这样的笑容也打消不了萧氏的惊慌失措,她左吩咐丫鬟赶紧去泡茶,右自己亲自去给六娘子搬了椅子,中间还要应付着和六娘子说话,真是慌乱的没了章法。
六娘子将一切看在了眼中,心里闪过一阵闷绝,便是连声屏退了一屋子的丫鬟,然后上前一步径直握住了萧氏略微冰凉的手道,“姨娘别忙了,媳妇坐一下就走。”
一声“媳妇”,让萧氏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可正当六娘子想拉着她坐上暖炕的时候,忽然只觉手背传来一丝温湿,六娘子狐疑的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白皙的手背上竟晃动着两颗豆大的清泪。
“姨娘……”六娘子慌忙的扯了帕子去帮萧氏擦眼泪,可萧氏却闪躲的厉害。
“不敢不敢,夫人……”
“姨娘,不管您觉得道理上说不说的通,可事实上,您是侯爷的亲娘,便就是我陆云筝的婆婆,可如今我却只能喊您一声姨娘,您若是再觉得受之有愧的话,只怕到头来难过伤心的只能是侯爷和我了。”
古代的封建礼教就是这么的情理不容。论辈分年纪,萧氏就是六娘子的长辈,可是按地位身份来说,六娘子却是侯府夫人,而萧氏只是个妾,她远不及六娘子尊贵,甚至都比不上府上庶出的哥儿姐儿。
六娘子当时就很头疼,对于这个婆婆,自己该拿什么姿态去面对。可在见到萧氏的那一刻,六娘子却觉得萧氏给人的感觉就只有四个字——温顺贞柔。只那一瞬间,六娘子心里便是情感大于理智了。
而听了六娘子的这一番肺腑之言后,萧氏则温柔的反握住了她的手道,“夫人有这份心思,对我来说便足以。侯府之大,悠悠众口,夫人还需谨慎,这是侯爷的体面,也是全家人的体面。”这一句话,萧氏说的真切又不卑不亢,眼中的慌张也被镇定所代替。
六娘子心中一动容,便是就着屋里明晃的烛火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萧姨娘的年纪其实应该和沈老夫人所差无几,但可能是身形的原因,所以娇小温婉的萧氏看上去要更年轻些,若不是她眼角那几丝显而易见的细纹,六娘子或许会觉得她可能还未到不惑之年。
不过即便如此,却也不损她翩然的风韵。
有些女子美在外表,在姿色最盛时,或许会令人惊叹,但这种美却如夏花一般,怒放之后便是衰弛,那原本的惊艳之色也会慢慢的从脸上流失,最终只剩下的枯槁。
可有些女子却美在风韵气质,这是一种沉淀和历练的积累,这种美就如同那窖藏的佳酿一般,历久弥新,不论何时细品,都会令人留恋难忘。而很显然,萧姨娘就是后者。
不知为何,六娘子一看到萧氏就会想到英娘。其实论姿色,英娘不及三娘子,可六娘子却觉得英娘的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怡然的风韵,或许,这正是吸引皇上的地方?
脑子里这样一想,六娘子便很自然的将话题转道了英娘的身上。
“进宫的时候是我和侯爷送的,三日后便被封为了嫔,皇上还亲赐了封号“蕙”,如今连侯爷也要称英娘妹妹一声蕙嫔娘娘了。”
萧氏静静的听着,待六娘子说完以后方才微微的点头道,“宫中不比家里,我也不能给她什么体面,有些话,还望夫人在给蕙嫔娘娘写信的时候多多提点她。让她切莫骄躁,一定要尽心的服侍皇上和皇后娘娘。”
感觉到萧氏握着她的手微微的颤了一下,六娘子便忙笑道,“姨娘放心,毕竟是侯爷的亲妹妹,侯爷一定不会让英娘受委屈的。”
萧氏看了她一眼,轻轻的点了点头,忽然用非常低的声音似自言自语的说道,“其实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奢求的了,只盼着你们都好。你们都好了,回头我到了地底下,也能和老爷有个交代了……”
六娘子一愣,忽然想到就在方才,沈老夫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她不由的反驳道,“姨娘可是要长命百岁的,眼下既已经住回了家,您这儿且放宽心呢,侯爷千方百计的接姨娘回来是希望您来享福的,您若心里一直藏着苦,侯爷怎能安心……”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一百零六章 满庭芳•晨昏定省(上)
话说也不知是方大夫开的药方子特别的灵,还是媛姐儿福泽绵厚,总之在六娘子的悉心照料下,第二日傍晚的时候,媛姐儿的烧就退了,第六日开始,她身上的那些水痘就陆陆续续的结了痂。
六娘子心中谨记方大夫第一次来问诊时留的话,是以当她看到媛姐儿的水痘开始结痂了,便赶紧遣人去同德堂请了方大夫。
方大夫来的很快,入了暖香坞看了媛姐儿的情况以后就重新提笔开了药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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