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了宣城。
“小六,为何要帮你七妹妹?”林氏闻言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却问了一个一阵见血的问题,“你虽喊我一声母亲,我却从未奢望过你能真的敬我如母。同样的,你虽喊小七一声妹妹,可我却知你并没有多喜欢她。所以,为何要帮她?”
六娘子眨了眨眼,轻叹道,“我只是不想待在宣城过年罢了。”
因为她知道,顾望之从幽篁寺回来了,也知道,顾家已经开始在整理洒扫宣城的老宅准备回来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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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陆府家船驶离漕运码头,船上载着六娘子、七娘子并了丫鬟、妈妈、家丁和护卫,前前后后也有近三十人,也算是阵势不小了。
冬江冰封,虽不似春夏那般郁郁青葱,倒也有别样的冰凌之美。七娘子是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船,从离了码头开始,她就一改之前在陆老爷跟前拿姿做态的端庄模样,开始叽叽喳喳了起来。
看见一只白色的鸟,她就兴奋的拍手,看见几尾肥大的江鱼破水而入,她就兴奋的跺脚,看见江边成片泛黄枯萎的芦苇丛她也能兴奋的尖叫上半天。
六娘子颇为受不了她,直觉的拉开了和七娘子之间的距离,结果没想到七娘子兴奋了还不到一个时辰,竟开始晕起了船来。先是说难受想喝水,后来喝水喝不下变成了想吐,结果吐了几次以后七娘子整个人就站不稳了,脸色发白肚子难受,吓的六娘子连连喊了秦妈妈和小杜鹃两人七手八脚的把七娘子抱进了船舱,然后又喂了她一副晕船药,又给她多少喝了些清淡的小米粥,才勉强的稳住了七娘子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这样一折腾,船已经驶离宣城码头好远了,等六娘子从七娘子的船舱出来的时候,早已经过了饭点。
揽月见了她,忙上前将她扶稳道,“姑娘饿了吧,我让厨娘给你去下碗素面吧。”一年前来宣城也是这样,六娘子虽不晕船,可船行摇晃颠簸,她的胃口就不见好,倒是就着蘑菇酱和咸菜能吃下几口素面。
六娘子先前倒是不觉得,被揽月这样一说竟才感觉到饿的荒了,刚想点头,船身忽然剧烈的倾斜了起来,紧接着一个猛的晃动,大起大落间,六娘子一个没有站稳,就直直的往后摔去。
“姑娘!”揽月急的顾不得自己站不站得稳,连连眼疾手快的去拉六娘子,结果却是和六娘子一起跌坐在了船沿边。
眼底是滚滚的江水,冒着寒气,深不见底,幸好船沿的护栏高、间隔密,生生的拦住了六娘子和揽月,不然只怕如此剧烈摇晃下,只稍一个重心不稳,就很有可能直接摔到江里去。
六娘子脸色有些发白,感觉船身稳了下来后,她害怕的连连往后挪了挪,然后艰难的爬了起来,扶正了慌乱中险些掉落的钗环道,“快,快去看看七娘子有没有事儿。”
揽月忙点了点头,然后喊了一句,“姑娘您自己当心。”说着她就踉跄着爬了起来然后往船舱跑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前面有慌慌张张的小厮不顾礼节的跑了过来,结结巴巴的道,“姑……姑娘……咱们的船、被被、被别人的船给撞了。”
六娘子脸色一沉,站直了腰身道,“且去看看怎么回事,是谁家的船,责任在谁,咱们的船有没有被撞坏,还能不能动。”
“是……”小厮得了令连连转身要跑。
六娘子却厉声喊了一句道,“好好走,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小厮一怔,哭丧着脸笑了笑,到底是缓了步子。
片刻后,六娘子已经整了衣衫,稳稳的端坐在了船中央的敞厅里,热茶压惊后,她总算觉得是没有之前那般后怕了。
揽月和秦妈妈在左右服侍,揽月说七娘子没事儿,晕船晕的云里雾里的她根本没感觉到船被人撞了。秦妈妈则细细将船头的情况告诉了六娘子,末了不免有些气愤道,“那家船也不知是怎么开的,河道这么宽这么大,竟还会生生的往咱们的船上撞,索性船没什么大事儿,只是磕掉了一些木漆,有两处小的破损,不然这大冷天的,可怎么办!”
“可问清楚那船上是否有人受伤没?”
“姑娘倒是菩萨心肠,他们撞的咱们,受伤不受伤都是他们自找的。”揽月跺了跺脚。
六娘子汗颜道,“算了,人没事儿才是万……”
可话还没说完,外头就有小厮跑了进来喘着气道,“姑娘,那边船上有人过来了,说要赔咱们银子。”
六娘子一愣,忙对揽月道,“你去喊了陈伯过来,对面要来人,也总是要有个人去应付的。”
揽月点点头,转身出了敞厅,六娘子见状,便用手抵着额头对秦妈妈道,“妈妈去让厨娘给我下碗面吧。”本就过了饭点,后又受了惊吓,眼下六娘子已是饿得饥肠辘辘前胸贴后背了。
秦妈妈点点头,一边搀着六娘子出了敞厅往船舱走,一边轻声道,“姑娘先回去歇歇,下面很快的,一会儿就有的吃了。”
六娘子微微的松了一口气,然后和秦妈妈一同低头进了船舱。
本六娘子以为这事儿就能这么过去了,两艘船似乎都没有太大的问题,对方又愿意主动前来赔偿损失,虽自家的船上无人受伤船未大损,但六娘子觉得对方的态度不错,这点多少让她舒服了许多。
可偏偏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香菇焖肉面还没有吃完,陈伯就急匆匆的敲开了六娘子舱房的门。
“姑娘!”素来沉稳的陈伯此刻看起来有些激动。
六娘子搁了筷箸,抹了抹嘴道,“怎么,对方是不是有不情之请?”
陈伯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姑娘,那是顾家的船。”
“顾家?”六娘子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还在想宣城哪个顾家是她认识的,结果脑海中电光火石一般的炸了开,整个人的神经瞬间悉数紧绷了起来,“顾家!”
陈伯知六娘子听懂了自己的话,连忙垂了头道,“三少爷在船上,此番是要去宣城的。”
六娘子一个碎步往后退了退,顺着船身的起伏,她一下子跌坐在了身后的长背双柄四方木椅上,脸上的神情凝重而古怪。
所以这才是怕什么来什么么?顾宸玉,也不过一年光景,六娘子却觉得和他背道而驰已是越走越远了。没有了往日的欢喜,没有了往日的亲近,如今面对顾家三郎,六娘子竟想不出该用怎样的姿态去迎接他的出现,又或者,她现在到底应不应该私下再见顾家三郎。
恍惚间,三娘子只觉得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腾,紧接着她竟半刻也忍不得,“哇”的一下将之前吃下去的面全部吐了出来。
一时之间,六娘子的舱房乱做了一团,有忙着打扫的,有忙着给她倒茶漱口的,有扶着她往床榻边带的……不过混乱中,六娘子却仿佛看到了一抹舒韵朗朗的身影,温润如玉,翩翩有神,那模样,竟如她五岁那年第一次见顾宸玉时一模一样。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六十章 豆蔻香•回首又见
直到看到顾宸玉的那一刻,六娘子还有些恍惚,仿佛置身梦中,似醒非醒的极不真实。
记忆中的顾宸玉一如眼前这般,仿佛这一年以来他丝毫的没有变化。一袭简单的素色长锦衫,衣襟上绣着繁复的暗银花纹,袖口的那一圈灰鼠皮毛亮而不油,成色极好,腰配玉带,绣穗长落,一身的风流韵致似是从骨子里透出一般,清雅循循。
可仔细端看他的眉眼,六娘子发现顾宸玉还是不一样了。没了往日的略略青涩,没了之前的浅笑默默,眼前的顾宸玉,已经是一个挺秀高颀的翩翩公子了,那高贵清华的风韵让六娘子感觉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疏离。
“阿遥……”两人对视良久良久,终究是顾宸玉先开了口。
六娘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了嘴角道,“宸玉哥哥。”
其实,若按着大周礼俗来说,六娘子眼下已到了要男女设防的年纪了。可明知不可为,但六娘子却还是想在私下见一见顾宸玉。
说来可笑,原本她千方百计的想离开宣城,是为了顾宸玉,而如今她这般不管不顾的出来相见,还是为了顾宸玉。
“你……没事吧。”顾宸玉上下打量了一番六娘子,眼露关切的问道。
六娘子心一沉,点头道,“船上的人都没事儿,不过,顾家的船怎么会撞上来的?”
顾宸玉脸色一暗,带着歉意道,“掌舵的人打了个小盹,等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六娘子不禁哑然,“幸好我们两艘船的速度都不快,不然今儿肯定是要出事的。哥哥出门在外,用的人也当仔细调教过,不论是我船上亦或者是哥哥船上,若是今天闹出了人命,总是棘手的。”
六娘子话音刚落,却见顾宸玉正微低着头怔怔的看着自己,她不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顾宸玉摇了摇头道,“总觉得你似长大了,说话做事都是这般张弛有度的了。”
六娘子轻轻的笑道,“这一年……发生了不少事儿。”
“是啊,信里你有说过。”顾宸玉故作轻松道。
六娘子抬头,将面前的顾宸玉看了个仔细,然后沉了声音道,“信中提及的不过尔尔。”她一边说,一边缓缓的落了座,然后替自己和顾宸玉各倒了一杯热茶。
两人是在敞厅见面的,这是六娘子的安排,既能说上话,又能因为这宽敞明亮窗门全开的地方而避了嫌。眼下船是靠着河岸暂时落锚停着的,所以那河浪拍打的声音就源源不断的传入了六娘子的耳中,听得久了,竟能听出长短的韵律来。
面前站着的顾宸玉迟迟不开口,六娘子也不催他,听着水浪声小口的喝着茶,狠狠的将心中那呼之欲出的质问给压了下去。
半晌,顾宸玉才开口道,“这一年,你过的好吗?”
六娘子点点头,“好,不愁吃穿、姐妹和睦,自然不错。那宸玉哥哥在幽篁寺游学可有收获?”
“见识颇多。”顾宸玉脸上闪过一抹不太自然地尴尬,随即又闭了嘴。
六娘子见状,不免在心中微微的叹了口气。难怪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顾宸玉原本就有这习惯,但凡是他没有想好的话他便是死也不会说出口的,不管你在一旁着急不着急,他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处事风格,丝毫不会在意你心里舒服不舒服。这种性子说的好听是细致周全,可说的难听些其实就是自我主义。
“索性虽然有些小意外,不过船没事儿。”六娘子不愿再这样没完没了的和顾宸玉对视下去,不由自主的开口道,“我这次是和七妹妹一起去临安大姐姐家过年的,宸玉哥哥这是要去宣城吧。”
顾宸玉微微的点了点头道,“你怎么知道?”
“外祖父说的。”六娘子说着笑道,“说起来上次托哥哥替我找的那本拓贴外祖父已经带给我了,多谢宸玉哥哥。”
“不用……如此客气。”顾宸玉有些不习惯六娘子的客道。
“那既大家都没事儿,我瞧着银子什么的也就不用赔了,回头若是父亲问起,我便同他实话实说,父亲也定是会同意我这么做的。我瞧着天色也渐渐要暗了,想来码头那儿应该早有人候着哥哥了,不如哥哥这就请回吧,也能早些启程,免得让来接你的人担心着急了。”六娘子说着搁下个茶碗站起了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阿遥……”顾宸玉有些闷了,眼前的六娘子和他记忆中的六娘子相差甚远,远的不禁让他怀疑面前这娇小清莹的小姑娘究竟是不是他所相识相知的陆云筝了。
“宸玉哥哥还有什么要说的?”六娘子忽然来了脾气,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又觉得委屈难耐,更多的还是想问又问不出口的难受,“你瞧,天底下就是有这般巧的事儿,我要去临安,你要来宣城,半道在运河中间,你的船还能撞上我的船。虽有一年不见,可那几年的情分总不是假的,本应是男女设了防的,我也不忌讳,大大方方的同你见了面,宸玉哥哥倒好,来来回回只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既如此,何不早些散了让我能赶路?”
其实六娘子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气什么。她认识顾宸玉的时候早已不是小女孩儿的心态了,她知道古代门当户对的重要性,也知道所谓的两情相悦无非是要长辈的点头默许的,不然即便是再刻骨铭心,只要父母之命一来,那就注定只能是棒打鸳鸯的份。
可她以为自己能分得清,到头来竟却是一团糊涂。事到如今,她竟在见到顾宸玉的时候看出了端倪,原来,自己是想他的,是思念他的,是怨他为何知道自己要另嫁他人而无动于衷的。
这是小女孩儿的心态,得不到和被得不到,都有浓浓的不舍和不依,其实要说六娘子有多喜欢顾宸玉那到不尽然,但终归是青梅竹马,这些年的情分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沈家小四爷……我见过。”六娘子掷地有声的一番话引的顾宸玉惊了惊,再开口,俨然就找到了症结的重点。
六娘子正在同自己较着劲,一听他的话,不免猛的抬头道,“你说什么?”
顾宸玉轻轻的苦笑了一下,终于稍稍恢复了一些平时惯见的从容不躁道,“我也是去了幽篁寺才知道的,原来这一切都是九爷的意思,而九爷有意要娶宁卿,那顾家和赵家就……”
“宁卿……”六娘子微微的退了一步,忽然觉得内心有慢慢的酸楚正在一点一点的往上涌,直淹得她喘不过气来,“所以,你们布的局,便就无所谓牺不牺牲我们?九爷一句话,便是让我嫁谁就嫁谁?你们究竟有没有人问过宁卿愿意不愿意,我陆云筝愿意不愿意!”
顾宁卿是顾宸玉的胞妹,堂堂的顾府嫡女。以前六娘子和顾宸玉走的近的时候,宁卿也会时不时的和他们两个玩在一起。她比六娘子大了两岁,今年满打满算应该刚好十二岁。不过她性子偏沉,更多的时候不爱喧闹玩乐,只爱静静的捧着书卷坐在回廊的栏杆处且听云起云落。偏那时候正是六娘子特别贪玩的时候,是以记忆中她和顾宁卿两人对话独处的次数真的不多。
“阿遥。”见六娘子有些激动,顾宸玉连连伸出了手想像以前那般上前安抚,谁知却被六娘子毫不留情面的一把推开了。
“宸玉哥哥,今日能在这种情况下与你见上一面实属老天眷顾。这一年以来阿遥见了很多,也懂了很多。朝廷中的事儿阿遥不知道,阿遥只知道不管将来面对的是谁,这日子阿遥是要想尽办法的过下去的。我不愿成为你们随意摆放的棋子,我要按照自己的法子把这盘棋给下活了。所以,若是以后阿遥再见到哥哥,只怕就不能如幼时这般喊你一声‘宸玉哥哥’了。”
见顾宸玉眼中闪过一抹伤楚,六娘子继续道,“且先不说人人都夸沈家小四爷是铮铮男儿名震四方,就单说外祖父想入世,我便要想着法子让他老人家顺当。眼下承蒙九皇子看得上我,也承蒙沈家小四爷看得上我,我便要好好的让看得上我的人不用多操心,毕竟事关赵家,也关乎顾家,更关乎那朝堂之上。”
“你……”顾宸玉瞪大了眼睛看了六娘子一眼,随即自嘲的笑道,“到头来,我竟还没有你看的透彻。”
“顾少爷早就看透了不是吗?不然这一年以来,顾少爷的信中为何只谈山水,不谈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