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我在一边两眼直冒心形粉泡泡。
至於我呢?头发束一把,穿件布褂,给他磨墨端茶背箱子,打杂兼跑腿儿。
总有人会来找他,夜里穿一身黑衣,标准的夜行装束。我总是很知机的避到一边去,免得他为难。但几次下来他叫我不用躲,反正不是什麽要紧的大事。
用他的话说,现在的皇帝太能干,所以暗宫就清闲了。再说,他在名义上也是个死过的人了,起的作用不是太大,暗宫自有护法和长老,堂主旗主什麽的在撑著。
我们形影不离,同食共宿。亲热的事不是没有,但是明宇总不肯相让,我又一定要占上风,常常是争执一番,恼羞成怒的动起手,一来二去,我的拳脚倒是又学好几招。就是……与明宇相比,这些花拳绣腿还是远远不够看。
所以这个上风,还是没占到过的。
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越是想的厉害。硬的不行,来软的。抱著腰苦苦的求,十次里,他也有一两次相让。我便把住机会好好的用力的认真的给他做下去,常做得他这样武功盖世的大宫主第二天起不来身。然後下次再求,就更困难了些。
这等於是进了一个恶性循环嘛,因为机会难得所以拼命做。做的太狠下次机会就更难求。
天气好不容易晴一点,把衣裳草药纸包都翻出来晒晒去潮气。
明宇在屋子里写信。我不知道是写给谁,反正是公务。我现在是无业游民,出门时已经把铺子地契,一应的进货和账目都写下来交给了刘头儿。这个人老成稳重,隐然是岛上的一个老派人,大家都很听他的话。
本来我做的,只是想改变大家的观念,让岛上的人过好日子。
现在任务已经基本完成,我当然不必为难自己继续做牛做马。
抱著脸傻笑……明宇呵……
屋里他扬声说:“给我买二两茶叶来。”
我答应了一声,摸摸钱袋向外走。
这个小镇处处是河道,蛛网密布。已经时近十月,绿叶泰半凋黄,我一路走一路哼歌。在这里住了三四天,客栈周围让我转个了遍,左转街口就有间茶行。
钱袋在手里甩啊甩的,冷不防身後窜出个人影,一把抓了我的钱袋就跑!
“哎哎!抓贼啊……”我扯著嗓子喊。可是街上行人稀少,没什麽人理会我。
撒开腿就追。
料定一个小贼肯定跑不远,而且我现在不比从前,功夫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收拾个小毛贼还不是绰绰有余的麽?
因为觉得肯定他跑不了,所以也没用轻功,就耐著性子在後头追。眼见他越跑越来劲,越跑周围越荒凉,我不耐烦起来,提口气,纵身几跃赶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臭小贼!钱袋还我!”
那人回手一扬,眼前一白,鼻端闻到怪异的气息。
我急忙闭气,可是已经吸入不少,头脑一晕,手不自觉就松开了。
那人拔腿便跑,我捂著头靠著墙,吸了好几口气,还是觉得天旋地转。
大意了︿江湖经验不够,竟然一点防备没有……
唔,头越来越昏了。
我顺著墙慢慢滑坐在地,眼前已经模糊的看不清东西。
糟了,明宇还在等茶叶。
拼命告诉自己,起来,走回去。
可是身体就是不配合……
眼前一黑,我软软的倒在了地下。
103
耳边有流水的声音,恍惚中,我以!回到了乌岛小居,窗外就是碧波万顷,门前是绿柳如丝。
可是下一刻神智回来,我立刻想起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情,猛然睁开眼,大喝一声:“小贼!”
话一出口,已经看清周遭情势。
牙床软适,红帐低垂,上面隐隐的暗花浮现。我心里打个突,一把撩开纱帐向外看。
一间明显是寝房的屋子,窗前有案,案边坐著一个,听到动静向我回过头来。
我骇得叫了一声:“龙成天!”
他穿著一身浅蓝便袍,乌发披垂,向我微微一笑:“醒了?”
我张大嘴怕不能塞下鸭蛋。
这是……这是……
我猛然伸手进嘴去一咬!
嘶…………痛!
不是恶梦,是真的。
他居然又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脸上带著含蓄的笑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了,饿不饿?”
我戒备的看著他,摇了摇头。
他走近床边,我向後缩了下脚,警惕地看著他。
不知道和他是偶然遇上,还是他设计捉我的。他什麽时候知道我没有死的?他还知道不知道明宇……
心里一团乱麻一样。
一时缠,一时绕。
明宇知道我不见了麽?他会来找我麽?
我,我是盼他来,还是……盼他千万别来?
龙成天拍拍手,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侍从捧著托盘进来,里面盛著粥和菜。
我看看他又看看饭菜,肚里咕噜叫了一声,转头向著床里不看。
龙成天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把托盘接了过来,柔声说:“喝一点。放心,我不至於下作到在粥里动手脚。”
我转头看看他,他笑著,把调羹举高了一些:“吃吧。”
我摇摇头:“我不想和你走,咱们各走各的,行不行?”
他笑容不变:“现在我们在船上,船在运河上,顺风顺水,离朝平早远了。你就是要下船,也得等到下一个镇上的渡口才成。”
调羹递到手里,我呆呆的接住。
“等船再下锚的时候,你要走便走。”他笑笑:“我只是想见见你,和你说一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我听到最後这句话,将信将疑,粥碗递到手边,我便顺手接住了。
“知道你没有死,我真是欣喜之极。趁著巡游的功夫,怎麽也要见你一面。”
我捧著碗僵住。
你挂念我干麽?
明宇是因!爱我。你呢?
一个人会怀念!自己出过力的马,牛,或是狗。
不过,死了就是死了,再没有价值的东西,就不用想来心烦。
他干嘛要想起我。
他干嘛还要来见我?
我可一点儿一点儿都不期待见他。
他究竟是不肯放过我,还是……不能放开明宇?
外面有人进来,送了一叠折子放在案上。这种整整齐齐的柬书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猛然间再看到,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看我一眼,起身离开床边。
那送折的人并没有立时便走,他近前来向我微微一笑:“白公子?”
我呆呆的说:“杨统领。”
恍惚中,一切过往又回来了。
安静有序的空气,执礼甚恭的侍从……牙床轻轻摇晃著,水波轻柔。
我抱著膝靠著舱板坐著,明宇……
不知道龙成天什麽时候出去了,屋里只有我一个人,鼎里安然的升起青色的烟,香料的气息弥漫在屋子里。
听到有软绵轻巧的脚步声,我说:“把窗子开开。”
这种沈寂不化的香气,让我总觉得自己要被埋葬了一样。
那人依然走到窗前去,拔掉栓子,拉开窗户。水面上的风灌进屋里来,清凉微潮。我把头埋进两手里。
明宇。
我自己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又不愿意他知道我的境况来救我。
龙成天的目标,是我,还是他?
我抬起头来,也许是他。
愣了一下,床前不知道何时跪了一个人,正用热切而悲哀的目光看著我。
“小……陈?”我喃喃的说,手放了下来:“你也……来了。”
他飞快的磕了一个头,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白公子,我是原来五皇子府的家生奴才,後来进了宫,服侍明公子。”
我的目光慢慢有了焦距:“明宇?”
他点头说道:“後来白公子出了冷宫,我有幸来服侍您,也不敢不尽心尽力。”
我抓住他话里的重点:“那时是谁让你来的?龙成天?还是明宇?”
“公子……您现在和明公子在一起?”他轻声问。
我闭上嘴巴,冷然的看著他。
“您防备是我应当的。”他膝行几步,凑近了床边:“可是,我有些话想和您说。”
104
我看著他,小陈自顾自向下说:“明公子那个人什麽也不说,总这那样,吃什麽苦也都不说,脸上永远微笑。从我刚见到他的时候就那样。我自幼净了身在王府当差,皇上救明公子的时候,他一身上下的伤,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儿。一开始皇上,啊,那时候还是五皇子,对他并不看重,他过的很不好。旧伤反复发作,缠绵病榻,府里的人势力之极,没人管他死活。”他面有难色,停了一下再说:“白公子,你看到过明公子肋下的那条伤没有?”
我有些呆滞,是有一条很长的伤痕,浅白的,虽然愈合的差不多,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当时一定伤的很重。
小陈接著说:“当时他一身上下全是伤,肋下那道伤口狰狞外翻,血肉淋淳,可怕之极。高热四天都没有退下去,我当时用冷水替他抹身,心里怕的要命。明公子他和你说过这些没有?一定没有说过。”
我茫然而震惊的点头。
明宇他把这些都轻描淡写一语带过,我完全不知道。
“还有……”小陈垂下头,声音噎住。
我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还有什麽比这些更糟的?
“明公子,相貌生的好……”他艰难无比的说出来:“引人觊觎……当时他重伤未愈,难以抵抗……”
我一下坐起身来,小陈不敢抬头:“後来我拼死去闯书房告诉皇上此事,他严惩了那几个侍卫,请人来给明公子治伤……”
“我身贱言微,後来有几次触怒主子,都是明公子相护,他待人是真的好。虽然我也能看出他心事重重,和皇上之间也并不单纯……但是小陈人笨,就只知道,明公子待我好,我自然也要待他好……
我惊的呆了,眼睛睁得圆圆的。
明宇他一个字都没说过,他……
明宇不说,我也不问。总有点现代人的意识在作怪,觉得两个人再好,也要双方保持个安全距离。让对方小心收藏著他的隐私,不去过问。说好听,是尊重,说穿了,其实是自私与胆怯在作祟。我一直不敢去问明宇那些细枝末节,怕问出一些我害怕的不敢接受的内容。怕他与龙成天其实两情相悦过,怕他对我不过是亏欠补偿利用的心思,怕我们的相守会因为互相了解了而不能继续……
我觉得胸口闷闷的痛起来,像是一把钝齿的刀子,慢慢拉过去,又拉过来,伤痕越发明显,痛楚越来越深。
他只让我看到完美,我於是也只看到完美。
明宇,明宇。
小陈低声道:“若是公子你决定和皇上回宫,这些话,就当我没说过,您也没听过。若是,若是您打算要和明公子相守终身,请您千万千万,要好好待他。明公子经历太多苦难,却不会对人言讲。这种性格的人是最最吃亏,旁人看他高洁聪慧,哪里知道他心里有多苦……後来,皇上登基,给他用了狠药,他内力尽失不说,原来他练的功夫的寒气反扑,时时承受阴寒侵体之痛……”
他忽然停下不说,转头看向舱房的门口。
龙成天面色如水,静静的立在门边,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小陈脸上毫无惧色,转过身向他磕了一个头:“皇上,小陈自知道是死罪,只是还请皇上怜惜白公子,我服侍他这麽许久,他待人真诚,心地良善,对皇上从无妨害之心……”
我粗鲁的打断他:“行了,你犯不著替我说话。”擡头看著龙成天:“你都听到了?”
後者轻轻颔首。
“他说的都是真的?”
小陈的手一动,龙成天动作迅捷,将他的手腕一把按住。
力道之猛,我听到了疑似骨节破裂的声音。
“喂你——”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本以爲他是要攻击甚至杀小陈的的,可是从小陈被箝制的手掌中,掉出一颗乌沈沈的药丸,落在舱板的地上,那厚厚的毡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别伤他。”
龙成天转头看我,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很熟悉。那是种掌握一切,君临天下的气度,是一种对万事都成竹成胸,反而显得什麽也不在意的表情:“真或假……有什麽要紧?”他微笑:“难道你不曾问过明宇?他什麽也没有告诉过你?”
我脸上一瞬间火辣起来,他的话象是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是,我不了解明宇,我也没有试图去了解他!
但那又怎麽样,我直直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曾经对明宇用过那样的手段,原来心中对他的惧意不知道爲什麽,象是遇到太阳的冰雪,一瞬间全化掉了。
我怕过他。
对,怕过。从我成爲侍君的第一夜,从他喊出“宇儿”那两个字的一瞬间,直至方才,他的阴影无时无处不在。我怕他的帝王权势,怕他和明宇之间复杂纠错的过去。可是,知道明宇并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突然间所有的乌云都被狂风吹散。
明宇不爱他。
所以我不怕他。
他放松了手,小陈软软呻吟了一声,无力的蜷在地下。有人进来将他架出去,我又重复了一次:“别伤他。”
龙成天握住我的手,在我挣脱之前轻声说:“可以饶过他……”
我僵住了动作,情知道他这句话没说完。
“和我一起回京吧。”
我觉得头皮一紧,他的手不知道什麽时候握住我的发梢,缓缓的使力,乌黑的头发缠在了他的手腕上,看上去象一条乌梢蛇,让我觉得有些恶心,直想作呕。
“江湖上的日子很逍遥,对不对?”他声音温存:“不过,你真的从没想起过我吗?”
我用力推他一把,扯痛了头皮:“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别作这副样子来,现在只有我和你,你大可省一省不必再演戏。”
他的指隙间还有几茎青黑的发丝,柔软无据的飘荡著。
“我很久之前就想说,你的戏演的真好,不过我不喜欢看独角戏。”我退了一步,背部抵到了床栏:“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他轻轻擡起手来,看著我被扯下的,残留在他指间的头发:“白风,我也并不喜欢演戏。一开始是演给旁人看,後来,渐渐习以爲常。”
他慢慢走近,指尖抚上了我的颊:“从你和明宇扯上关系的第一天,我就想杀了你……只是,我和他虽然没有明说,却暗里在较劲。我限制他不能离开,已经输了一局。再用强逼迫,那就再无转机。杀你固然容易,但是……”
我看著他的眼睛。
那双眼又深又黑,什麽也看不到。
“你们越亲近,我心中越是难受。爲什麽我富有四海,却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爲什麽你这样的傻子却能轻松的陪在他的身旁?你不知道……明宇执著你的手教你写字,教你穿衣系带,教你说话用词……那些时候,我在暗处看著,心中象是有毒蛇在咬噬……之所以没有在那时杀了你,是因爲那时候我知道,明宇他对你并没有情爱。”
“但後来不同了……日复一日的注视,眼光竟然渐渐习惯了那种柔软的情景。爲什麽有人会笑得毫无机心?能让明宇他放下心防的,应该就是这种坦率和天真。”
“也许是离得远,那种温柔的软化,只是看到,却感觉不到……”
“後来,明宇的残余的真气慢慢在反抗药性。他先前功力越深,受到了阴寒反扑就越重。我硬忍著不闻不问,等著他低头……可是,你夜夜忙碌如一只临冬筑巢的鸟……”
我手慢慢攥紧。
他居然可以看著明宇受苦,他令明宇受苦……这个人好冷酷。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吗?喜欢一个人,可以这样折磨他?
“那你……”我说不出口,後来他做的事……
还有,他爲什麽要得到我的身体?
“一开始,权做是对明宇的羞辱和回击……”他看穿了我要问的话,坦白的说了出来:“我也好奇,能让明宇放下心防的人,究竟有著什麽样的内里……”
我点点头,嘴角扯出个僵硬的微笑:“谢谢你的解释。”
他停了下来,我接著说:“不过,我和你一样,我也爱明宇,我绝不把他让你这种不懂爱不会珍惜爱的蠢人!”
他笑了笑:“无妨。有你在,明宇一定会回来。”
我张口欲言,他一指点在我的唇上:“明宇当年服过的药,叫六阳丹……克制专走阴脉的武功,很是灵验。你也练上那一路的功夫,真是再好不过。”
我吃了一惊,从醒来就觉得浑身无力!
原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