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溯回从之,道阻且长 上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京城最富盛名的“杏花楼”的歌伎班的姑娘们轻启樱唇,让有若黄莺般的歌声溢出,令在场的寻芳客无不陶醉其中。
在“杏花楼”里有一侧幽雅的小院是头牌花魁玉奴姑娘招待贵客的专用之处。这位玉奴姑娘听说来自江南商家,只因家境破落,才流落到烟花之所,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堪称得上是一介才女,而且花容月貌,性格温存,京城中多少达官贵人痴迷于她的石榴裙下,但玉奴姑娘不为所动,守身如玉,只愿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名门公子来往,谈词唱赋,如此一来,花名远播。
不过向来清高冷傲的玉奴姑娘,今日却收起与往日客人们的疏离和矜持,满脸仰慕地看着面前正顾自喝酒的斯文男子。
“状元公,这柳三郎的蝶恋花你可喜欢?”她柔声问道。
卫识文不置可否,只是端起酒杯轻啜,听着院外的昵喃软语。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这正印了他的心声呀。“明日见,清音!”这话依稀还在耳边,可却无实现的机会,他做了个食言的小人。
他的冷淡,丝毫没有浇熄玉奴满腔的爱慕之情,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有谁能相信?天下第一才子卫识文竟然屈尊到“杏花楼”与她饮酒谈天,而且只点了她的名,对其他姑娘并不多看一眼。
他是如此的才华出众,年少英俊,风度翩翩,似乎对她有所青睐,这不正是她拼死守身如玉,在娼家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来的苦等的人吗?
虽然此曲音色优美,歌声亦悦耳,但他恍若未闻,只痴痴地看她一眼,便又埋首于酒杯之中。
他到底在干什么呢?只为新交的好友冷如天一句“杏花楼”的玉奴姑娘号称天下第一才女,与你学问相当,他便不顾一切寻来了。思念折磨得他夜不能眠,他只是想过来看看这女子身上似乎有一些梅清音的影子。其实他明白,论才学,这女子根本无法与她相提并论,眉眼也没有她的清灵,神态也不如她的大气,他想要证明什么呢?是想借这烟花女来掩盖心中的无措吗?一想起那娇小的身影,他的心就无由地抽痛,仰首猛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她可能还不知道,她挑起连他都不晓得的情感和渴望,不是说不想就可以不想,就像突然扎了根般,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他也终是个俗人,再也回不到那风流倜傥的从前了。
他是不能喜欢她的,她再年幼,也已是别人的了,那人还是当今皇上,想,都是不应该的,他比谁都懂,可就是不由自主。
他闭上了眼睛。
“你有深爱过别人吗?”他冷不防转头问出这个问题。
玉奴眨眨眼睛,“以前没有,也许现在开始了。”
他苦笑地摇摇头,“如果你深爱一个人,而那个人却是你不能爱的,你怎么办?”
老天,他到底喜欢上了谁,怪不得如此落泊,玉奴不禁涌上一丝苦涩,他原来并不是为她呀,“情这个东西,我也说不清楚。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到深处无力自拨,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爱就爱了吧,不能爱,就远远看着,在心中默默爱。”
卫识文不禁对眼前的女子多看了几眼,能有如此见解,她亦非俗流。
“这世上佳人如云,你却只能拥有一人。但相谈甚欢者却是他人,那么就做个红颜知已,你会觉得也不坏。娇妻是娇妻的美,知已却是心境的相印,换个角度,卫大人,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站在一边,欣赏她的体态,谈笑之间的默契,会心的眼神,言语中的相知,有何不好呢?”
卫识文脸上的落莫不见了,眼眸亮得惊人,“玉奴姑娘,你真是女中君子,这番话语让识文如拨云见日。我怎么没有想过呢,一心只想着厮守到老,却又无力争取,只得自怜自怨。对,换个角度,也不枉相识一场。其实,好的友情一样可以长长久久。”
玉奴抿嘴一笑,“我日日呆在这烟花之地,虽受众人追捧,却也自知此处不是高洁之地,不免生些多少烦忧,但日子终要过下去,我便开解自已。在不洁的地方保持一颗干净的心,我与其他好人家的女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卫识文心一动,深深地望着她美玉似的面容,“你是一朵与众不同,出污泥而染的莲。”
“真的吗?”她颤抖地低下头,“你真这样看我吗?”
“嗯!”卫识文重重点头,信手执起她柔软的纤手,“处所不重要,而是你的灵魂是否洁净,你做到了。”
一行清泪从她娇美的胭边流下,但她却绽开了一丝笑意,如花开般的美艳。卫识文不禁失神了。
初冬,霜淡风微,阳光明妍。守候皇后一月多的皇上终于又高高坐在金銮殿上,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不错。询问了几句国事,又问了边境的战况,面无表情地下了几项决定,便宣布退朝了。大臣们议论纷纷,看皇上的情形,这一月余,似也没疏离国事呀。张槐随着众人走出殿门,一位小太监见了他,忙迎上前。
“张将军,今日皇上在张妃宫中设下酒宴,请将军和将军夫人一同参加。”
“哦,何事宴请呢?”
“娘娘怀上龙子,皇上心悦,前些日子,为皇后的身子所累,疏离了娘娘。现今有闲,特向娘娘道贺的。”
“是吗!”张槐的脸上闪过一丝狞笑,“多谢公公了,老夫到时一定携夫人同往。”
“不谢,将军慢走。”小太监回完话,转身走了。张槐皱起眉峰,快步走出宫门,打马疾驰而去。
“皇上,这一阵,真把臣妾想死了。”张妃贴着萧钧的胸膛,半撒娇半埋怨道。怀孕三个多月,害喜已过过去,她小腹明显地隆起,人也稍显富态,更添一份妇人的风韵。
皇上今日一散朝便直奔她这里,说是轻疏了她多日,今日要好好陪陪她,还让宫女收拾了花厅,晚上要恭贺她怀上龙胎。皇上从未对她如此珍重过,她有些狐疑,但仍表现出十分十的欢喜。
“皇上,你猜臣妾怀的是男还是女?”她慈爱地扶摸着小腹,娇声问。
“嗯。。。。。如果是女子,那便是朕的长公主,如是男子,朕一定要亲自培养他,然后朕要把皇朝的江山传给他。”皇上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明明只是开个玩笑,他却讲得慎重其是。“真的吗?”
“爱妃为何不信?这宫中只爱妃怀上龙胎,谁能与爱妃相争呢?朕的皇儿,朕怎会不偏心?”
话是这么说,张妃却没有半丝欣喜,她悄悄打了个冷战。她忽然觉得有些恐惧了,但一会她又摇摇头。她想太多了。
皇上没有察觉什么,捧着一本书,闲闲地看着。
天一擦黑,宴请的人都到了。张槐将军夫妇带着大包的补品,向斌只带了一张笑脸,皇后淡淡的,在一边不发一言。看到父母,张妃脸上露出几份真挚的热情,问寒问暖,说个不停。
萧钧先行坐定,其他人也纷纷入席。因是家宴,气氛随和,众人也不拘束。酒过三巡,萧钧让宫女带上花厅的门,所有侍候的人全部退出,说要再放松些。
门刚一带上,萧钧就站起身,眼眨都不眨地看着张妃。“为了助各位的酒兴,朕讲一个故事吧!”
张槐放下手中的筷子,抬眼看着他,有些讶异。向斌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张妃则有些坐卧不宁。
萧钧却看着梅清音,淡然地说:“你们都知朕的生母是个侍读的宫女,朕儿时并不娇贵,可以说过得有些艰难。朕登基以来,便发誓,不让自已的孩子受此待遇。朕想着,纳妃可以,但生孩子要等朕成熟些后,有能力保护他们,给与他们一切关怀时,再要。看这宫中有些冷清,宫女太监们相互传言,说朕无能,不象个真正的男子,几年了也不能让妃嫔们生育一子半女。朕听到了一些,只当耳边风,不去理会。此时,张妃受孕了,一瞬间,朕的污名立刻被洗涮得干干净净,朕怎能不心悦呢?”
“皇上!”张妃颤然地站起身,脸有些苍白。
“可是,张妃,朕却不明白了,每次朕临幸你后,都让你喝下不受孕的药,你是如何怀上孕的呢?”萧钧闭上眼睛,忽地阴下脸,厉声问道。
“皇上,那不是补药吗?”张妃身子已抖索得站立不住,只得握住桌沿撑着。张槐夫妇的脸色也立刻灰如纸屑,忐忑不安地看着萧钧。
“哈哈!”萧钧仰天长笑,“那只不过是朕让太医随便说的。哪里有补药,朕孩子的生母还没有寻到,朕怎会轻易要孩子。”
“你好阴险。”张妃失声跌坐到椅中,不再敢看他,汗布满了额角。
“阴险?哈哈,阴险的人只怕是你吧,在你心中,必是认为朕无能,于是与人苟合,怀上身孕,栽在朕头上,谁敢怀疑呢?朕也必须相信,对不对?而你就成了朕的大功臣。其实事情还并不这样简单,只怕还有别的意图吧!”
十三,溯回从之,道阻且长 中
果然是宴无好宴啦!张槐夫妇慌得从椅中跪爬到萧钧面前,拼命地叩头,“皇上,请饶恕娘娘,看在她对皇上曾经的情意上,放过她吧!”
“放过,张将军,你要朕怎么放?戴着一顶绿帽,由她生下杂种吗?”
“不是,请让老臣把娘娘带回府内管教吧!”
“哈哈,讲得真轻松,朕真想为你叫好,你竟然敢讲得出来,朕还没怪罪你教导无方,生下如此伤风败俗之女,做下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宫中的规矩是先皇立下的,朕也无权更改,这是殊九族的罪。”萧钧冷冷地一甩袍袖,转过身,不愿再看他们一眼。
向斌在一边依然一脸温和,毫无诧异之色。梅清音更似外人一般,不知神游到哪个境界了。
“皇上!”张妃哭花了一张脸,爬到萧钧面前,抓住他的袍角,求道:“皇上,我爹娘并不知情,一切都是臣妾的错,你放过他们吧,臣妾甘领所有的罪。”
“哦,是吗?看不出你是位孝女,只要你说出奸夫是谁,他又如何能在这宫中出入自如,朕便饶了他们。”
“啊?”张妃张大了嘴,惊惶失措地摇摇头,“皇上,臣妾不能说,不能说的。”
萧钧笑了,“看来他在你心中份量颇重。来人啦!”
早已守候在宫外的侍卫应声推门进来,“属下在!”
“去把宫中女官叫来。”
不一会,年近四十的女官捧着书册走了过来,“皇上,请问叫臣来有何事?”
“女官,你分管宫中所有内务,朕来问你,娘娘失节,与人通奸,应如何处理。”
女官一呆,看看跪着的张妃,机械地回道:“应殊九族,娘娘与奸夫凌迟处死。”
“不,不,”张妃失态地拉住萧钧的衣角,哭喊着:“皇上,你不会这么狠心地,对不对,臣妾也曾服侍过你,我们也有过恩爱的夜晚,是吗,皇上。”
萧钧闭上双眼,重叹一声,“这是你自找的,朕也帮不了你。对,是有些恩爱的夜晚,朕不要你凌迟处死,也不追究奸夫了,女官,赐娘娘一杯药酒,让娘娘安静地上路吧!至于张槐将军,看在你是开国老臣的份上,朕免去你一切职务,没收你府中所有家产,贬为庶民,回老家,守着几亩地,度晚年吧!如果将军你再有一些风吹草动,朕追到天边也会将你乱刀分尸。你要记得,当今皇上是朕,而不是你捕捉的什么影子。”
“是,是!”张槐抖如筛糠,惊惧万分,伏在地上,看都不敢看皇上一眼。原以为皇上软弱,没想着居然阴狠到如此地步,他真是老眼昏花,看走了眼呀,悔,悔,悔不该初呀!
“那你这个外人就请回吧!朕还要处理家事。”萧钧冷冷地说。
张夫人看着呆坐在地上的女儿,泪不能自禁,咬着牙不敢哭出声来。张槐扶起夫人,佝着腰,跌跌撞撞地退出,一刻间,从天堂到地狱,人算不如天算啊!他不禁老泪纵横。
“娘娘,走吧!”女官扶起张妃,漠然地说。这种场面,她已见怪不怪,犯了错,就必须承担错的结果,青灯黄卷,不是谁都能守得住的。
张妃留恋地看看宫内的一切,嘴角荡起一丝绝美的笑意,四年,入宫四年,没想到是这般下场。人生真如戏,她和泪大笑出声。
“皇上,你这般狠,就不怕有天别人报复吗?”
“哈,朕要是怕,这江山不如送别人算了。张妃,你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也只是别人利用的棋子一颗,赔上性命与全家的安宁,值得吗?其实当初你是有选择的,对不对?”萧钧痛心地说。
张妃愣住了,她有选择吗?值得吗?
“朕会厚葬你,也会给你一个好的理由。你去吧!”萧钧挥挥手,不想再看她,让女官带下张妃。
“啊,天色不早,小王也该回府了。”向斌平静地站起身,拍拍萧钧的肩膀,“皇上,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不要想太多。”
萧钧紧绷的面容松驰了下来,苦笑笑,“恶人也不好做,对不对,王弟?”
“都不容易,你身子刚愈,早些息着吧,小王走了。”
“嗯!”向斌看了一眼桌边的皇后,微笑了一下,走了。
梅清音从桌边起身,如平时在御书房般对萧钧说:“皇上无事,臣妾就告辞回宫了。”
他轻抱了她一下,点点头,“路上小心些,别看太久的书。”
“好!”她笑了一下,喊上梅珍,回宫了。
萧钧独自呆了一会,对守候的侍卫说:“把这座宫给朕封了,所有宫人遣散回家。”他无意再追究什么了,只怕是太多的血雨腥风,能饶人处且饶人,他们只是些下人,又懂多少黑和白呢?
今夜,气温陡降,梅清音只看了会书,便冷得早早上了床,让梅珍不必在床前侍候,也去休息。其实并没睡意,她闭着眼,想些事情。
被忽然被掀开一角,一个高大的身子在床边躺下,她一下就被拥进了一个宽阔的胸膛。熟悉的体息还隐隐有些药味,她身子一僵,羞涩地说:“皇上,你答应臣妾的。”
“嗯,朕答应你,便会守诺。音儿,我一定会等到我们象普通夫妻那样生活过一天,再正式成亲。可今夜,我想抱着你,好不好?”萧钧柔声说。
他在此养伤一月,自能坐起后,他就强硬地要求夜夜与她同眠,说方便说话。她无奈只得在床里另铺一床锦被,但日日清晨,她总醒在他的被中,让她很是羞惭。其实,睡在他怀中,她反到好眠,他在身边,她一下就习惯了。
“好的!”她转过身,偎进他的怀里。她知道此时他心中一定不太好受,他温热的胸膛就像源源不绝的火炉,一会就让她全身就暖了起来。
“心里有些闷,是吧?”她体贴地用手抚抚他的背。
“音儿,你觉着今日的我可怕吗?”黑暗里,他仰面向上,幽幽地叹息着。
“不会,这就是宫吧!你不犯人,人却会犯你,你如不这样,就会被别人击倒。宫中就是如此的循环往复,谈不上可怕不可怕。”
想不到小小年纪的她竟然有一颗看透世事的心,她没有象寻常女子那样吓得花容失色,而是坦然地去理解一切。“音儿,谢谢你能这样想。我真怕你看了今日的事而与我疏远了。”他埋首于她清新的发间,忧心地说。
她露出一朵怜爱的笑意,贴紧了他,“我胆子大得很,你尽可把心放在肚中。”看多了正记野史,今日的事只算小事一桩。她说完,羞羞地学他在他的额角印上宽慰的一吻。
这小小的动作,带给了他极大的反应,他不禁身子紧绷,呼吸变得重了起来。
“钧哥哥,我是不是碰疼你了。”梅清音担心地摸着他的胸襟,咦,烫得好厉害。
“音儿,我可不可以食言?”他咬着牙,满身的力量集中到一点上,恨不得此刻把她生吞活咽了下去。
此时,她也有些明白他的异常了,只羞得往后退缩。“不可以,你不能食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