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斯浓眉淡拧,端详著问:「你为什么要这么笑著?」语气迷惑中带著苦恼。
骆莉雅一怔。「我在笑吗?」
有时,笑是一种保护色,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一种自然而然的骆莉雅生态,她习惯去运用,洋溢著愉悦青春,已不必经过大脑慎思谨行。
就算她真的在笑,那又如何?
「那你呢?为什么不这样笑?」不答反问,将了他一军。
他沉吟了几秒钟,高大的体魄有意无意地挪近,把午后渐微的阳光全遮挡住了,背著光线的五官刷上淡淡的朦胧,那对褐眼却显得格外俊锐,正仔细地、别具深意地瞅著她。
骆莉雅双手撑著草地,短靴被丢在一旁,男性清爽的气味夹在秋天里,竟协调得令她心中悸动。
感觉心脏像是非洲草原,有成群结队的羚羊狂奔飞跃,不由自主地,她上身往后微仰,脑中想什么,话已脱口而出──
「我知道的,你不喜欢笑,就……就跟小荷丽不喜欢开口说话的原因是很相像的。你心里一样有个结,生了根似的扎在心头上,有时连自己也没办法察觉出来,只是下意识的去排斥某件事情,然后夜以继日地对著大脑催眠,告诉自己天性就是这个样子──」
蓦然间,他神色微变,下颚的线条显得僵硬凌厉。
「安娜丝对你说了什么?」
她抿住唇瓣,猜想自己是不是无意间侵犯到他的隐私。
「她应该对我说什么?」鼓起勇气,她直视著那对抑郁的男性眼眸,声音低且轻:「昨天她带著人到罗马的饭店,我请她喝茶,是我从台湾带来的包种茶叶,她喝著,想起一个人,说那个人是她的第四任丈夫。」
两道利眉即时纠结起来,他眉峰成峦。
彼此静默了几秒钟,骆莉雅忽然轻声问著──
「你会学中文,把中文说得那么好,跟你母亲的第四任丈夫很有关系吧?你母亲说,你受他的影响很大。」
就在瞬间,毫无预警地,那一桶费心呵护的玫瑰被他过大的动作给挥倒,水迅速地渗进上壤里,而成束的花朵已然散开,杂乱无章。
「我的花!」骆莉雅反射动作想去抢救,却被他一手攫住臂膀。
「你知道什么?」他声音低而瘖哑,向来沉静如海的双眸燃著两簇火把。
「你知道什么?!」他又问,似乎极力地压抑住胸口剧烈的起伏,大手忽地用力,几乎将她整个人提到鼻下。
一种被刺探的窘迫狠狠攫住他,内心的不安感如潮汹涌,逼得他要以张狂的方式来巩固自己的城堡。
骆莉雅倒抽了口凉气,盯住那张铁青的峻脸,一时间脑中空空洞洞,找不出话回答。怔了好一会儿,没半点血色的唇瓣终於挤出话来──
「你说得对,我、我能知道什么?我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你,只是听到一点因由就胡乱去猜测而已……你、你不想听,那也不必说了,反正是我多事、鸡婆、得寸进尺,自以为了不起,都是我不好可不可以……你、你放手啦。」说到最后,她声音竟微微哽咽。
费斯并没放开,她也不懂他为什么不放,自己明明都认错了,他又想怎样?
前一分钟还这么安详,她甚至以为两个人能再对彼此踏出一步,却没料到会见著他突如其来的怒涛。
噢……她不哭,绝对不哭,她才不要在他面前掉眼泪。
拚命地吸气、呼气,她挣扎著想扳开他的掌握,突然腰部一紧,一股力量将她带入男性强壮的胸墙里──
「干什唔──」
灼热的气息占领她的呼吸、剥夺她的言语,男人深切地吻住她,饥渴而强烈,像在原野上点燃了一把火,燎原而去,熊熊燃烧。
头好晕,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晕机了。
她错愕的表情慢慢缓和,清澄的眼睛罩上迷蒙光辉,半梦半醒著,模模糊糊地想著……
他真的吻她,他真的吻她……
可是,他们不是正闹得不愉快吗?他莫名其妙地绷起脸,又莫名其妙地吻她,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要──」她开始挣扎了,小小头颅努力往后仰,好不容易才摆脱他的双唇,但腰身还是被他牢牢锁在健臂中。
两人皆气息不稳,胸口相互震撼激荡著,他垂眸俯视,目光神采锐利得犹如寻找猎物的鹰,瞧得骆莉雅禁不住轻轻发颤。
「你……你……」她倔强地仰起小脸,以为正用著最狠、最「恰」的眼光瞪人,没察觉自己的脸蛋又热又烫,什么气势都没了。
「你为什么吻我?」她恨恨地推著他的胸膛,气不过,又用力推了一下,「你到底什么意思啦?!」
他的注意力被她润泽的香唇吸引,喉咙里忽然发出诡异的呻吟,骆莉雅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两片唇瓣再次沦陷──
费斯一手揽住她的身体,另一手插入她的发中,固定住头颅,这个亲吻来势汹汹,比上一个更加狂猛放浪。
骆莉雅只能唔唔地抗议著,近距离望进他的眼底,那片深褐海中的阴郁似乎淡了,换上的是微微自满的得意,甚至还过分地对她眨眼,彷佛这个火热的吻是你情我愿,让人沉醉。
他凭什么这样对她?!
一点也不懂得尊重,他把她当成什么了?!
气愤和羞辱的情绪紧紧抓住了她,那些甜蜜美妙的幻想顿时完全破灭,骆莉雅激烈地扭动挣扎,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会弄伤自己,而狂跳的心好像被谁狠狠掐住,痛得她眼眶发热。
费斯抱著她,顺势倒在草地上,男性先天上的体格优势让他轻易地压制住她,小心翼翼地,他离开她的唇,鼻尖仍顶著她的,而呼吸灼热得吓人,轻轻喷在她脸上。
「你哭了?」
听到他近乎怜惜的询问,感觉他舌尖似有若无地滑过肤颊,舔去了泪珠,骆莉雅整个人清醒过来,身躯不由得一颤。
未经大脑思考,她一手已扫向男人脸颊,可惜因姿势的关系没办法使力,只勉强将他的脸推偏。
「你、你你起来!」她嚷著,小脸红得像颗熟透的番茄,试著用双脚踢人,但效果不彰。「放开我!你放开啦!你到底要怎样啦?!」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原来他也这么「卢」。
费斯定定地看著她,额前的淡色鬈发又孩子气地垂了下来,竟有些无辜。
「我没想要对你怎样。」
存心要睁眼说瞎话吗?他没想要对她怎样?
好,那他亲她、吻她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社交活动吗?
「是突然想吻你而已。我以为你也喜欢这个亲吻。」他语气微闷。
突然?而已?以为?也喜欢?
骆莉雅听了他的话,气得眼前一片黑。
「你、你少臭美!我为什么要喜欢你的吻?!你的吻技很高超吗?你、你──」一时间头痛、心痛,胃也痛,本来她对他有好多、好多的好感,现在却全给毁得乾干净净了。
「很多人吻过你吗?」他语气更闷。
「要你管!」骆莉雅嘟起嘴,抬手擦掉颊上的泪。
他脸色阴沉,细眯的双目中闪动著危险的光芒。
此时,拘儿的吠叫清楚响起,竟然就在他们身后的橄榄园里,它不知在兴奋个啥劲儿,一阵乱吠外,喉咙中还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然后是奇怪的骚动,有人正叽哩咕噜地和那只狗打商量?好像想赶它走,它偏偏不走,还以为人家在跟它玩。
费斯终於「好心」地抬起上半身,皱著眉回头望去。
而骆莉雅更是趁著这个机会迅速地坐直起来,她喘著气,手指梳著凌乱的长发,下意识随著他的视线抬头,这一看,她整个人又傻了──
橄榄树林里躲躲藏藏好几个身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似乎就是上一次「佛罗伦斯大逃亡」里的那群原班人马。
那名带头追赶的女士正跟一只大麦丁牵扯不清,她骂了一句,手中的水晶皮包从狗头上敲了下去,又伸出三寸高跟鞋作势要踢它一脚,狗儿「该该」地叫了两声,便跑去纠缠其他人。
费斯用义语诅咒了一声,迅疾翻身站起,拉著她不由分说就往坡顶上跑。
还要跑去哪里呢?
为什么总是要躲开自己的家人?
他心里那块不让人碰触的地方,到底藏著什么思绪?
她果真不了解他啊,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个体,无意间交错的火花或者奇异美丽,但终究一闪即逝,想找一个伴侣、走一段感情路,不单是有缘无缘那样纯粹简单。
醒醒吧,趁著尚未深溺,才能完全摆脱。
她是成人了,不适合再作童话般的美梦,梦里的王子太过遥远,只能藏在虚幻的境界;而现实里的玫瑰太过脆弱,她想捧在手心里呵护,却害怕会被茎上的细刺扎得痛彻心扉。
骆莉雅轻声叹气,出其不意地甩开了他的手。
费斯急忙煞住脚步车转回身,似乎有话要说,但她比他更快开口,意兴阑珊地笑了笑──
「我不要去你的酿酒厂了,我想回罗马……你放过我吧。」
她芳唇上的笑,在男人阴沉的注视下转为忧伤;心脏猛地一阵刺痛,来得又快又急,全然没有道理。
没道理啊……
第七章
秋天刚过,台北的初冬就飘下丝丝细雨。
骆莉雅打开粉饼盒,从里头的小方镜审视脸上的妆,一根不听话的刘海飞翘著,她伸手拨了拨,让它们看起来更为自然。
右边角度OK,左边角度也OK,「啪」地一声收起粉饼盒,放进包包中。
可能是怕玻璃起雾,计程车里的冷气开得挺强的,她拉拉身上的外套,下意识看著窗外的雨景。
冰冷的空气,水色的景物,她轻轻呼吸,心上那份沉甸甸的感觉缠绕了好几个白天夜晚,难以挥去。这清冷的季节里,她的一小块记忆留在那片秋末暖阳下,已经弄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意。
没道理啊……她对著窗上的反影苦笑。
「小姐,你不素那个什么……GH环球幸福的空姐吗?」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冲著她笑,台湾国语听起来很爽朗,「阿偶一看你的制服就珠道。」
骆莉雅回过神来,对著他点点头,空姐必杀绝技自然出手──笑得亲切。
「运将大哥,你很厉害耶,大部分的人只认得出华航和长荣的制服,我们这种进驻台湾的国外航空,如果不是坐过我们的飞机或常出国的朋友,通常认不出是哪一家公司。」
计程车司机看著路况,又从后视镜瞄了她一眼,开始有聊天的兴致。
「没有啦,偶以前都嘛素跑桃园中正国际机场的,看多了自然就会分啦。」
「哇,难怪运将大哥的车子这么干净,坐起来又舒服。」在国际机场排班的计程车一定要通过特定的检验相筛选,不是想排就能排的。
「还好啦。」他熟练地操控方向盘,跟著又问:「阿小姐,你不素应该企机场上班吗?为什么今天会装制服跑到饭店企?」
骆莉雅有问有答:「我们航空公司和一家酒商合作,今天在饭店召开记者会,现场有五百瓶顶级葡萄酒试饮,我是临时被调来帮忙作招待的。」
「喔,你们还可以这样调来调企喔?偶还以为你们只会在灰机上工作说。」
骆莉雅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她今天本来是排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的Home Standby,但一早就被台湾分公司的电话从被窝里挖起来,因为排定好接待的一位同事家里出了状况,没办法前来,分公司的人直接就从Standby的空勤部门调派援手。
过了七、八分钟,计程车开进五星级饭店前的长坡,直接来到正门口。
骆莉雅付完车资下了车,对著替她开门的饭店人员轻声道谢,在大厅处看到「环球幸福航空公司」和台湾代理酒商共同竖立的招牌,匆匆一瞥,照著箭头方向搭上豪华的螺旋梯,二楼闹烘烘的,整个区域全被包下,会场布置得很有义大利风情。
「喂喂喂──瑟西!」前头舞台上的男人在麦克风试音,正巧见到骆莉雅在那儿东张西望。
「张哥!」她挥挥手跑了过去。「好像弄得很热闹耶。」
这位张君本来是负责华籍空服员每月的班表调度,以及机场临时状况处理,一个月前刚升上督导一职,所以跟空动部门的同事十分熟稔。
「不热闹成吗?罗马总公司每天照三餐打电话来关注,台湾的代理商更夸张,在场的这些人手全是他们派来的。」他跨下舞台,看了看腕表嘟哝:「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始。」
骆莉雅有点被搅乱了。
空勤的工作范围相机场地勤或者有关,但是和台北分公司内部人员基本上没什么交集,所以公司地面上相关的活动内容,如果不刻意去注意,通常只知个大概而已。
她环顾著会场,挑了挑眉。「张哥,既然代理商那边派来这么多人,为什么GH还要叫我们来支援?」哇,光是那几个外聘的「葡萄酒妹」就已经够亮丽抢眼又劲爆了,跟她们站在一起,都快成了OBS。
张哥耸耸肩,莫可奈何的摊手。「GH算是台湾代理商和进口酒厂的中间人吧,当然一切要求完美,他们要搞噱头,特地从空勤部门调了几名空服员过来。」
骆莉雅狐疑地瞄著他,「不会要我们上台跳钢管舞吧?」这阵子景气不好,国内几家航空公司为招揽客源,花样百出,空服员又跳艳舞又走秀的,她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张哥爽朗大笑,Baby Face怎么看都讨喜。
「说实话,你们来这里纯粹当花瓶咩,让记者照照相,知道一下GH的活动,顺便打响公司的知名度。嘿嘿,可是你这个主意不错喔,我可以叫人赶快来装一根不锈钢管,各大报的记者一定很喜欢这种消息,有助葡萄酒销售。」
「喂?!」她作势要踢人,他已往旁跳开一大步。
「好啦好啦──」求饶地挥挥手,他又描了眼腕表,「等一下可能得站上两、三个小时,你先去后面休息室吃点东西补充体力,还有啊,你们同期的雷欧娜、珍妮、雀莉,还有美女梅和酷老弟都被调来啦,现在就在里边,限你们二十分钟后出来Standby。」酷老弟是克劳蒂亚的绰号,早传得空、地勤皆知。
听到他的话,骆莉雅眼睛都发亮了。「谢谢张哥。」
呵呵,有同期姊妹耶,看来这个记者会也能轻轻松松地应付过去。
事实证明,这个记者会只会痛痛苦苦、难难过过、别别扭扭,怎么都不会轻轻松松。
骆莉雅和空勤的姊妹们优雅地站在舞台旁,那个舞台大约二十公分高,上面的长形桌架满麦克风,出席的人除了「环球幸福航空公司」的两位高级主管、台湾知名酒类代理商负责人,另外一位──就是这一次义大利葡萄酒授权代理的主角。
「各位记者朋友,大家来这一趟算是赚到了,真正大手笔,义大利梅迪尼红酒闻名世界,产区正列为义大利DOCG等级中最高一级,梅迪尼先生此次特地从托斯卡尼的酒窖中带来五百瓶顶级葡萄酒,各位请看──」挤在前面的各家记者随著主持人的手势回头,会场十来张桌面摆上一瓶瓶美酒,正在开封。
「喝红酒是一门有趣的学问,要先开瓶放一小段时间,它们现在刚被叫醒,眼睛才眯开细缝,要让红酒自己慢慢清醒过来,等一下访问结束,各位朋友刚好可以品尝最有味道的红葡萄酒了。」
有人被主持人俏皮的言语逗笑了,可是骆莉雅发觉自己笑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捂著胸口,那种全然没道理的闷涩如同开封的红酒,也悄悄地苏醒过来了。
抬起头,她眼睛定定地望向会场上高挂的红布条,终於在那个授权代理下方注意到品牌名称──Vino de Medilni。
妈妈咪呀!笨死了、笨死了!
Medilni,她早该注意到的。
「瑟西,怎么了?你还好吧?」克劳蒂亚站在她右手边,奇怪地打量著。
「好得很。」她僵硬微笑,眸光不禁游向坐在长桌中间的义大利男人,他习惯性地抿著唇角,又摆出那副认真严肃、不苟言笑的模样。「哼,丑死了,都不会笑一笑吗?真以为自己多Cool啊……」
「你自言自语说什么?」站在另一旁的美女梅,用手肘偷偷撞了她一下。
「没有呀。」
这时各家记者已开始七嘴八舌的发问,镁光灯也不停地闪烁著,会场的注意力完全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