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他笑,骆莉雅不由得闪神,他眉宇间的忧郁本就十分感性,如今整个轮廓柔软下来,磨掉严峻与僵硬,害她心脏怦怦然,又要开始晕机了。
她不著痕迹地甩开他的小指,跟著站了起来,一手还握住小荷丽,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此时磨坊小屋的木门忽然被推开,一位瘦小的白发婆婆探出身来──
「小荷丽?」
小女孩没应声,却牵著骆莉雅走上简陋的木桥,越过水塘,来到磨坊门前。
「噢──小荷丽,你带谁来了?」白发婆婆侧耳倾听,伸手向前摸索,骆莉雅才知她眼睛看不见。
「您好。」用义语打了声招呼,她下意识扶住婆婆的手,再深奥一点的义语就不会啦,只好回头向身后的男人发出求救讯号。
「提拉──」
费斯笑意微敛,低沉的嗓音飘过她的头顶,不知跟提拉婆婆说些什么,后者脸部的变化就跟野猪餐厅里的马隆大叔、兰诺太太,还有其他梅迪尼家的人一样,虽然看不见,枯瘦的十指却紧紧抓住骆莉雅的手,不容拒绝地将她带进磨坊小屋里。
「呃……」骆莉雅迷惑地眨眨眼。
「提拉想请你吃她亲手烤的葡萄派。」他在她耳畔低低说著,大手扶著她的腰轻轻往前推进。
「你跟她说了什么?」
他耸耸肩。「还能说什么?」
「她是不是也误会了?」
「误会什么?」他低声一吐,双目幽黯的像两潭深井。
骆莉雅微怔,觉得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真是莫名其妙,她又怎么得罪他了?
心里怪异抽疼,她讨厌那种感觉,还好这时小荷丽拉著她的手,将她带到圆形餐桌旁边,还拉开椅子请她坐下,而提拉婆婆则钻进后头忙碌著,她眼睛虽瞎,对屋里的所有摆设却了如指掌。
费斯自动坐在骆莉雅左边的胡桃木椅上,她却故意把头一偏,拉著小荷丽坐到自己右边,试著用简洁的单字逗著小女孩说话,但小荷丽只是张大眼睛对著她羞怯地笑,一句话也不说。
像不像,三分样。难道她的义语连三分火候都学不到吗?要不,小荷丽为什么都不开口回答?唉。
眼角余光瞄到身旁男人似乎有话要说,她轻哼一声,孩子气地把椅子拖向左边。
抬眼迅速地打量周遭,才发觉这间磨坊的内部就如同普通住家,金色的阳光从窗子迤逦进来,在木质家俱和地板上洒下暖意,屋里有电视、电话,还有暖炉,而阵阵的食物香气正从后头飘了出来。
不多久,见提拉婆婆掀开布廉,手上端著一大盘刚出炉的葡萄派,骆莉雅赶紧迎向前去,替她将整大盘烤派放在桌上,接著将炉上加热过的锡制水壶取下,小心地放在一旁,用厚棉套盖住保温。
小荷丽也懂得帮忙,她跳下椅子,在矮柜中拿出一个白瓷茶壶,还分别端出四组茶杯,其中一组的杯身印著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她献宝似的递给骆莉雅,见腆的小脸十分可爱。
「噢──妈妈咪呀,噢──Belia!噢──妈妈咪呀──」骆莉雅瞪大眼睛故作惊讶,一手还夸张地捂住胸口,她噘起嘴亲著杯身上的卡通图样,又噘著嘴亲上小女孩发顶,像上回马隆大叔和兰诺太太亲她时那样用力。
小荷丽被逗得咯咯轻笑,好开心的模样。
骆莉雅终於听到小女孩的声音,娇娇嫩嫩真是可爱,一时玩心大起,放下那只卡通茶杯,她十根指头恶虎扑羊地往小荷丽的腰肢和腋窝搔去,那女孩儿还是头一次吃到这种「苦头」,蓦然间,咯咯轻笑变成尖叫,差点要掀了屋顶。
「哇哇!哈哈哈──呵呵呵──嘻嘻嘻──」小荷丽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拚命扭动身体,还是躲不过「魔指摧残」,最后小小身子整个缩进费斯怀里寻求庇护。
骆莉雅笑著,在掌心呵著气还想继续逗她玩,十指才作势要抓,小荷丽已发出另一波尖叫,像无尾熊似的牢牢攀住费斯不放。
那十指功锐不可当,目标虽然锁定在小女孩身上,却有好几次出其不意地扫过男人的两腋和腰侧,接著,她神奇地发现──
他竟然也跟著瑟缩?!只要她的指尖逼近,他就忍不住想躲。
原来这男人也怕痒吗?!呵呵呵……真是有趣了。
「Stop!」他忽然反守为攻,猛地抓住骆莉雅作怪的双手,喘息地盯著她,而两边峻颊竟微微泛红。
这瞬间,她在那对深褐眸底彷佛找到奇特的感情,还带著愉悦的温暖,彷佛明白他想传递的东西,又似乎抓不准其中真意。
费斯薄唇没笑,仍轻轻抿著,眼里却有笑意。
他在探究她,她也在探究他,两人很像在玩一场攻防战,相互推挤进退,想在这样的矛盾中看清彼此;可越是靠近他的内心,竟越是难以把持自己,就像海浪拍击岸边,一波一波地碰触她的心田,将他推近。
然后,她的白颊也跟著泛红了。
又然后,她听见提拉婆婆笑嚷著,似乎在招呼他们喝茶吃点心。
她想应声,可是喉咙有些紧涩,然而心中已淡淡觉悟──
她好像对他认了真……
第六章
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似乎一旦有了期待,复杂的心绪便随之而来。
在磨坊小屋接受提拉婆婆温馨的招待后,此时骆莉雅左手牵著小荷丽,右手提著自己的短靴,裸著足踩在留著阳光余温的草地上。
那一桶藤紫玫瑰被她身旁的男人提在手上,茎部已喝足了水,花姿正亭亭玉立著,美不胜收。
离开磨坊小屋,两大一小沿著橄榄园外围的草地悠闲缓踏,远处是一片火焰状的丝柏林,用来阻挡强风。这个时节还不到橄榄采收的时候,整片园子没见到什么人,所有工人全集中在另一边的葡萄园里。
沁寒的空气因暖阳露脸而温和不少,青橄榄的特有气味在鼻端萦绕,骆莉雅已迳自沉默了许久,微垂著头,长发撂在左肩,露出一截嫩白颈项。
「你的橄榄园和葡萄园几乎一样大。」她忽地喃出一句,视线放在自己的脚尖上,十根脚趾头部沾了泥上草屑,脚底却觉得十分舒服。
「橄榄油和葡萄酒外销全世界,两个一样重要。」费斯顿了三秒,又说:「梅迪尼的橄榄油厂也在托斯卡尼,但不在庄园里。」
「喔?」她漫应著。
「是交给马隆大叔管理。」
「喔。」
「……可是马隆大叔只爱作菜、煮咖啡,橄榄油厂的业务大部分是交给我章礼里奥那处理。」
「嗯。」她点点头,几缕不听话的长发飘在脸旁,她抬手想将它们塞至耳后,可是一手握著小荷丽,一手提著靴,不太方便。
想也没想,他手指已伸来替她撩开长发,略微粗糙的指腹避无可避地碰触到她的脸颊,两人眼神短暂接触,心在无形中相互撞击了……
「谢谢……」低喃著,骆莉雅不由自主又垂下粉颈。
「嗯。」
强迫自己收回手,他想再说些话,薄唇掀动却是无语,只能任著脚步跟随她,继续踩在秋天沉静的草地上。
为什么不说话了?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不寻常教他困惑,费斯发觉自己不太习惯她这样安静。
她总是笑著,虽然他并不喜欢她笑,特别是对其他男人,无缘无故地笑,信手拈来地笑,纯粹为笑而笑的笑……
他不喜欢她对别人笑,却又喜欢见她笑,那秀气的眉眼灵动活泼,笑音清脆明朗,整张小脸像浸在酒蜜里,总是甜得让人醉了心,偶尔说到激动处,还会比手划脚地加强效果。他想,他真是无可救药的矛盾。
到底……为著何事烦恼?
他忍不住猜测,隐隐约约有个念头浮了上来──
或者,她是觉得他无聊透顶,又沉闷到了极点,所以不想开口了?
「我去把车开过来吧?」他主动出声,跟著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那股难受的失意。
「嗄?什么车……喔──」骆莉雅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是那辆代步车,不禁失笑道:「又不是打高尔夫球,干什么非开那台小车不可?还有啊,我刚刚在提拉婆婆那里吃了好几块葡萄派,又喝了两杯奶茶,肚子好饱好饱,现在散散步、帮助消化不是挺好的吗?」
他沉吟著,望向不远处的坡顶,见那排丝柏林的树梢随风微摆,然后又静静地将目光调回她的小脸上。
「不坐代步车的话,爬过山坡后要再走一段路,梅迪尼家的酿酒场就在那里……你想不想过去看看?」他的神情有丝紧张。
「那里有什么宝贝值得一看?」她半开玩笑地问。
微微怔然,费斯习惯性出现认真的神态,郑重地回答:「有酒。很多葡萄酒,红的、白的都有。」
骆莉雅噗嗤一笑。「我听我家二妹提过,她说你葡萄酒的知识丰富得不得了,根本就是活字典加活电脑,听完你的演讲,非立刻拜倒在你的西装裤下不可;只是,为什么现在你介绍梅迪尼闻名世界的酿酒工厂,却只有红的、白的两种,这么简单啊?」唉……
他困惑地挑了挑眉,依旧认真──
「除了红酒、白酒,还有香槟,虽然也是用青葡萄酿制,不过香槟是属於气泡类酒,梅迪尼的香槟等级虽佳,但还是比不上法国夏普利区的金冠香傧;夏普利的酒有种独特的辛辣味,后劲也强:梅迪尼的则偏向甘甜,和德周酒区所产的葡萄品种有些相同。
「另外,梅迪尼的酿酒工厂近几年已研究出几种新品,像是玫瑰红酒,并非真的加入玫瑰花一起酿造,而是选取成熟度高、甜昧和酸味比例极佳的红葡萄,将它们的果汁和果皮混合在一起,浸泡的时间较短,酒色较浅,很像这把玫瑰的颜色,所以才用玫瑰命名。」说著,晃了晃手中的小桶。
他那张脸容沉淫在光曦中,轮廓有点模糊,就连眸底闪烁的笑也跟著朦胧起来。
骆莉雅眼睫眨动,轻轻的、有些莫可奈何地叹息,「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认真?」
他喉结微动,抿了抿唇,想著她的话。「认真有什么不好?」
「不是不好,是、是──」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偏著头可爱地叹气。
小荷丽正巧仰起粉嫩脸蛋看著她,不由自主地,两人相视而笑了。
唉,这男人认真惯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再怎么解释也说不通。
没对他说出个所以然来,骆莉雅忽然改变话题──
「小荷丽为什么会这样?我本以为是她的发声器官受伤,可是我听见她笑了,为什么就是不说话?」问这句话时,视线仍停留在小女孩脸上,她对她俏皮地眨眨眼,还特意鼓起脸颊扮了一个鬼脸,又把小荷丽逗得咯咯笑。
此时,两只鹅黄色粉蝶在小女孩裙边围绕飞舞,一下子吸引了小荷丽的注意力,她一手抱著娃娃,另一手已放开骆莉雅,五根粉嫩指头试著轻拨小粉蝶,希望它们停来她的掌心上。
跟著,前面的橄榄园里传来狗儿几声响亮的吠叫,她像是装了感应器一样猛地抬起头,小脸发亮,想也没想已提著裙跑进园子里。
「小荷丽?!」骆莉雅轻呼。
「让她去。」费斯抓住她的上臂,淡淡地说:「那是朱利里诺养的大麦丁托卡,小荷丽常和它玩在一起。」
见她回眸,他胸口紧紧一扯,有些不能呼吸,大手不著痕迹地放开她。
「小荷丽出生不到一岁,就被提拉抱回梅迪尼庄园,她不是不会说话,是从小就这个模样。」
「喔?」骆莉雅眨了眨眼,又问:「提拉婆婆是小荷丽的外婆,她们为什么会住在磨坊小屋?」虽然那样的环境与世无争,纯朴又温馨,但她总觉得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而言,该要再丰富一些。
费斯沉静地开口──
「提拉在我父亲小的时候就来到梅迪尼庄园工作,退休后,她什么都不要,只要磨坊那栋废弃的小屋,后来安娜丝找人重新整顿,把那个地方送给她,这里早已经是她的家了。」
「那……那小荷丽呢?为什么不跟著爸爸妈妈?」骆莉雅眉心微拧,随著他再次抬步。
这午后时分,丘坡上起了阵阵凉风,拂过树、拂过草,拂弄著她的发丝和裙摆,好似在她耳边述说些什么,不知怎地,竟教她有些淡淡惆怅。
男人细眯的双目远放,嗓音惯然低沉──
「小荷丽的父亲跟黑手党有些关系,义大利黑手党通常不碰毒品生意,即使真要交易,也是在台面下暗暗进行;她的父亲因为一笔市价四百万美金的海洛英和古柯硷,得罪了不少人,连荷兰帮也派人追杀。」停顿下来,他深吸了口气,清楚地听见小女孩和狗儿在橄榄园里嬉闹的声音。
「后来,她的爸妈遭乱枪扫射,死在罗马的公寓里。消息传来,我陪著提拉赶去,小荷丽当时是被人从翻覆的沙发下找到的,小小身躯缩在婴儿车中,张著大眼睛不哭不闹,我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那眼神不像一个婴儿该有的样子。」
骆莉雅听了只觉心痛,咬了咬唇,静默下来,一会儿才幽幽开口──
「说不定,她潜意识中还记得那些可怕的枪声,记得她爸妈临死前的哀叫,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不爱说话。」
他点点头。「前两年曾经请了几位心理医生和脑科权威看过,可刚有点起色,提拉就坚持不让小荷丽再试了。」
虽然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但骆莉雅听在耳里,心中却是明白的。
「提拉婆婆是舍不得小荷丽吧?!那些心理方面的治疗一旦深入探讨,说不定她会记起当时发生的一切,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记住得好;她现在虽然不爱说话,那就安安静静当个小淑女,再加上她跟我一样爱笑,笑容又甜又美,谁见了都喜欢,也没什么不好哩。」转个弯也夸自己笑得好看。
闻言,费斯乍然停下脚步,褐眸中的光辉深邃莫测,而一头浓密的发被风吹乱了也不管。
骆莉雅被动地与他相望,心头悄悄骚动,好想抬手掠开他宽额上那缕淡色鬈发。
「你、你看著我干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突然间,空气宛如稀薄起来,她脸蛋有些缺氧地涨红了。
「你你你──哎呀──」右脚脚底猛地惊觉刺痛,她一拐,差点跌倒──
费斯迅捷无比地抱住她,同时放下手中那一桶玫瑰,扶著她坐在草地上。
「我看看。」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脚。
「好像是小石头吧,应该没有流血……我、我的脚很脏,你不要碰啦。」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又不是古代还缠著小脚,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羞什么。
「我看看。」他不让她退缩,单膝跪在她身旁,从口袋里拿出干净的男用手帕,在水桶里沾湿后,帮她擦著脚底。
「别动。」迅速地瞄了她一眼。
「会痒嘛……」她无辜地撇撇嘴,脚趾头还是忍不住蠕动著。
费斯干脆握住她的脚趾头,微微一扳,仔细地检查著,见到脚心处泛红,还印著一个类似石头的痕迹,他将手帕压在上面,轻轻地揉了揉。
「呵呵……会痒、会痒啦,你、你好了没?」好像小虫从脚底钻上来,骆莉雅咬著唇忍住,原本白嫩的脸蛋变得红通通。
感觉他没抓得那么紧了,她连忙缩回脚藏在裙里,语音轻快──
「都说没事的,瞧,把你的手帕弄得脏兮兮,很过意不去耶。」唉,那条男用手帕黄色系的花格,看来也是B开头的精品名牌,就这么毁在她脚下。
他目光深沉地转换,却不说话,若有所思又若有所知的盯著她瞧。
有一瞬间,骆莉雅以为他就要吻上她,因为那张峻脸正渐渐地倾近──
她发觉自己陷入魔咒当中,全身都僵硬、动弹不得了……
不乾不脆的,他到底想要怎么样?
这样的猜测相等待,揪心揪肺的,她掀唇想挤出几句话,但喉咙却像梗著什么东西似的,偏没办法运用自如。
好紧张呵……教她怎能不紧张?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不知不觉间,她嘴角上扬了,又露出招牌的甜美笑容。
费斯浓眉淡拧,端详著问:「你为什么要这么笑著?」语气迷惑中带著苦恼。
骆莉雅一怔。「我在笑吗?」
有时,笑是一种保护色,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一种自然而然的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