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地望著,还没回过神来。
此时有人在敞开的橡木门上「叩叩」两响,是老管家艾尔,他微笑著,特意以英语开口,带著几分英格兰腔──
「先生,我替小姐送晚餐来。」银色餐车推了过来。
其实早就过了晚餐时间,但骆莉雅午后被强行带来,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吃,原本她还没多大感觉,如今被老艾尔一提,再加上闻到食物香味,真是饥肠辘辘,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
「小姐请用。」老艾尔将刀叉摆上,浓汤、沙拉、熏蛙鱼三明治等等也整齐排开,还为她准备了牛奶和柳橙汁。
「噢,谢谢。我的英文名字叫瑟西,您不要称呼我小姐啦。」她的眼睛又笑得眯成细缝了,用英文和老管家闲聊,一边已老实不客气地咬著三明治。吃饭皇帝大,倒把这庄园的主人晾在一旁。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阁下?」
向她递去」条湿手巾,老管家颔首微笑,「老艾尔在此听候小姐差遣。」他坚持不喊她瑟西。
跟著,老艾尔从餐车第二层取出一个细颈白瓷瓶,上头插著一朵艳丽鲜花,优雅地放在她面前。他英文说得好,中文却有点差强人意了──
「送尼一跺美桂花。」
「哇──Rose!」她欣喜轻嚷,整个人如同绽放的玫瑰。
此时,站在窗边的男人把玩酒杯的动作一顿,双目细眯,而眉心竟淡淡地拧了。
第五章
「你不喜欢玫瑰花吗?」清雅的女子嗓音缓缓奏起,像秋末下夹带阳光的金风。
男子照例是要沉默思量,但这一次却挑挑利眉,峻唇轻吐──
「你喜欢就好。」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啊?」
他耸耸宽肩,不置可否,修长有力的十指熟练地操纵小型代步车的方向盘,慢条斯理得教人发指。
骆莉雅鼓著两颊觑向身旁的「司机先生」。
从昨天被「快递」到梅迪尼庄园,睁开眼见到他,心绪一直是凌乱不安的,本以为肯定会一夜无眠,也不知道是老艾尔为她准备的那床羽毛被太丰软,还是吸入脑鼻的迷药余劲未退,一夜无眠竟变成一夜好眠,醒来后特别神清气爽。
跟著,是窗外的晨间景致吸引了她,这托斯卡尼的田园美得像画一般,虽是秋末了,大地仍铺陈著绿油油的草地,一丘又一丘和缓起伏,而火焰状和椭圆形的丝柏树也高高低低、前前后后地错落著。
现在,她正置身在这一幅画中:心情当然很「骇」,但如果身旁的男人笑容多些,对谈内容再丰富一点,那她的心情肯定会更好。
「我说了,如果你忙就不用陪我,老艾尔帮我画了一张庄园的简图,我自己东逛逛、西晃晃也能打发时间。」事实上是享受时间。
用完美味满点、营养满点的早餐,这男人硬要在她的「游园计画」里插一脚,早把一辆代步车驶到门口静候,若她不上车,八成又要被绑架。
「我不忙。」言简意赅。
她内心叹了口气。「那你能不能笑一笑?别老是绷著脸。还是……你真的不喜欢玫瑰?」她膝上放著一束藤紫色的玫瑰,花瓣微卷,明亮淡雅,绽放出强烈的芬芳,是适才上代步车之前,老艾尔放进她怀里的。
义大利的男性送花给女孩子,是天经地义、天公地道,跟吃饭睡觉一样寻常,但收到花,她心里还是好高兴、好高兴,就不知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总觉得身旁的男人对这束藤紫玫瑰没什么好评价。
「我没有绷著脸,我的脸本来就这样。」男人的语气有点闷闷的,双目仍专注在前,「心里高兴,不一定非笑不可。」
那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骆莉雅又偷偷觑了他一眼,瞧不出他心思起伏,不禁咬了咬唇──
「其实……我们也算有缘,虽然发生了一些鸟笼事件,但只要误会解开,还是可以作作朋友的。你觉得呢?」
他目光略沉,握住驾驶盘的十指关节微微泛白突出。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还是陌生人吗?」
「呃……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还不像朋友那么熟悉,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不过虽然如此,我们中国古代有句谚语是这么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既然相逢了,我们可以多说说话、谈谈天,慢慢的培养感情──」咦?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怎么在他面前老是词不达意?
他的表情很耐人寻味,紧绷的线条似乎在阳光下软化了,连鬓边的白色发丝也少了好几分忧郁气味。
骆莉雅还在懊恼不已,此时,代步车转进一条上道,直接爬上丘陵线。
在高处往下望去,眼前景致大有情趣,一排又一排的葡萄树整齐划列,在直立的架网上攀藤绵延,不见边际;秋季正值葡萄采收,许多男女拿著篮子和剪刀,将一串串成熟的果实取下,而五、六辆小型货车已装了八分满的紫葡萄。
「下车!下车!」过度兴奋,她连忙坐直,一手攀住代步车的篷架,另一脚已准备要跳车了。
「小心!」费斯吓了一大跳,反射动作用力踩下刹车。
她第一时间跳下车,动作敏捷得不得了,往那片葡萄园跑了几步后,才发觉怀里还抱著玫瑰花,跟著又调头跑了回来。
「这边有没有桶子装水?我不能把花抱去那里,玫瑰花不喝水,等会儿就枯掉了,所以还是要找个水桶暂时放花比较好,然后呃……」声音忽然转弱,「你、你还好吧?费斯,你听见我说话吗?」
他铁青著脸,稍见柔软的轮廓再度绷紧,锐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瞪人。
「你不知这样做有多危险吗?」
「什么怎么样?我做了什么?」他干嘛生气呀?骆莉雅迷惑地眨眨眼。
「跳车!」低沉音调从齿缝进出,「你跳车!」
怔了怔,骆莉雅这才恍然大悟地笑出声来,见他下了驾驶座跨步过来,气势逼人,终於懂得收敛,急著解释──
「我体育很不错,能跑又能跳,而且你的车速也不快,跟我家二妹骑脚踏车的速度差不多,我让她载著,常常就从脚踏车上跳下来,很习惯了啦。你、你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靠近?」害她呼吸不顺畅。
费斯胸腔明显起伏,他足足高她一个头,身形几乎是她两倍大,骆莉雅在他饱含威胁的注视下不由得噤声,眼瞳清亮亮的,仍透著不解。
他真是拿她没辙。
他心中担忧的,她不明白。
他所以为的关系,她并无同感。
他内心的想法,她不能体会。
他──唉……似乎没资格说些什么,因为连他自己也搞不懂心里真正的意图。
他到底想抓住什么?是她怀中那捧象徵爱情的玫瑰吗?而他,真能领略其中真意?大胆的跨出这一步吗?
「费斯……」骆莉雅见他阴晴不定的神色,心里感到有些歉疚。自己是庄园的客人,若真受了伤,他这个当主人的肯定不舒服。
「对不起,吓著你了。」她微微一笑,白颊上镶著金阳。
他深深与她对视,抿唇不语,忽然──
一手抓起她怀里的玫瑰花柬,另一手更加突然,牢牢地握住她的小手,牵著便走。
「耶?」骆莉雅一时间不能反应,脚步自然地跟随著他,往坡下那片无止境的葡萄园走去。
这是第二次让他牵手,两次都是这么的出其不意。
她盯著两人紧握的地方,模糊地想著自己该不该表现出女性矜持、甩开他的手?可是想归想,她发现理智似乎有些敌不过感性,迟迟作不出决定……
费斯的出现已明显地引起注意,特别是他还跟人家「手牵手」,葡萄园里的采收工人无不对著他们行注目礼,几个还交头接耳起来,对於他身旁那位纤细的东方女郎抱持著高度兴趣。
「费斯,我们要去哪里?你走慢一点啦。」骆莉雅脚下的矮跟短靴是老艾尔今早特别为她准备的,保暖又俏丽,大小还刚刚好,但不太适合在葡萄园里疾走。
「哇──」糟糕!又要出糗了!
坡下的上质更为松软,她的靴跟微微陷进,人还固执地往前,眼看就要摔跤,前头的男人终於良心发现,握住她小手的大手改而环住她的腰身,单用一臂已替她保持平衡。
「走路小心。」热气拂过她的耳畔。
这是他第二次抱她。
秀气的耳廓不禁红了,她的双脚有些不能著地,胸部到腰腹几乎紧贴著男性躯干,而环在腰间的臂膀强而有力,他虽然穿著一件套头黑毛衣,包得紧密,她仍是感受到他毛衣下纠结的肌理,硬邦邦的,像常年锻练的选美肌肉男。
「我走路本来就很小心,还不是你──」她努力让声音平静,嫣红的粉颊却泄漏了一切,「你干嘛拖著我跑?你、你每次都这样,放开啦。」
被那对深褐眼瞳瞧得心脏怦怦跳,她故意抡起手捶了他一拳,却不知这一幕落入别人眼里就跟撒娇没两样。
「土太软,你不好走。」男人不为所动,依然故我。
「你不要强拉著人,就会好走。」
他定定看著她,似乎又在认真思索。
骆莉雅不敢扭得太用力,却怕他会听见她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噢──还不放开?!他没感觉,她却犹如芒剌在背,虽没回头看,也知道那些采收工人全盯著这边瞧。
「你如果不想再造成误会,就赶快放我下来。」
他俊眸一眯。「什么误会?」
磨了磨牙,她冲口便吼出──
「就是野猪餐厅那一次的误会!就是你的梅迪尼家族对我们之间关系的误会!就是安娜丝把我绑来你身边的误会!」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嚷完后,她胸口剧烈起伏著,整张小脸因情绪上升而涨得通红,而细长的双眸水亮动人,脆弱气质更加彰显。
他薄唇轻抿,眉峰纠著阴郁,竟二话不说挟著她就快步往前疾行。
「费斯?」惊呼一声,她不由得紧紧攀住他的宽肩以保持平稳。
绕过一排火焰丝柏树,葡萄园的另一边是广大的橄榄园,银色的叶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截然不同的风情,那青色的果实多得数不清,沉沉地压著枝哑,空气中夹杂葡萄纯熟的香气和橄榄淡淡的草腥味,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乡野氛围。
在橄榄园旁还有一个建在两株柏树中间、全然不搭调的木造磨坊小屋,紧邻著一个小水塘,上头架著一具迷你水车。
骆莉雅被这突兀的景象吸引,一时间忘了挣扎,只怔怔地瞪著那具正在转动的水车,听著嘎吱嘎吱的齿轮声和水流声所交织出的古朴音调。
「费斯,有水车……」虽然不大,却货真价实。
见她憨憨的模样,心中那股气闷稍见纡解,费斯微乎其微地牵动唇角,几个大步已经来到水塘边。
他放下她,转身从木制阶梯下找到一个白漆斑驳的小桶,装进一些水,把手中那东快要被他捏坏的藤紫玫瑰放了进去。
「拿去。」小桶有提手,他拉起她的小手握住。
原来是为了她的玫瑰花吗?「谢谢你……」心中一暖,她不由自主地冲著他笑,而适才对他的气恼似乎也「飕」地一声不见了。
「嗯……」他漫应,峻脸有些不自在,视线故意看向别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方?」磨坊小屋、小塘、水车,这么「异军突起」,硬是在橄榄园旁占下一块。她忍不住问出。
「是提拉婆婆和小荷丽住的屋子。」
「她们是──」
费斯才要开口说明,骆莉雅已发觉左边柏树底下露出一张小脸儿,正偷偷地瞧著他们,被发现又赶紧缩回树干后头。
她轻扯了扯费斯的毛衣,以眼神传递讯息,跟著放下小桶,连一双「碍脚」的短靴也脱了下来。
费斯挑起一道浓眉,目瞳中刷上兴然趣味。
他双臂抱胸,不发一语地看著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株丝柏树,裸足在土质地上印下淡淡的纤组痕迹,眉挑得更高,若有所思地轻唔一声,彷佛谁在他心上弹动琴弦,隐隐骚动。
「哇──抓到你啦!哈哈哈──」骆莉雅清脆地笑著,在那个小小人影再次探出头时,她双手一揽,将树后的小女孩牢牢抱住。
察觉怀中的身躯有些僵硬,以为吓著人家了,骆莉雅赶紧放松拥抱的力道,但双手仍按在小女孩瘦小的肩头上,将她推开一小段距离。
「哇──」不得不惊呼,骆莉雅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儿──
她好瘦好小,乌黑的长发自然卷曲著,可爱地荡在肩上,一排好整齐、好丰厚的刘海衬得脸蛋加倍温润,大眼睛小嘴巴,睫毛又密又长,就像是抱在怀里的洋娃娃。
「你好漂亮啊!」根本忘了小女孩听不懂中文,她赞叹著,忍不住凑上嘴,霸王硬上弓地亲了人家嫩颊。
小女孩明亮眼睛定定地看著她,似乎有些紧张,手里紧紧抓著自己的娃娃。
「你别怕,我是好人喔,呵呵呵……」唉唉,没办法,见到漂亮的孩子她就无法抵挡了,根本是她的「死穴」。二妹就曾经说过,她当初不走幼教实在是大大的浪费。
然而,小女孩还是不说话,怯生生的眸光从骆莉雅脸上移开,瞄向站在她身后、沉默静观的高大男人。
「喂,你吓到人家了啦。」骆莉雅回眸瞪著那尊「石像」,没多想,已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差些把他身上的毛衣扯脱线。
「来,对著她笑一笑,很简单的,来来来,像这样,C──」两根葱嫩食指过分地压住他的嘴角,强迫唇型往上勾勃。
费斯任凭她摆布,见她发出「C」音时,红唇下露出两排洁牙,颜骨微高,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心脏却忽紧忽松,竟有股冲动想张口含住她的手指。
「还有,你帮我问问她的名字。」不知他心中所想,骆莉雅将他一把拉到小女孩面前,硬要他跟著蹲下,耳提面命著:「口气要温和一点,她见你长得高大魁梧,心里会怕的,你不对我笑没关系,一定要对她笑,小孩子知道你面恶心善,刚开始或许很难接受,但一经相处就会──耶?」
当她还迳自滔滔不绝的同时,那个小小身影动了动,竟是主动投进费斯的怀抱里,抓著洋娃娃的瘦弱小手还环上他的颈项。
「咦?!」骆莉雅揉了揉眼睛。
这、这这这天要下红雨了吗?
原来人家怕的是她?呜呜呜,她才是温柔可亲的那一个耶。
「她就是小荷丽,是提拉婆婆的外孙女。」费斯出奇温柔地拍著小女孩的背脊,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小女孩才怯懦地抬起脸蛋,羞涩地看著骆莉雅,眼眸清澄不已。
原来,他也有那么温柔的一面啊──双眉舒弛著,目光柔和而温暖,本就低沉的嗓音在安慰小女孩时,如同弹奏著一曲蓝调,稍不留神真要沉醉了……
醒醒、醒醒,骆莉雅!
她做个深呼吸,试著要自己整理紊乱的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小女孩身上。
没关系,虽然小女孩怕生,但凭著她活泼可亲的甜美笑容,又有超强耐性,肯定能和人家作朋友的。如此想著,她头一甩,用破破的义语自我介绍──
「瑟西,名字,我的。」义语是跟罗马Base的空服员学的,文法有点问题,不过能沟通就好啦。她两根小指勾在一起摇了摇,「瑟西,小荷丽,作朋友。」然后伸出小指头静静等待。
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小女孩身上,没瞧见那男人兴然地挑眉,深邃的眼底闪烁奇异光芒,正直勾勾地凝视著。
不愧是空姐教战手册第一条,骆莉雅的笑脸攻势再次奏效──
小荷丽对她露出怯生生的微笑,一手抓著洋娃娃,另一小手慢慢地伸了出来,学著用小指勾住骆莉雅的。
「呵呵呵,小荷丽、瑟西,作朋友。」骆莉雅偏著头甜笑。
小荷丽也笑了,漾起两个甜美酒窝,她没有说话,眼睛却看向费斯。
「费斯,作朋友,一起。」骆莉雅猜出女孩儿的意思,连忙伸出另一只小指头,她瞪著费斯,意图再清楚不过,摆明他要是敢不学她们勾手指,她说不准会扑上去咬他一口。
男人很识相,乖乖地照做了,勾住她小指的同时,他嘴边扬起一抹弯度,虽然带著戏谑,微微纵容,却是货真价实的笑。
一见他笑,骆莉雅不由得闪神,他眉宇间的忧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