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散发著浓浓的奶香,不知是两旁贩卖各式乳酪的摊子,还是旁边这家西点面包店传出的烤面包气味,唔,也有可能是对街街角那家义大利面馆正在熬煮奶油白酱,她走了一个上午,这时真的是饥肠辘辘。
想也没想,她朝对面餐厅迈进,刚跨过马路,提袋里的手机在这时响起,唱著无敌铁金刚的旋律。
「咦?」萤幕上没有来电显示,她秀眉淡蹙,赶忙接起手机。「喂──哪一位?」
对方没有回应。
「喂,我是骆莉雅,喂──」原以为通讯不良,又猜会不会是飞行班表临时调动,总公司打电话联络?「Hello,this is CEE15 Cecilia is speaking──」她报上所属基地的代号和名字,但还是没人回答。
正准备放弃,一个低沉嗓音终於传来,慢条斯理中带著犹豫──
「唔……你会不会饿?」
就算整座佛罗伦斯在这一刻变成空城,骆莉雅八成也没什么感觉了。
她喉中发出几个无意义的声音,拿著手机的指尖竟颤抖起来,心脏狂跳。
「你、你你你梅迪尼先生,你、你你你好啊……」老天,瞧她说了什么?
男人沉默了三秒,很严肃地说:「骆小姐你好。」
听他的回话,她忽然有股想笑的冲动,突发的慌乱稍见平息。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又没声音了?这男人的习惯很古怪,不管问题大小,回答前总要慎重思考。
「有一张你的照片,背面写得很清楚,还包括台湾的地址电话。」他缓慢且认真地解释。「是你妹妹给我的。」
是喔。她那个无厘头的妹妹。
骆莉雅内心苦笑,秀气的五官扮了一个鬼脸,硬著头皮开口:「我妹妹她……呃,她年纪轻,做事比较冲动,你当成天方夜谭,听听就算了,希望没有造成你的困扰。」
仍是沉默了三秒钟,跟著有点离题了──
「你妹妹现在在梅迪尼庄园作客。」
她忽然笑出声来,像挂在小阳台上随风演奏的铃铛,「我知道。能去你的庄园参观见学;心苹……嗯,就是我二妹啦,她兴奋得都快睡不著觉,昨晚我睡在她那里,她拉著我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都是和你有关的事。她觉得你超赞的,懂得好多东西,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呢,还拚命说眼我跟他们的游学团一块去参观,可是我、我──」像在跟个朋友闲聊,话说到这儿,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双颊有些发热。
这一次沉默得更久了,只听闻男人徐缓的呼吸声。
唉,她到底在干什么?彷佛下意识里在等待著什么?
她不习惯这种飘忽的感觉,咬了咬唇,故意用轻快俏皮的口气说:「对了,我的照片可能要麻烦你让心苹拿回来,嗯……要不你把它丢了也行,呵呵呵,还有一招,你可以把它贴在门上,用来镇妖辟邪。」
不知他是不明白她话中意思,还是真在思索那张照片的处理方法,闷了好久,那如大提琴沉著的嗓音终於再度低启,天外飞来一问──
「你饿了吗?」
骆莉雅跟不上他转换话题的速度,只能凭本能反应,傻傻地回答:「饿……饿呀。」
「你现在在哪里?」
「我、我还在佛罗伦斯啊,我在逛街……」她无辜地眨了眨明眸,将手机更加贴近耳朵,偏过脸容,看见街角那家餐厅窗明几净,里边已坐满八成客人,而门外的招牌做得十分别致。
「我在一家餐厅外面,他们生意挺好的,大门旁摆著一头木头雕刻的胖野猪当招牌,猪耳朵上还挂著干燥花圈,什么……de Porcellino,前面那个字我看不懂。」
没想到这次他反应迅速,立刻说:「你等我,我二十分钟之内赶到。」
嗄?!
「什么?喂──喂、喂,梅迪尼先生?」通话断讯,骆莉雅傻愣愣地望著自己的手机,脑中思绪还没搭上线,呈现完全空白状态。
老天,发生什么事了?!
经过十八分又五十六秒,一个高大的身影已随著街上来来去去的游人出现在骆莉雅身侧,他无声无息地靠近,抬手轻触她肩膀。
「啊!」宛如通了电一般,她纤细的肩膀猛然一颤,迅速转过身躯,洁美的下巴扬起再扬起,明亮眼瞳终於与那对略带忧郁的深褐眼眸相遇。
哇──这男人没事长这么高做什么?!
「梅迪尼先生,你、你从哪里来的?刚才就在市中心吗?」她还在神游太虚,思绪尚未厘清,怎么他人已经来到面前?
他微怔,又是那种认真思索问题的神态,跟著眉心一轩。
「我刚到,从庄园那边过来。」
「你在市区里也有庄园?」她听心苹说,梅迪尼庄园横跨托斯卡尼区中南部,距佛罗伦斯也要两个小时的车程,他口中所提的「庄园」,指的应该是另一处较近的地方才是。
可他却摇了摇头,额前垂下一缕鬈发,看来有些孩子气。
「托斯卡尼区只有一个梅迪尼庄园,位在佛罗伦斯市区内的有酒窖三处,葡萄酒的营业酒坊共十一家,在卢卡、比萨、席耶纳和蒙地普奇安纳等地也设置好几家店面;另外,米兰、威尼斯和罗马有针对海外销售所成立的办公大楼,在国外有──」他突地止住,粗眉再次皱起,俯视那张盯住他直瞧的秀气脸蛋,胸腔一闷,猜想她是不是觉得他很无趣?
骆莉雅「哇」地叫出一声,可能是在冷风中站太久了,两颊被刮得红扑扑,嘴唇也红扑扑,还随著呼吸冒出一团团白雾。
「你如果是在梅迪尼庄园打手机给我,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到?你用飞的啊?」
好样的!他深深看著她,再认真不过地点头。
「我搭私人直升机过来的。」他略方的下颚朝街上最高的那栋建筑物努了努,声音轻描淡写:「那里的顶楼有直升机停机坪,我下机后直接搭电梯到一楼,就看见你站在这里……」
纤细得犹如一尊白瓷娃娃,站在人群里的她,东方脸容特别出众,再见那眼睫轻敛、静静沉思的模样,有一瞬间,他抓不住胸腔急涌而出的感觉,莫名其妙的栽了进去。
就如同那张相片背后的手机号码,他不太清楚是怎么发生的,等回过神来,她的声音正透过电话筒,清清楚楚地在耳边响起。
骆莉雅意识到小嘴正张成不太雅观的O字型,连忙抿住两片红唇,想到他真的打手机给她,还匆匆忙忙地「飞」了过来,她心脏不禁「咚咚、咚咚」地乱跳,努力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是情况真的好暧昧啊。
她的个性平易近人,是很能聊的,亲近的朋友就不用多说了,对於飞机上那些初次见面的旅客,她也能轻易和人拉近距离,尤其是一些南台湾的阿公阿嬷,已经有好几个要帮她作媒,或是想认她当乾孙女儿。
但现在,她吞了吞唾沫,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说出口?
「梅迪尼先生──」
「费斯。费斯?梅迪尼。」他平静而坚定地道。街上人来人往,他魁梧的身躯往前靠近,有意无意地护住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秀发。「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呃?喔……」她迟疑地点点头,一紧张,自然而然又搬出空姐教战手册第一条,以笑治天下,多笑多健康。
「费斯先生,你──」
「我的名字没有『先生』这两个字。」他目光微沉,乍听之下,那平缓的语气竟透著一丝不容抗拒的压力。
她眼睛笑眯成两条弯弯的细缝,只轻轻地问:「你……饿了吗?」好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他一怔。「饿。」
「我也饿了,好饿好饿。」她抚著腹部,眸光瞄向街角那家野猪餐厅,又调回来看著他,「我喜欢那家餐厅。」
敛著眉,他神情有些僵硬。「我知道几家餐厅,就在这附近,比这家野猪餐厅还好。」
「这家已经够棒了,你瞧,生意那么好,东西肯定好吃,唉……我饿得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啦。」她夸张的叹气,往那野猪招牌跑去,还不忘回头邀请:「我要进去大吃一顿,点一盘又香又浓的奶油蘑菇千层面,还要点一大杯冰淇淋,然后喝热热的卡布其诺。你要去吗?」
他抿著唇,眼中深褐光芒沉了沉,却还是举步跟在她身后。
第三章
费斯。梅迪尼和野猪餐厅的大胡子老板显然相识,而且还是交情非比寻常的那一款──
门口的铃铛才刚响起,站在柜台内的大胡子大叔马上闻声抬头,跟著发出洪亮的招呼,他把煮到一半的咖啡丢给旁人,胖胖的身躯随即迎了过来。
骆莉雅张大眼睛定在原地,就见两个男人张开双臂相互抱了抱,只是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那一个被动许多,神情也不太自然。
大胡子大叔嘴里叽哩咕噜流泄出一大串义大利话,厚实大手不停地拍著费斯的宽肩,交谈了几句,他终於意识到骆莉雅的存在,一对深眸忽然瞪得圆滚滚,像是一名收藏家正在打量乌菲兹美术馆里的艺术精品,眨也没眨。
骆莉雅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小脸泛红,只得尴尬地对他笑了笑。
这下,义大利文更是快速飙出,看来那大胡子大叔是问了一些问题,但费斯似乎不愿回答,下颚微绷,眉间锁著风暴,竟一手拖住她的手肘,打算带她离开。
「No、No、No──」
这句骆莉雅倒是听懂啦,不过还没搞清楚状况之下,她整个人已经离了地,被大胡子大叔抓在混和著乳酪香和咖啡香的宽厚怀里。
他身材胖胖壮壮的,动作却十分敏捷,眨眼间已将怀中的东方小美人塞进窗边的四人座位。
「呃?先生──」义语不通,又不确定对方听不听得懂英文,骆莉雅的话梗在喉间,只能傻愣愣地任人摆布。
「噢──妈妈咪呀!噢──Bella!噢──妈妈咪呀──」大胡子大叔夸张地大笑,双手还捧住她的头,用力地亲著她的发顶。
正准备亲第二下,那阴阳怪气的男人终於介入他们两人之间,强硬地挡在骆莉雅前面,一把将大胡子大叔推得远远的。
餐厅里的客人全兴味盎然地看著,好几个人还跟著笑出声。
一下子变成注目焦点的骆莉雅觉得挺不习惯,只好乖乖地缩在费斯身后,见大胡子大叔边和费斯说话边对著她笑,感觉到他的善意,她自然而然也回以灿烂的笑容。
碍於费斯那张朴克睑,大胡子大叔无奈地摊了摊双手,终於放过他们两个,离开时还不忘抛给骆莉雅一个飞吻。
义大利人的热情的确让人很难招架,她脸颊嫣红,愉悦地笑出声来。
「他刚才说些什么?」唉,看来她该要多学些义语了。
「……没什么。」费斯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声音紧绷。「我们到别家餐厅。」
由於他站著,而她坐著,骆莉雅得高高地仰起下巴,才能清楚看见他的表情──五官酷酷的,眉峰纠结,看来他心情不佳呢。
「这里很好,老板又亲切又可爱,我很喜欢。」对方的掌心温热粗糙,仍是抓著她的手腕没放,骆莉雅要自己别胡思乱想,试著轻轻抽回来。
有意无意地,他紧握了一下才放开,神情不定地盯著她片刻,最后还是乖乖地在她对面座位坐下。
「你常来这家餐厅用餐吗?」总是要找些话题聊聊,面对面不说话,那很奇怪。可另一方面,心里也叹著气──她真不知道这男人是怎么回事?从刚才进餐厅就一直绷著脸,锐眸闪著戒备,好像敌人随时会从四面八方扑过来似的。
他抿著薄唇,摇了摇头。
这时,负责点餐的胖女侍前来替他们摆上水杯,她显然也认得费斯,八成已经听了大胡子老板说些什么,也直冲著骆莉雅微笑,然后和费斯以义语简洁交谈后,胖胖身躯才踩著轻快步伐离开。
「兰诺太太说今日套餐的主菜是奶油波其尼菇义大利面,我请她换成千层面,一会儿就送来了。」他身材高大,两人座的位子挤进他一个刚刚好。
顿了三秒,骆莉雅才明白他的意思。
「谢谢你帮我点餐。」她略微羞涩地点头,自然地问:「你呢?也点千层面吗?」
「我吃海鲜通心粉。」
「喔……」她轻应,垂下颈项玩著桌布上的花纹。
其实她心里挺好奇的,想询问他和那个大胡子老板是什么关系,却又觉得如此太过突兀,毕竟她和他才第二次见面,还称不上是朋友。
和他相遇,原就充满著随机的变数,邂逅在这美丽的地方,往往是感性胜过理性,忘记「邂逅」两个字本就无意,是认真不得的。
有缘千里来相会啦,要不然你干嘛哪边不坐,一屁股去坐在他旁边?
咬著下唇,不太喜欢脑中正在思索的东西,唉,都怪心苹啦,没事说那些话,搞得她神经兮兮的。
「通常一个月来一次。」忽然,没头没脑的,他丢出这么一句。
「嗄?」什么东西?
「最久三个月来一次。」
「呃?」她脸蛋发烫,水亮眸光定定瞅著男人严肃的面容。
适才,她已脱下外套,此时穿的是一件V字领的粉色羊毛衫,露出优雅的锁骨,乌黑柔软发丝自然垂荡,流露出一种脆弱温婉的气质。
费斯的眼底掠过一抹情绪,快得无法捕捉,慢条斯理地掀唇:「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常来这里用餐。」
骆莉雅真是败给他了,发觉和他说话,脑部的暂存记忆体非加大容量不可。
他喝了口柠檬水,继续说:「梅迪尼家的人每个月都会在这里举办小型家族聚会,每三个月扩大举行,平常也会因应一些节日在这里庆祝……那个大胡子是这家餐厅的老板,他是马隆叔叔,我亲生父亲的弟弟。」
欧洲人对家族观念通常十分重视,总是固定聚会,平时互通有无,这些骆莉雅能够理解,但……亲生父亲?她心中一怔,难道他还有其他父亲吗?
还想著,忽见兰诺太太推著一个双层小餐车过来,可能是太兴奋了,明知道她义语不通,兰诺太太还是冲著她直说,一边攈落地摆上两盘精致的前菜和一大盘已涂抹鹅肝酱、橄榄酱和番茄酱的切片面包,接著殷勤地帮她铺餐巾、递餐具,瞥见费斯那两道严峻的目光,兰诺太太这才俏皮地吐吐舌头。
「你不要对什么人都笑。」兰诺太太被「瞪」跑了之后,费斯深邃难辨的眼瞳再度调回她脸上,口气近乎指责。
呃?连笑也犯了他的禁忌吗?那是她的「本行」耶,多笑多健康呀!
看来,她和他真的难相处了,注定是有缘无分──唉唉,SIop!Stop!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人家对我笑,我当然也要回给人家笑啊,礼尚往来,这有什么不对?」实在太饿了,眼前的美食又太过诱人,她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黏过去,没仔细研究他古怪的神情。
拿著刀叉开始进攻那盘青豆火腿,再大大地咬下一口鹅肝酱面包,哇──美味呵。她小脸露出单纯又满足的表情,吃相毫不秀气。
「你……你也快吃啊。」别紧瞪著她,那会害她消化不良耶。
以为他又要沉默到地老天荒,那别有深意的目光终於好心地放回食物上头,任性地撇撇嘴──
「我不喜欢青豆,有草腥味。」那个大胡子明明知道,还让厨师作这道前菜,摆明要整人。
「乱讲,都不知有多香呢。」见他把青豆拨到一边,骆莉雅手中的叉子已忍不住抢过楚河汉界,去营救那一小堆「弃儿」。「你不吃,我吃。」
戳戳戳,有的戳进自己盘里,有的放进自己嘴里,还不忘机会教育:「有食物吃就要懂得珍惜,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没东西吃?有多少人活活被饿死?我曾经读过一则报导,在那些战乱不停的地方,为了一块硬面包,男的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人,女的就以肉体当作交易,那很惨耶。」她继续戳戳戳,戳完了青豆子,却把自己盘里的火腿切下三分之二移到他盘里,持续施教──
「进了航空公司,在几个国家之间飞来飞去,才知道国际法律规定,飞机上搭载的生鲜食物,像鲜奶、蛋、水果,还有水等等,都不可以进入另一个国家,因为没有经过检疫。所以若没使用完,在飞机降落之前全都得经过处理再丢弃,那真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