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恰巧,大爷怎么追‘黑风寨’的山贼追进‘云来客栈’了?大伙儿还以为您尚在幕阜山一带,不及赶回呢!”
刀义天双掌举在胸前,由慕娉婷所在的位置望下,见他宽肩微动,似乎是交相按了按左右两手的护腕。
跟着,厚醇如酒的嗓音沉静道:“原是作好部署,前日打算集结民团和官府的兵力围剿‘黑风寨’,但丁大人的师爷在事前走漏消息,让这几个‘黑风寨’的大小头目给逃了,我才领着几位好手一路追赶至此。”略顿,似思及何事,徐缓又说:“你们这一路上还算平顺吧?慕家那边可有解释过?”
“迎亲过程十分顺遂,慕老爷子知晓大爷是教剿‘黑风寨’之事给耽搁,所以没能亲自迎娶后,他老人家没多说什么。”
闻言,刀义天颔首。“那便好。”
那名手下接着又道:“大爷,新娘子就安排在二楼厢房,您要上去见见面吗?”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大,按理,慕娉婷根本听不清楚两人谈些什么,但见与刀义天说话的那人目光朝二楼厢房投射过来,她心猛地一阵促跳,忽地明白他们正说着关于她的事。
“小姐,姑爷的眼睛好像也跟着瞄向这儿来啦!咱猜啊,他肯定极想瞧瞧小姐生得什么模样,是圆是扁、是胖还是瘦?呵呵~~不过王媒婆九成九不准他过来的,按咱们老祖宗的习俗,未婚夫妻在拜堂之前可不允许见面呀!”
锦绣丫头说得正好,因立在底下大堂的刀义天仅朝着二楼略略侧目,身形不动如山,对手下淡淡道:“一切顺遂便好。拜堂前相见,怕是不合礼俗。”何况明日便是他与慕家小姐的大喜之日,又何需急于一时?
随即,他朝手下交代了几句后,灰蓝身影头也不回地领着一小批人离去,将“黑风寨”的一干山贼也一并带走。
自始至终,慕娉婷都没能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即便他曾侧目扬眉朝这儿望来,那微侧的面容仍让微乱的黑发遮掩,且隔着楼上、楼下的距离,她怎么也看不清。
那高大身影已消失在她双眸可及之处。
他的离去教她缓缓吁出一口气,却也兴起奇异的惆然。
那男人便是她即将嫁予之人啊……模糊思索,一时间说不出是何滋味,只一手轻捂左胸,感受着不同寻常的颤动。
收敛眸光,她莲足自有意识般缓缓移步,又一次将她带到面向外边景致的那扇窗前。
风入窗,拂来一身凉。
窗外,天色更沉,半圆月华更形清明,这秋末初冬的月夜天犹如刷过一层浅淡银霜,透着避无可避的凄清气味。景致无奇,她却瞧懵了。
“小姐,别杵在窗边吹风,要着凉的!”锦绣在她身后喳呼,老妈子的性情展露无遗。
她恍若未闻,方才在大堂上的每一幕又一次地在她脑海里重现。
男子的灰蓝劲装、挺拔的姿态、微紊的黑发、雄厚的肩背,然后是那称得上悦耳的徐嗓……莫之能解的,短短不到两刻钟,她对他已掀起不可思议的兴味儿,不单是因为他俩将成夫妻,更因为他这个人。
“刀义天……”朱唇一嚅,她下意识地将那名字喃出。仿佛有什么在瞬间落入心湖,画开了圈圈涟漪。
她嘴角微微地抿开一朵笑花。
“小姐?”见主子神情古怪、似笑非笑,锦绣忍不住把小脑袋瓜探将过去,对着她眨巴着清亮大眼。“您没事吧?”
慕娉婷回过神来,霜颊浮染上两抹莲色,神态安详。她摇了摇螓首,低柔道:“锦绣,给我一杯温茶吧。”
她喉间又发燥了,不是心里不舒坦,而是因为有些古怪的紧张、有些古怪的心思起伏,更有些古怪得连自个儿也说不上来的隐隐期望……
第二章 苍松清莲生静契
吉日,吉辰。
红顶描金线的八人大轿在响亮亮的迎亲喜调中,晃呀晃地被众人簇拥着进湘阴城。
“刀家五虎门”是由现任门主刀问与其四位血亲手足共同创建,立足湘阴已四十余年,因族中先后出过两位朝廷大官,刀家除了凭自家功夫和利落的行事作风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外,与当地官府亦颇有往来,不仅承办地方的匠造铁兵器,在湘阴与邻近几个大县亦帮忙担起教练民团等事务。
便因刀家在江湖和地方上的威望,更因刀老门主近些年已将门中要务移交至长子刀义天身上,这一日,刀义天大喜,“刀家五虎门”从三日前就大举迎宾,武林中各路好友纷纷前来道贺,倘若无法亲自前来,亦要遣手下备妥喜礼送上。
“小姐,您头盖大红帕子没能瞧见,那可是好大的排场,连知府大人也来啦!
刀家练武场子黑压压的一片人海,大伙儿寒暄过来又招呼过去的,咱还瞥见好几位姑娘也是一身走踏江湖的装扮,好威风呢!”
轻易便听出锦绣丫头兴奋极了的口吻,慕娉婷螓首轻垂,淡淡勾起嘴角。
两个时辰前,她坐着大红喜轿被人风风光光地抬至刀家大门。
据锦绣丫头活灵活现的描述,她的夫婿想必是解决掉“黑风寨”的“正事”,这会儿终能亲自迎娶。他换上一身喜红、胸前斜系着一朵皱花大喜彩,坐在马背上领着她的花轿绕大街,湘阴城可说万人空巷,沿途看热闹的百姓几是挤得水泄不通。
绕完街,花轿落在刀家门前,总是一切全按古礼来办,新郎倌下马踢轿、揭帘、请新娘子下轿。
她绣花鞋尖甫踏出轿门,王媒婆即将一簇喜缎塞进她手里,她下意识捧住,人已被握着喜缎另一端的男子牵引着往前走。
锦绣在她一边搀扶着,但她八成坐得久了,脚微微泛麻,再加上鞭炮声响彻云霄,震得耳中隆隆,害她双腿陡地一绊。
“小心。”与她一块儿握住喜缎的他沉而低柔地道,及时出手托住她。然后,她悄悄察觉到,他除声嗓好听外,还有一双粗犷大掌,即便隔着几层衣衫,她也能感觉他掌中泛溢的温暖。
“没事吧?”他以只够两人听闻的音量低低又问。
她瞬忽间脸红心热,喉又不争气地发燥,咽了咽唾津欲缓和那抹紧绷,但成效似乎不好。
她挤不出声音,只得摇首。
托着她腰身的手劲紧了紧,他像在笑叹,语气里竟还听得出几分安慰。“很快的,再撑会儿就过去了。”
她不禁讶然,原先浮乱的方寸竟因他这话缓缓落实,像是再如何折腾人,他也会陪她撑过,有足够的力量供她依靠。
想来,在这桩媒妁之言、顺应父母之命的姻缘里,能教她心悸且费思量的东西,似是愈现愈多了。
思绪羞涩,她低应了声,偎着他伟岸身躯一步步走入刀家大门,喜帕下的脸容早已红透。有他相扶相持,接不来的事儿并不困难,循着一贯的礼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最后在众人欢声鼓噪下,他与她一块儿被送入洞房。
此时,房里就剩着她与锦绣两个。
今日上门贺喜的宾客多如过江之鲫,除地方上平时相与的湘阴百姓,更有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刀义天送她回来休息后,无暇逗留,又忙着出去招呼众位乡亲与江湖好友了。
“小姐,咱打探过了,今儿个席开百二十桌呢!前头的练武场子容不了这数儿,好几桌全摆到门外大街去了。听说请来好几位很具口碑的掌厨师傅,一同料理这次的喜宴呢!”不说还没感觉,一提及,锦绣肚子忽地咕噜咕噜作响,她脸蛋爆红。“唔……”
“肚饿怎地不说?”慕娉婷心疼叹气,无奈她头顶着红帕,还得按着习俗静待新郎倌来揭掀,只得道:“你快去吃些东西,别管我了。”反正她现下哪儿也去不了。
锦绣两手搁在肚腹上,嘻地一笑。“小姐也肚饿吗?咱到外头取些吃的过来吧?”
“我不饿,你填饱肚子要紧,不用顾着我。”
“小姐不饿,那我陪着您,一会儿再去觅食也不打紧。”锦绣语气轻快地说道。
“你……”慕娉婷又是叹气,知自个儿的贴身丫鬟性子固执,沉思了会儿,道:“桌上准备什么吃的没有?你先取来垫垫肚子,别饿过头了。”
锦绣低唔了声,肚子又一次大打响鼓,这才瞄向桌上摆得满满的食物。
她先是取来好几块不同馅料的香酥小饼放在白盘里,跟着把盘子往慕娉婷腿上一搁,道:“小姐也吃些吧,成天这么折腾不来,很耗力气的。”
慕娉婷其实不饿,但她要是不吃,她这忠心护主的丫鬟怕也不吃的。心底儿好笑地俏叹,柔声道:“咱俩儿一起吃。”
“嗯!”锦绣用力点头,笑眯眯的,见主子取起一块酥饼,隔着喜帕秀气地咀嚼,她也拿了一块开心地吃将起来。“唔……”真好吃啊!
主仆二人吃了会儿,忽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尚混着男人们此起彼落的喧哗,从前庭月洞门那儿一路传进,眨眼间已来到新房门外。
“老四,瞧你干的好事!都说别灌大哥那坛‘鬼头烧刀子’了,他才应付掉一轮敬酒,又被你硬灌,这下子好啦,闹得这般醉,连站都站不直!”
“唔……我也是替大哥欢喜嘛!今儿个娶媳妇,不好好痛快、痛快,岂不可惜?”
“可惜个屁!咱们痛快,嫂子可不痛快!待会儿你自个儿同嫂子说去,不关咱们几个的事!”
“喂!兄弟有这么个当法吗?”粗嗓大呼。
“喝!为什么不喝?拿酒来……我、我还要喝!呵呵呵……”
最后这句爽嚷慕娉婷听出来了,是两个时辰前与她拜堂成亲、如今已是她夫君的刀义天。
他被众人灌醉了吗?才定定想着,外头便响起敲门声。
“大嫂,咱们几个把大哥送回来了!”
“锦绣,快去开门!”她促声吩咐,将酥饼盘子搁在一旁的矮几上,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立起。
锦绣忙跑到小前厅应付,门“咿呀”一声拉开,待在内房的慕娉婷便听见来人道——
“咦?啊!原来是嫂子的贴身丫鬟,那真是太好啦!呃……我是说,嫂子既然都休息了,那咱们就不闹洞房了。哪,这是你家姑爷,咱们几个把他送回来啦!”
随即是一阵“交货”的声响。
卸了“货”,像是好不容易摆脱掉烫手山芋,几个人脚步声来得乱、去得也乱,迅雷不及掩耳,门外一下子又恢复宁静。
“哇啊!”哪有这样的啊?可怜的锦绣连句话都插不上,只能无奈地扶着自家姑爷的一边臂膀,被浓重的酒气一熏,头都快昏了。
这一方,慕娉婷从内房疾步定出,覆面的喜帕已自个儿除下,见锦绣快要打跌,赶紧过来撑住醉醺醺男人的另一边臂膀。
好沉啊!她未及多想,整个人挨近男人腋窝,试着用肩头顶起他的重量,两袖一前一后环着他的腰,吃力地把男人往内房里带。幸得他并未喝瘫,脚步虽说蹒跚虚浮,仍乖乖地跟着她晃进里边。
把男人高大的身躯勉强“抛”到鸳鸯锦上,慕娉婷脸容早已通红,一半儿是因使了力气,气喘吁吁,一半儿则因嗅多了他身上浓郁的醇味,耳鼓微鸣,秀额甚至泌出薄汗。
“小姐,送姑爷回来的是三爷、四爷和五爷,姑爷底下有四个兄弟,小姐拜堂时,咱在堂上见过他们。唔……八成是怕小姐责问,适才把姑爷推进门后,眨眼全溜啦!”锦绣嘟囔着,两颊有些看不过眼地鼓起,见主子跪在榻边费劲儿地拔掉男人那双半个靴,不禁呐呐唤着:“小姐……”
“锦绣,快把脸盆架上的巾子打湿给我,他脸好烫。”慕娉婷头也未扬地道。
脱掉男人的靴子后,她将他健壮的小腿抬上榻,让他躺得舒坦些。
“啊?噢!”回过神来,锦绣忙按着指示打湿巾子,绞了绞,送到主子面前。
“小姐,给。”
慕娉婷接过手,坐在榻沿,倾身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男人泛红的脸。
这张脸啊,她终是见着他的庐山真面目了。
手中的巾子拭过那张五官深明的面庞,男人有着十分饱满的宽额,两道密浓的眉画过额下,那斜飞的眉形利落爽朗,有着外显的豪气。
他眉间处轻捺着两、三道浅纹,细心再瞧,眼角也寻得出淡淡痕路。
当初,媒婆帮两人对过彼此的生辰、合过八字,如此推算,她记得他应已三十有二,足足长她八岁。
依她这年岁才出阁,算是个“高龄”的老姑娘了,此时瞥见他眉心、眼角的淡纹,不知怎地,她心头竟兴起模糊的欢愉,似乎欢喜着几道细纹加注在他脸上,让他粗犷的外表多了内敛且沧桑的气味。这心思着实古怪啊,古怪得教她得抿住唇,才没让那愉色在嘴角漾开。
擦拭他眼角与眉间的力道不禁放得更轻、更柔了。
“唔……”男人忽地皱皱高挺的鼻梁,瘦削双颊让那张略方的脸形瞧起来棱角分明。他像是本能地眷恋那柔软的抚触,方颚一偏,半张脸自然地偎进慕娉婷那只忙碌的柔荑里。
她柳眉儿一挑,发现他左唇下、接近颚骨的地方,有一道肤色浅疤,不凑近细瞧根本看不出来。
“小姐,我去厨房煮碗醒酒茶过来吧?”俗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究竟怎么个值法,锦绣不太明白,但见姑爷醉得呼呼大睡,把小姐干晾在一旁,她心里总觉不好。
慕娉婷摇首,小手扶正男人的脑袋瓜,抬睫对锦绣微微一笑,柔声道:“他醉了就由着他睡,不打紧。倒是你,别杵在这儿,也该去歇息了。”
锦绣踌躇着,灵活的眼瞟了瞟四平八稳地瘫躺在榻的男人,又瞄瞄摆满桌的小碟小碗,跺脚,大大叹气道:“怎能这样?姑爷也真是的,明知小姐在新房里等他,他倒好,醉了便睡,一觉到天明!小姐和姑爷没喝合卺酒,连‘早生贵子’也没吃,还有那些八碟八碗的菜肴,全白白准备啦!”
慕娉婷倒觉无谓,只静静又笑。“等明儿早再吃也是一样。你歇息去吧,不是肚饿吗?快去吃些热食暖胃,我照料着他便好。”
“小姐啊——”
“听话。”
锦绣仍想再多说什么,但见主子眉眸坚定、神态安详,所有的异议便堵在喉咙,只得道:“那……那好吧,咱出去就是。小姐要真有事,就找人来喊我一声。”
“知道了。”慕娉婷淡应,直到她的老妈子丫鬟不太甘愿地退出新房,仔细阖上那扇门,她才轻叹了口气,重新将眸光调回醉酒的男人身上。
接不来该做什么呢?
帮他脱袜?脱衣?
抑或解开他的束发,教他好睡些?
还是想法子将那沉重又高大的身躯往里边挪些、腾出点儿位子?他呈“大”字形的睡态几把床榻占满,若不挪移一下,她今晚怕得伏在榻边或桌上歇息了。
蓦地,挤在他身边、和他相拥而眠的一幕毫无预警地闪过脑中,她雪颊立即晕红,如怒绽的粉莲。
想些什么哪!
背对着男人坐在榻边,她拍拍暖颊,努力宁下心神,回身正欲替他拆下系在胸前的大喜彩,小手才贴到他胸上,突如其来的,一双细长炯亮的凤目霍地睁开,近近注视她。
“看来,你的陪嫁丫头教我惹恼了,对我这个新科姑爷不甚满意。”那炯目眸底泛湛,跃曳着星辉般的笑意,有些歉然,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戏谑,清醒神俊得很,哪里还见醉酒痕迹?
“……哇啊!”慕娉婷慢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直到他眼一眨,这才吓得她直起上身,两手压在起伏略剧的胸脯上,瞠圆眸子直勾勾地瞪住他。
“你……你、你你脸红红,你明就醉了……你骗人?”这话结巴得紧,却也听得出带着点指控味道。
刀义天从榻上翻身坐起,粗掌抹抹脸,咧嘴笑开。
“无关饮多饮少,亦无关酒量如何,我总之是一沾酒便脸红,要装醉其实不难。”这秘密仅自个儿知晓,连双亲与手足也未曾透露过,在她面前却两下轻易地吐露出来。
一时间,刀义天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两指搓了搓方颚暗暗沉吟,只觉这姑娘身上有股莫名的力量,能教人随意便对她剖心掏肺。
他左胸忽地一凛。是了,他险些忘记,姑娘已不是姑娘,她是他刚过门的妻。
收敛过于外显的笑,他低柔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