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下海”这个陌生的词语,第一次越过长江,越过秦岭,从率先开放的南方漂落到了我们这个城市。
秦州这个西北的小城,五十年代曾以盛产煤炭而出名,号称“煤城,”但随着煤炭资源的逐渐衰竭和几大矿井的相继关闭,另一种新的产业又异军突起,渐渐地超过了煤炭而成为秦州新的支柱产业。那就是苹果。
奇怪,这样一个看似很不起眼的渭北小城,境内沟壑纵横,梁峁残塬绵延百里,却被专家称为地球上的最佳苹果适生区。据说,中国农业科学院的专家经过多年研究,认为秦州地区海拔高,光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具有生长苹果的得天独厚的条件。因此从九十年代开始,秦州的各各乡村便开始了大规模的苹果种植,加上政府的大力倡导,一时间,黄土高坡的广阔梁塬之上,到处果实累累,苹果飘香。
这样的时刻,王长安也兴奋了起来,他不再半夜不归了,他早早回到家里,和一个叫做顾矿山的人坐在家里秘谋。
顾矿山长得高高的,瘦瘦的,非常精干利落的一个人。他是某农副产品公司的经理。王长安用从会议桌上拿回来的剩酒剩烟款待他,用花生米和羊杂碎招待他,两个人吃着,说着,喝着,谈着。气氛相当融洽,神情异常高兴。
他们在说什么?王长安怎么会突然认识这个农副公司的经理呢?他们素不相识,素无来往的。
王长安上厕所的功夫,顾矿山喷着酒气,对我说:“弟妹,好日子来了,以后你跟长安两个再也不用为钱吵架了。”
“咋回事,啥意思?”
“长安下海了,他不在政府机关呆了。” 顾矿山说。
“什么,长安不在机关里干了?那他准备干啥去? ”
“当经理,你家的长安现在是经理了。”顾矿山说着又灌进一口酒。
“为什么,是人家不要他了?把他精简了?”
“不是的,弟妹咋这样想哩?谁能把长安精简掉,是长安自己要求的。”
顾矿山告诉我说,秦州市政府最近下发了一系列的文件,要求各部门,各单位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创办实体,各部门,各单位都要根据部门特点创办一个实业公司,抢滩创市场,为进一步开拓市场经济之路,作好示范,开好头,带好路。
王长安所在的农业局经过研究,决定成立一个果工商实业公司,搞苹果生意,把满山遍野,一家一户的苹果收购起来,然后销往南方市场。
“咱这的苹果在南方值钱的很着哩,咱一块钱能吃一篮子苹果,南方人,一块钱只能吃咱一个苹果。”
顾矿山又说。
果工商实业公司的成立,不仅完成了市上的任务,而且项目选得也很准,对于秦州苹果产业的发展必将产生积极的带动和促进作用。
市上很快批准了农业局的项目,并拨专款20万元给果工商公司作为起动资金,市上希望农业局的果工商实业公司能够逐步成为秦州市苹果产业发展的龙头企业。
果工商实业公司现已在工商局注册登记,名称为:秦丰果业公司。
王长安被任命为经理,顾矿山从农副产品公司抽调过来任副经理。
原来如此。
这么大的事,王长安竟无一言透露于我,他瞒我瞒得象铁桶一般。
晚上,我跟王长安说到这个事,问他万一公司没办好,也回不到单位上班了,怎么办?
“要奋斗就要有牺牲!”
王长安不假思索地说:
“回不去就回不去,我还不想回去哩,就喔几个钱,有啥意思。公司办好了,叫我回,我还不回哩。”
很快,司机小牛来送王长安的东西,小牛说,王长安已经不再到农业局上班了,秦丰公司在十里铺的文化宾馆里租了几间房子,王长安正在收拾房子。
“下海这个事,你们单位的人是不是都抢着去?”我问小牛。
“谁去哩?单位里没人去,叫谁去谁都不去,领导开了好几次会了,动员了好几次了。长安人家自己要去的。你想嫂子,在机关里好好的,操喔心干啥?再说,说不定政府想趁这个机会把人精简掉哩。走时容易,回来就难了。” 小牛说。
“那你没把这个话给长安说说。”
“我几个人都给长安说过,长安不听,不过,也许真是个好事哩,要是挣了钱,我这些人说不定还后悔哩。”
我把司机小牛的话告诉给了王长安,王长安说:
“你知道个啥嘛?我能跟别人比哩,人家是啥情况,我是啥情况!再说,单位里除了我,还没人能弄成这事哩。”
我无言。
王长安就这样自信而决绝地下了海,成了秦丰果业公司的经理。
卑微的地位和压抑的心理终于在这里得到了提升和施放,贫穷的家境,捉襟见肘的生活唯有通过这样的途径才能得以改变。
仅凭一个月的微薄工资,如何能救济那么多的人呢?父亲的病,弟弟妹妹的学费,哪一样靠工资都完成不了。
因此,王长安不听从任何人的劝阻,义无反顾的,执着的,以无以伦比的热情投身到他的伟大的事业之中。
我当然更没有人管了。我象是被打入冷宫的一样,被拘禁在那个不到十个平米的冰冷的小屋里无人理会。
一个月没有见到王长安。
我无法忍受王长安的冷落,跛着脚 ,到王长安的公司去找他,希望他抽时间去帮我提些水来。
王长安给自己配了一幅墨镜戴着。那时候正是夏天,他穿着一件黄色的花衬衫,坐在一个黑色而庞大的老板桌后面。——男人穿花衬衫也是刚刚流行起来的时尚,这件时髦的花衬衫是江西来的客商送给他的。他的身材本来就壮壮实实的,这样子一武装起来,看起来真的很有气派,很洋活,酷似电视剧里的港商。他的气质完全变了,我差点没有认出他来。
公司里一群人来来往往,出出进进。另有一群人围绕在黑色老板桌跟前,称王长安为“经理”、“王兄”等。
正象是秦州人常说的那句话,“人五人六,”此刻的王长安真是人五人六的。他还真有本事 ,一下子怎么就接触上了这么多的人?
我站在那儿,半天跟王长安插不上一句话。
有给王长安汇报车皮事的,有说帮王长安寻找货源的,有说苹果箱子事的,还有说运输事宜的。
顾矿山忙着给来人递烟倒水,王长安在桌子后面听着,半天不搭腔,显得矜持而老练。
公司办公室有一个小套间,里面也有一张桌子,一个面如满月,脸圆兜兜的看上去几乎象是皮球一样的女人坐在那儿。
她看见我,立刻把我迎进去,叫我“嫂子。”
她是个精明的女人,一眼就看出了我跟王长安的关系。她是公司的会计。对面还有一个疏着披肩长发的时髦女孩,是出纳。
我在女会计那儿等着王长安。
眼看到中午了,这群人还没走?
我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用眼睛问女会计,女会计冷笑道:“哼,不混了饭,能走?”
果然,一群人当中有人说道:“王经理,你要管饭哩,老兄我为这个车皮的事可是没少磨嘴皮子。你要给你老兄这嘴皮子抹些油哩。”
有人跟着说道:“你喔嘴皮子能翻眦的跟啥似的,还用抹油?”
“王经理人家这么大个公司,在乎啥嘛,哪回没叫你吃。你喔嘴就贱得很。”又有人说。
王长安终于站了起来,说:“走走,不说费话,你们说去哪儿咱就去哪?是不是还去黑子那儿。”
“不去黑子那儿,咱再换个地方,我知道有一家川菜馆,刚开张的,川菜做得正宗得很,喔老板就是四川人。不象黑子喔川菜做得不地道。”一个人说道。
“那咱就去吃地道的川菜! ”
王长安一挥手,一群人跟着就出去了。顾矿山也跟着走了。
女会计撵出去说:“王经理,嫂子还在这呢?”
王长安扭回头,迟疑了一会说:“你是这,你领她另外吃些饭,我一会回来。”
原来,王长安的日子过得这么滋润,我一个人住在无水无电的小屋,他住在公司的套间里,享受着热呼呼的暖气,白天还有这么多的人围着他,捧着他,吃香的,喝辣的,怪不得他想不起我来了。
女会计领我在公司旁边的小饭馆里吃了一碗羊肉泡。
她边吃边报怨着,她说她本来还要回去给孩子做饭呢,只是有些话想给嫂子说一说才没回去。
她说,公司开张刚刚一个月,在酒店吃饭的钱已经超过了一万元了。
女会计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着急万分,劝王经理不敢这样浪费,说那些人围着他的人都是些啥人嘛?那个说给找车皮的老段是最可憎的,就算找个车皮,也不至于天天来。一天到晚粘在公司不走,无非是来混吃混喝。公司的钱大家还集资一部分哩,如果搞砸了,如何向大家交待?
但是王经理不听女会计的话,还把女会计说的话说给围着他的那些人,那些人说,她是经理嘛,你是经理,她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王经理听了这话更加听不进女会计的话了。
女会计说:“王经理其实是个老实人,人一来找他,一叫他经理,他就把那人当成好人,老段,最不是个东西,河南人,溜光锤,整天说‘我王兄这人好,义气,够哥们。’其实是日弄王经理哩。”
女会计又说,公司里除了王经理是单位委派下来的以外,其它人都是临时招聘来的,都得听王经理的。
女会计希望我能去劝一劝王长安。女会计不了解王长安和我之间的状况。—— 别说是他现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听不进我的话,结婚以来他什么时候把我的话当过一回事了?
但是,我不想让女会计知道我跟王长安之间的矛盾,我沉默着。
女会计又说:“王经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开始还听顾矿山的,啥事给顾矿山商量,最近好象连顾矿山的话也不听了。顾矿山说他准备另外干哩,顾矿山有经验,他要是走了,”
女会计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
王长安和一群人喝得醉薰薰地回来了,有个人用一根牙签剔着牙对我说:“嫂子咋没去哩,王经理管饭哩,你能不去?”
顾矿山说:“咦,我咋把弟妹给忘了哩?你吃了没,没吃叫人给你送些。”
我说,吃过了。
王长安进来了,看见我,一下子拉下脸来:“你还没走?”
说完,他又坐到了他的老板桌后面,半天不理我,我坐在那里非常尴尬,只好站起身给女会计和顾矿山他们打了个招呼说,我走了,你们忙吧。
走出公司大门,我又转回身来,我叫一个人把王长安叫出来。
“你不能把我撂在芳草堤不闻不问的。你应该抽时间管管我。”我对他说。
“你说咋管?”他冷冷地说。
“五楼那么高,没水, 要过马路提水,你总不能老是让我爸来提吧,他那么大年纪了”
“好吧,那你跟我走。”
你们知道王长安把我带到哪里去了吗?
他把我带到了柿沟路法庭,他对庭长说要跟我离婚 。
啊,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来了。我当时听了,真如青天霹雳一般。虽然我们经常吵架,可是,那是我为了获得他更多的爱而跟他吵的,我的爱情观在吵架中逐渐改变,但我从未想过要跟他离婚。他是什么时候就起了这个离婚的念头了呢?是在我挝住脚的时候吗?还是在这之前,哪一次吵架之后,或者更早?他究竟为什么要跟我离婚?
庭长告诉我,说王长安已经来法庭好几次了,我如果没什么意见,他们可以给我和王长安办理离婚手续 。
那时候 ,正是我生活最困难的时候 ,因为受伤,没有上班,一分钱的工资也没有,是大哥和姐姐提供给我一些生活费。我当时想,好啊,我受伤了,王长安就想跟我离婚 ,再说我的伤还不是王长安给造成的!不能便宜了他。
“不,我不离婚! ”我坚决地说。
庭长了解了情况,认为女方在这种情况男方不应当提出离婚,庭长建议王长安先给我看病,并且要妥善照顾好我的生活。等我的伤完全好了以后再提出离婚。
我说了水的事情,庭长在临出门时叮咛王长安先去给我提水。
“你现在就去,我一会派人去看,一定要提噢!”
庭长把我们送出门口,看着我们往芳草堤的方向走去,才回到办公室去。
王长安一言不发地跟我走到了芳草堤,上到五楼,打开门,王长安提着桶下到楼下,到马路对面提了一桶水上来,“嗵”地一声把水桶墩在我的面前 。
“还有啥事?”他冷冷地说。
我一时被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王长安转身就走了。
第六章 两个江西人
不久,王长安的秦丰公司发出了成立公司以来的第一火车苹果,王长安万分激动,他连夜打电话告诉给我的姐夫,他在电话里说:
“我王长安终于站起来了!”
事实上,他跟我的姐夫虽然是挑担的关系,但他一向不愿跟姐夫来往,因为姐夫的成就常让他很感不舒服,他拒绝跟一切超过他的人来往。可是他发出去了一车皮苹果,却突然打电话告诉给我的姐夫。
随后,又有几个南方来的商人到秦丰公司来,同王长安商量发苹果的事。秦丰公司同两个江西来的客商达成了协议。
顾矿山在第一车皮苹果发出之后,果真离开了秦丰公司,他另外干去了。
这两个江西人,一个叫做梅天风,一个叫做罗金宝,这两个人的名字我永远都忘不掉。王长安称他们为客户。
梅天风是一个高个子的精瘦的男人,他操着一口听不懂的南昌话,整天坐在王长安的办公桌前打长途电话,看着就不象是个地道的人。他一打起电话来就是一个小时半个小时的,他干吗不用他自己的手机呢?
那时候的手机象是砖头块一般大小,很笨,没有现在手机这般灵巧精致,人们把它叫做“大哥大。”
梅天风明明手里提着他的大哥大,天线伸得老长老长的,却一个劲地用秦丰公司的电话 ,显然把王长安当成了“冤大头。”梅天风平时给秦丰公司的人说话时,用得是带南方腔的普通话,但是打起电话来却操一口让人一句也听不懂的“蛮语。” 他一边唧哩呱啦地打电话,又一边用眼睛描一下周围的这些秦州人。公司的人包括王长安在内,站在旁边傻乎乎看着梅天风,不知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梅天风住在秦州市最高档的“山城饭店”里,白天吃着饭店里的高档饭菜,或者吃着王长安特意款待他,按照他的要求好不容易搞到的鲳鱼,他一边吃着血红流拉的半生不熟的鱼块,一边对身旁的秦州人说要如何生活,要如何会吃。他讲在南方猴脑如何吃,蛇怎么吃,青蛙怎么吃,老鼠如何吃。他说,鱼里面鲳鱼最好吃,刺少,肉厚,江青就爱吃鲳鱼。听得那些土里土气的只会吃油泼辣子的秦州人,对这位南方来得大老板的不由得肃然起敬,欣羡不已。
晚上,这位大老板天天去泡歌厅,搂着小姐跳舞,那时秦州市刚刚兴起歌厅热,到歌厅去的人自然在当时人们的眼中是神秘的了不得的人物。
他给小姐们的小费一出手就是几大张,甩给小姐时连眼皮眨都不眨一下,惹得几位小姐争抢着要和他跳舞。
我第一次见到有男人那么紧地抱着年轻的姑娘跳舞,在年轻姑娘的胸脯上肆无忌惮摸一摸,捏一捏,而年轻姑娘却笑嘻嘻的一点也不恼怒的情形,就是在山城饭店的那个歌厅里。
饭店也极尽款待这位阔绰的南方大老板,那时候到秦州来做生意的南方大老板他们见得还不多,对这位老板自然也怀着一种稀奇感,崇敬感和神圣感。
饭店的经理见到这位大老板,恭敬地胆怯地不知道该怎样招待人家好了,把服务员训斥地一遍又一遍,生怕惹了大老板的笑话和不高兴。
这令人联想到,当年从印度尼西亚进贡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只金黄色芒果,路过秦州时的情景:
那一年,秦州人万人空巷夹道欢迎又欢送神圣的芒果路过秦州。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老师组织我们站在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