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在王长安家里总觉出一种不和谐的气氛,一种冷冰冰的气氛。家里人谁也不理谁,谁去哪里了,别的人不会知道,只是听见门“啪”地一声响,才知道又有一个人出去了。这跟我们娘家的气氛迥然不同,使我非常的不解和吃惊。
在我们家里,因为母亲有些耳背,父亲和母亲两个说话都是高喉咙大嗓门的,你呼我应的,他们说什么也从不避讳邻居,老远都能够听见两个人谈话的声音。
“唉,我说,老伴,我去买点菜,五里铺那里的菜便宜,一会就回来了。”
“天老热 ,快去快回,别跑太远了。把你那烂草帽带上。”
父亲和母亲之间亲密无间,即便是上个厕所也要给对方打个招呼。有时父亲回到家,见母亲早晨到公园锻炼身体还没有回来,便十分恼怒,大叫:“这个老太婆真烦人,到现在了还不赶快回家,非得叫豆浆凉了不可。”
父亲坐立不安,“不行,我得去找找恁妈。”
母亲一回来,父亲的怒气顷刻消散了,咧开嘴笑了。“看这个老婆子,汗把流水的,又去扭秧歌了不是?”
看得出,父亲和母亲这一对老父妻,虽然从不说爱,但是他们之间是有爱情的。他们的关系十分融洽,绝不象是公公和婆婆那样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母亲有尿急尿频的毛病,她尿的裤子总是由父亲来洗,父亲提溜着母亲的尿臊裤,说道:“这老婆子,水龙头坏了,越来越不把门了。”
这两年,公公得了病,一直是婆婆在伺候他,可是公公依然对婆婆不冷不热的。有时还莫名地发火。从没有见过他们坐在一起亲密无间地拉家长,说里短的。
而我的父母总是在这方面有谈不完的话题。
“你看,他年轻时对我一点不好,到头来,我还得伺候他,给他端屎端尿。”
有一次我听见婆婆和一位大妈的对话,这才发现了婆婆的秘密。
开始,我只知道婆婆的脾气非常不好,动不动就骂人,骂得话也十分难听,后来当我遭遇到婆婆同样的境况后,才慢慢地理解了她。
她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啊。
当我把王长安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给婆婆之后,婆婆说:
“喔贼日下的跟他老子一个球式子。我这辈子算完了,我也没啥办法,你想跟他离婚就跟他离婚。让他尝一尝女人的滋味就对了。”
天那,真的没想到苦命的婆婆竟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原本希望借助我的婆婆来规劝一下王长安,让他有所改正。没想到婆婆
有一度,我甚至连婆婆也很怨恨,我在心里给她起外号叫作“刘滋味。”
啊,完了,完蛋了! 我还有什么路可走?
第四章 离家
正在这时, 山东、江苏、以及南方的一些单位到西北来招聘人才,学校的好几个老师应聘到了外地。
我还留恋什么呢?这个地方,这个家,没有我的爱人,没有爱我的人,除了伤痛以外,我在这里得到了什么 ?
我打定主意离开这里,离开王长安。
我学着其他老师的样子,也拿着自己的文凭,和在报纸上杂志上发表的一些文章,跑到西安,我在人头攒动的人才市场上转了两天,最后,我顺利地被江苏一家公司录用。
我来到了江苏。那一年,我跟王长安结婚五年。
然而,每一次的离去,我的孩子,就死死地抱着我的腿不放。
“妈妈,你都走了四次了,你咋还走呢?”
那时,我的孩子才四岁,对于我的每一次离去,竟记得这样清晰。她的哭声,令我如万箭穿心,在她的哭声里,我无法迈开离去的腿,那是怎样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啊!
我可怜的孩子!从小就跟着我受苦。她生下来不久,为一件不知道是什么的事情,王长安就开始和我大吵,结果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听到孩子惊恐的哭声,我是多么心痛 。我发誓不再孩子的面前和王长安吵架,可是后来的实事证明我没有能够做到,我和王长安依然在孩子的面前争吵不休。
有一次,我和王长安扭打在一起,王长安把我摁倒在床上,朝我身上挥拳头。我听见孩子拉着他爸爸拼命地喊着:“爸爸,别打妈妈,别打妈妈!”
我从心里喊,孩子呀,孩子,妈妈是多么对不起你,让你小小的心灵承受你不该承受的苦难。你的哭声,你的表情,妈妈至今也难以忘记。那么多么令妈妈刻骨铭心的哭声,椎心刺骨的哭声!
在孩子三个月的时候 ,我一边带着孩子一边上班。没有人来照看她,我只好把她锁在房子里面。她的小手扒着窗户上的铁栏杆对着窗外大哭,有老师看见了,想进去抱她,她却被锁在屋里。老师进不去,孩子也出不来。
我的孩子啊,她可真是能哭啊。我下课后,学校老师告诉我,说我上了四十五分钟的课,孩子哭了四十五分钟。
多少次,我在黑夜里抱着孩子,心里在想着那不知道此刻在哪里浪荡的孩子的爸爸,我在树影斑驳的校园里转来转去。始终看不见王长安的归来。我对孩子说:
“再给你找一个爸爸吧!”孩子响亮地回答:“再找一个,再找一个!”
在江苏,我的工作很忙碌,我认识了一些跟我不同的人,我的思想比以前开阔起来,心情也比以前好多了。
但同时我又得承受另一种苦,一种相思之苦,那就是对女儿的深深思念,想起跟女儿在一起的种种,总是不由地又泪流满面。
第二年的六月,江苏的企业要放忙假,一些来自农村的工人要回家去收割稻子,我就回到秦州来休假。
那一天,我和王长安一起带着女儿去公园里玩,公园盘桓于山坡之上,我们沿着石子路往山上走着。女儿一路唱着歌:
“布娃娃,布娃娃,你为什么没有家?你是不能回到家,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家?”
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王长安。女儿的歌让我很难受,很伤感,她懂这首歌的意思吗?她为什么偏偏要唱这样的歌词?
到了山顶的旱冰场,女儿要去滑旱冰,我们就领着女儿进去了。女儿穿着旱冰鞋滑得趔趔趄趄的。我一时兴起,就想也去滑滑试试,给女儿做个示范。
我穿上了旱冰鞋慢慢地滑起来,还真是不好滑,我连站都站不住,直想摔倒。
我正要脱下旱冰鞋不滑了。这时,在一边看着的王长安对我说:“你看你喔笨熊样子,你还会滑!”
听他这么一说,我偏要滑了。
于是,我站直了身子,并伸开两支胳膊,做飞翔状,“你看,你看,我滑得怎么样?”
我得意地对他说。
“咔嚓,”
我听到一声脆响,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巨痛,我跌坐在地上。
我受伤了,不知伤得怎样?只是觉得左脚不能站立了。王长安把我背到山下,女儿提着我的皮鞋。王长安一路背着我,一路说:“这是第一次背你,也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也就不管你了 。”
听出来这话说得不太对劲,觉出来他有想跟我离婚的意思,但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哪里顾得上在此刻跟他说这个事。
到了第一人民医院,拍了片子:脚踝脱位合并骨折,我伤得不轻。一个姓樊的医生给我复了位,打上了石膏。我就回到学校去养伤。
王长安对我越来越没有耐心了,我不能够走路,得让他端屎端尿的,每次他都嘟嘟囔囔的。
半个月以后的某一天,王长安一早出去了。我忘了交待他把尿盆子放在我的床头,他也忘了。我憋着一泡尿,就只好自己下床往门背后走。我用一只脚象小时候玩“踢方”一样咯噔着走,但习惯了用两只脚走路之后,很容易就忘了另一脚不能挨地的事实。 我只咯噔了一下,就把那只伤脚踩在了地上。
又是一阵巨痛,我跌倒在地上。
爬在地上,喊来学校的老师,他们把我扶到了床上。中午,王长安回来了,
他又带我到医院去。
那个象黑社会老大一样戴着墨镜的医生,摸了摸我打着石膏的脚,说了声,没事! 摔一跌,不要紧,回去继续养着,一个月后再来。我对墨镜说我感觉很疼,要不要再重新拍个片子,看看是不是又摔坏了。
墨镜边走边说,没事,没事,打着石膏呢,摔不坏!
我对王长安说,还是拍个片子吧。我怎么觉得脚不对劲呢,跟以前感觉不一样,肯定又摔骨折了。
王长安不耐烦地说:“人家大夫都说没事,就你爱疑神疑鬼的。谁不知道人家是骨科名医,人家的话还有错?”
“我怎么觉着不踏实呢?不如拍一个。”
“走,走,没事。”王长安搀着我,连拉带拽的,急于要把我带回去的样子,我只好跟他回来了。
这样我在家里又休息了一个星期。
这时,学校里催着我腾房子,说我已经不是学校的人了。
腾了房子,我便没有地方可去了,我想不如到江苏去,反正假期也快到了,到江苏后取掉石膏,还有地方休息,公司在苏州给我安排有带卫生间的房间,设施很齐全。
王长安同意我的主张。于是,我就带着石膏,柱着父亲为我做的一个木头拐杖,上了火车,王长安去送我。
到了苏州,我们见了我所在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他给我们推荐了一家医院,第二天,我和王长安便来到这家医院。
坐在开往苏州的火车上时,夜里,在隆隆的火车轰鸣声中,我居然又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我梦见在秦州公园的山上。我跟一个女人在吵架,那个女人恶煞烘虎的,嗓门很高,但是她说不过我,我讽刺了她一句,她一气之下,就一把把我推下了山。
山很高,也很美 ,山底下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我就在树顶上飘着,飘着,我想我一定会落在哪一颗树上,这样我就不会摔死了。但在我就要落在树上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我被吹离了这片浓密的树林。树林的外面是一道围墙,我飘过围墙,“嗵”地一声巨响,掉在了水泥地面上。
我躺在地上,有一群人围过来,说:“死了,死了,摔死了。”我一听死了,立刻就醒来了。
醒来后觉着这个梦非常不好,立刻联想到这个梦一定跟我的伤脚有关。心里寒寒颤颤的。
果然, 苏州医院的X 片一会就出来了,医生告诉我说我的左脚陈旧性骨折。
“陈旧性骨折?什么意思?”我问。
医生说,第二次摔倒的时候,第一次复位的关节和三处骨折全部摔开了。但当时没有及时发现,所以就成了陈旧性骨折了。
“这么长时间你怎么坚持下来的?你不疼吗?这种情况下,人一般会有困痛困痛的感觉,你没有觉出来吗?”医生问我。
我听了,眼泪涮地一下又出来了。这一个月来,我何尝不痛,可是,我跟谁说呢?
王长安能做到不埋怨我,嫌我脏,嫌我烦,我就已经诚惶诚恐了,更复他言。
“那现在怎么办呢?还能再接上吗?”
“手法复位当然已经不行了,对于陈旧性骨折,只有手术。”医生说。
这样的结果太出乎意外,也太让人手足无措。
打电话给公司办公室主任,主任很快过来。他替我办好了住院手续,我当即住了医院。
苏州医院的医生很负责,当晚就先给我做了牵引。第二天下午我就做了手术。
手术后,公司的人来看我,王长安就对办公室主任说把我交给他们了,他还很忙,要回去了。
“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她的。”公司办公室主任跟王长安握了握手,王长安就走了。
我的运气真是太不好了。真象俗话说的那样,人该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咯牙。
X片洗出来后,医生告诉我说, 手术失败了,踝关节太复杂,粉碎性骨折,不好复位,要重新复位。
“怎么又成了粉碎性骨折了?”
“你不懂,叫你的家人来。签字重新做手术 。”
公司派来照顾我的大眼睛女孩帮我把电话打给了王长安,王长安说他没时间走不开,这边也有好多事。
我又让女孩把电话打给我姐姐。三天后我的父亲赶了过来。这样我在苏州又做了一次手术,我的左脚被穿上了六根钢针。
因为伤得是脚,不是胳膊了或者其它部位,走路成了大问题。
再次做手术时,医生为了慎重,反复的让我拍片子,从病房到拍片室要到另外一座楼上,恰逢医院搞装修,电梯也不开,每次拍片子父亲就要亲自抬单架,还要跟人说好话,找到另一个抬单架的人。我从这座楼被抬到另一座楼上。有一次在抬我的途中,下起了雨,抬架的那个人便丢下我跑了。我只有在雨中躺着。
手术以后,父亲不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苏州养伤,建议我跟他一块回去。
这样,我又带着打着石膏的刚做过手术的脚,拄着拐杖,和父亲一起,象来时那样,一路辗转,又回到了秦州。
当母亲见到父亲之时,吃了一惊,父亲胡子拉楂,头发白了许多。母亲说简直没想到去了一趟苏州,半个月的功夫,父亲会变成那样。
父亲在火车上两天两夜一直不敢睡觉,生怕谁不小心再碰住了我的伤脚。父亲的头发怎能不变白呢?伍子胥过邵关,一夜愁白了头, 想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千里奔波,是怎样把一个不能走路的人护送回来的啊!
学校的房子被退掉了,我无处栖身,我先住在我大弟的家里,后来又住进了姐姐的家里,到最后又转移到了我哥哥单位的房子里。
伤筋动骨一百天。在这一百天里,陪伴在我身边是我的孩子。
也只有我的孩子。
我和孩子一起住在我大哥闲在芳草堤的一间小屋里,那间房子许久已经没有人住了,没有水,没有电。我的父亲每天去楼下给我提一桶水上来。晚上房间里没有电,我就点上一支蜡烛。
那支蜡烛又粗又壮,象是一个红色的玻璃杯一般,上面发出红红的光亮,一闪一闪的, 红光一圈一圈地弥散开来,把房间照耀得既明亮又朦胧 ,像是童话中的世界一般。孩子看见了,竟为此兴奋不已,啊,这么大的蜡烛! 孩子说,她跑来跑去的,拍着小手,还唱歌。她的样子让我觉得特别的心酸。
也没有电视可看,小弟送给我一个从西安买回来的可以收听电视节目的小收音机 ,我和孩子躺在床上一起收听来自收音机里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得冷。在顶楼的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小屋,真是奇冷无比呵。孩子半夜尿的尿,早晨起来时结成了黄色的冰,硬梆梆的,把盆子放在地上磕半天才把这黄色的冰磕出来。但孩子依然是快乐的,她被窗户上漂亮的冰凌花吸引着,用她的小手在窗玻璃上画画,画小火车,画红太阳,她还不忘记让小火车冒出一圈圈的烟,孩子画的烟圈一个比一个小,一个比一个小,至到漂散到很远很远。她还让红太阳放着光芒。在窗户上面写字,写她刚学会的“1、2、3、4”的数字。那时,她爱看的书是《丁丁历险记》、《葫芦娃》,孩子和我一起躺在冰冷的床上,一遍遍地让我给她讲故事。
在那样一个困难的日子里,只有孩子愿意陪伴着我 。她的快乐 ,感染着我,让我在万念俱灰的日子里因之而生出一些生之希望。
第五章 下海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度过。转眼间,时光进入到了九十年代, 我和王长安结婚已经七年了。
这个时候,社会上成立了各种各样的公司,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之后,便有一家公司挂牌成立了。红绸飘舞,彩旗飞扬,一群人鼓掌欢呼。然后相互簇拥着来到一家饭店,庆贺公司的开张,庆贺发财致富机会的到来。人们喝得醉薰薰的,喝得东倒西歪的,喝得红光满面的,喝得酒气冲天的,人们既激动又兴奋。
在秦州这样的小城里,站在窗户上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马路边的这番场面。
市场经济的大潮终于渐次席卷到了这个小小的内陆城市。人们跃跃欲试,竟相在这个未曾接触过的领域里一展身手。
九十年代初,“下海”这个陌生的词语,第一次越过长江,越过秦岭,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