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员向庭长打了个招呼说,那就开始吧。庭长点了点头,说开始吧。
审判员把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递给我,我站起来接了过来。低头一看,是一份民事诉状副本。我还没顾上详细看,审判员开口了。
他说:“今天开庭调解党满堂诉王长安欠其34788元人民币至今未还一案。”
原来这个好色的纸箱厂老板叫党满堂。
审判员接着念到:
1995年4月24日 , 王长安找到兴盛纸箱厂厂长党满堂令其为他收苹果提供纸箱,随后王长安又多次到兴盛纸箱厂去验货,并对纸箱的大小、规格、纸质提出了具体要求, 王长安踩在样品纸箱上进行检查,随后同意兴盛纸箱厂按要求进行生产,双方达成了口头协议。
1995的10月4日、10月24日,王长安先后两次从兴盛纸箱厂拉走价值23400元的纸箱,当时没有付款。 王长安口头答应年底付款。
年底,党满堂找王长安要钱,王长安就给党满堂写下了欠款23400元的欠条,(欠条附后)。
1996年4月7日, 王长安又找到党满堂,从党满堂处借现款10000元,说好年底一定还钱,党满堂考虑到是朋友关系,而且只有资助王长安让其赚钱,自己原先的纸箱钱才有望从王长安处要来,故借给了王长安10000元钱,当时王长安又给打了借条 (借条附后)。
1996年底至今,党满堂多次找王长安催款,王长安避而不见,现据调查王长安已失踪。
党满堂所办之兴盛纸箱厂属个体私营企业,王长安所欠债务为党满堂个人财产,为保护个人财产不受损失,党满堂请求法院裁定王长安清偿所欠纸厢款及欠款包括利息共计人民币34788元钱。
鉴于王长安现已失踪之现状,党满堂要求将王长安现居住在金诺小区5162号楼的房屋预以评估,以抵偿王长安所欠党满堂之债务。
现当庭调解。
原来,这个纸箱厂的老板要把我们家的房子要走!
王长安呀,王长安,你留给我和孩子什么了呀!你在我们学校的小平房里住了那么多年,好容易住上了单元房,一天的好日子没来得及过,你就下海了 。
你下海也罢了,可你为什么那么不谨慎,那么不小心,那么胆子大呢?你把人家果农好心好意交给你的苹果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交给了那些南方鬼子,那些骗子。
你没有一点市场经济的经验,你不懂得市场经济运行的规律和规则,一年没有干好算是没有经验吧,可是为什么吃了亏后的第二年你还那么不小心,不负责,不听人劝,不吸取教训呢?结果 ,你一败再败,终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你终日里不在家,家人享受不到和你在一起的幸福和温馨,你跑得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说你了,你还挺委曲,挺不服气。你一张口就说:
“没球事干了,你知道个啥嘛?”
你认为你是在为这个家操心奔忙,说你狠了,你燥气,还要打人,你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结果你忙了一个什么名堂呢?
你的唯一的财产,这套房子,你连顾得去装修一下都没有能顾得上,就那么凑合着, 寇乃旺和肖万寿和你一起逃难的时候,夏天天太热,在咱女儿的小床上挤不下,冠乃旺只好在地板上铺几张报纸睡觉。
你住上这套房子后,因为总是没有钱,欠着水电费不给交,让人停了好几次电,我有一次,写教学论文还是点着蜡烛写的。
直到现在我们给人家机关事务处的三千元天然气管道费的钱还没有交,我的钱都让你要的要,拿的拿,还的还。为打发要帐的人,家里有时竟断了顿,吃的油一次只舍得罐一瓶子,米也是一斤一斤地买。这几天,我还正发愁着也象你一样去找谁去借些钱先把天然气管道费钱交了,不然人家又会把气也给停了,那么,我们家连做饭也做不成了。
你分了这套房子,全家人是多么激动,多么高兴! 婆婆,她对我说过,她躺在床上时想到长安分了新房子,邻居都是一些市上的领导 ,能和领导住在一个单元楼里真是不简单啊。只有年龄大得人才能分上房子,我长安竟分上了。
可是,你为了这套房子,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过去,你的母亲这样说着的时候,我也点着头,说就是,就是。 那时,我不忍心破坏她的幸福感,撕裂她的幸福感,可是,现在,这最后的一点幸福感也将被你撕得粉碎。
我们的房子,你,我,孩子的安身之所,你躲债不敢回家,晃荡到半夜后唯一可以栖息一下喘一口气的场所,现在也将不属于你了,不属于我了,不属于我们的孩子了!
你呀,你,你都干了些什么呀!
用咱秦州人的话说,好我的你呀!
我对审判员说,我们家的房子只有部分产权,大部分产权属于机关事务管理处,他怎么有权要我的房子呢?
审判员说,关于这套房子我们已经做了调查,虽然你们只拥有部分产权,但原告可以就这部分产权进行诉讼。另外,我们也已经同机关事务管理处取得联系,他们正准备实施新的房改政策,出售全部产权,他们愿意将另一部分产权出售给有能力购买的党满堂。
“谁说我没有能力购买,他能买断产权,我也能。”一气之下,我这样说到。
“你若不购买全部产权,你的损失可能还要少一些!”
“为什么?”
“你现在拥有的这部分产权,据评估也只有三万块钱,也只够偿付党满堂的债务,还要欠一点。你若拥用了全部产权,别的债权人也可以通过法院要走另一部分产权。或者全部产权。你知道,王长安欠的债不止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这套房子,即使我购买了全部产权,它也不属于我,”
“是的,因为你爱人欠帐太多,最后只有用房子来抵偿。”
“我爱人欠得帐是秦丰公司欠的,又不是他个人欠的。”
“ 他个人也欠了很多帐,不过秦丰公司的帐是他个人打的欠条,他是以个人的名义欠下的,至于他把钱究竟用到了哪里,我们也说不清楚,当然也不在法院和当事人考虑的范畴之内。”
“那么,我们的房子很快就会成了别人的了。”
“是的。如果你爱人不能够还清所欠债务的话。”
审判员平静地说。但在我听来,却如睛天霹雳。
天啊,怎么会是这样!
“王长安欠得钱,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怎么把我的房子要走?”
我还是不甘心。
这时庭长发话了:“你是个教师 ,应该知道,你和王长安是夫妻,房子是你们的共同财产。”
“那么,照你的说法,我以后挣的工资都得替他还帐吗?他那么多的帐,我能还清吗?我一辈子把脖子扎起来,不吃不喝也还不清啊!”
“这个倒不必担心,他欠得钱,如果跟你有过约定,是你们共同借的,法律上便视为共同债务,你们就得共同偿还,如果他没有跟你约定过,你可以不负责。”庭长又说。
“他什么事情给我说过,约定过,什么事情听过我的!”
一时,我怒火中烧,庭长的话激起了我满腔的怨恨,我当着庭长、审判员、小姜还有那个党满堂的面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
“你回去考虑一下,如果你和党满堂愿意庭外和解,我们也愿意调解。如果不能和解,依据法律,我们就强行判决。”
“怎么和解?”
“那就看你跟党满堂协商的结果了,如果党满堂放弃追诉,我们也没有意见。”庭长最后说。
从法庭出来,我气得路也走不成了,东倒西歪地不辨南北,忽然看见党满堂钻进小汽车正要离去,我冲上去一把从后面揪住他的衣领:
“你这个肥猪,你这么心狠,你跟王长安过去称兄道弟的,你的烂纸厢没人要,你硬推给王长安,现在王长安不在家,你不等他回来,就趁火打劫!你想把他逼死是不是?你这个小人,你这个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这怪我啥事哩,还不是怪你!”这个无耻的家伙竟然笑嘻嘻的。
“怪我?”
“回去好好想想吧。”
党满堂关了车门,贼眼睛滴溜溜的,又看了我一下,摇上窗玻璃,然后驾驶着小汽车,风一样从我的身边刮过。
我的男人,你害我害得可真够惨得啊!你有家难回,四处流浪,可我就要因为你而无家可归,无处安身了。
我们的家就要被人占了!我们就要被人赶出家了!
可你现在在哪?到底在哪?
你知不知道,有一天你突然回来了,你却找不到你的家,你没有家了呀!
你来到东关的家,没有母亲出来迎接你,屋子里冷冷清清,一片凄凉。你正在诧异。邻居老太太告诉你,你的母亲死了,小妹妹嫁人了,二瘦子不上门了,三胖子在外四处谋生,也有一阵子顾不上回家来了。
你日夜牵挂的东关的家竟然就这样子散了,败了。
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的家不成其为家了呀。
你走进父母住的砖窑洞里,你看到你父亲和你母亲的遗像并排放在那个老式的半截柜子上,柜子上有薄薄的一层灰,父母面前的糖瓷盘子里摆放着贡祭给他们的点心和苹果,点心已经硬了,苹果已经蔫了,没有人给他们换上新鲜的。
父亲的小眼睛和母亲一向凶恶的眼睛一起望着你,似有无限地哀怨,无限地伤痛,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你的憎厌。
你是他们的大儿子,他们一直最疼爱你,二儿子很无能,懦弱不堪,挣的钱,老婆一把抓过来,他连个屁也不敢放一声,家里的大小事他从来不管不问。三儿子脾气暴躁,一直找不到正经工作,他在家里面吃饭一分钱不交,把打工挣来的那些少得可怜的钱悄悄地攒起来,一门心思地要想要给自己找一个媳妇。
你勤奋读书谋到了一个好职业,没有花家里的一分钱,没有让父母去托过一个人,求过一个人,看过一个人的脸色。看看老二、老三,为了他们的工作,你的自视清高的父亲也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去给人说好话,去给人送礼物。回来后又骂了你母亲多少回。
你让父母少操了多少心!少费了多少神!
后来,你还找到了那么爱你的媳妇,不给你和家里面提任何额外的要求,你那么不花钱就结了婚,娶到了媳妇,这又省了父亲和母亲多少心啊,省了家里多少事啊!
所以,你是多么得了不起,多么值得母亲骄傲,母亲由此把你看得很高,高得了不得,认为你是她的儿女们中间最有出息的。
因此,她从来不会怀疑你的能力,她没有理由怀疑你。
“我长安儿办得这些事,喔谁谁家的儿子根本办不到,一件也办不到!”
你的母亲常常这样说。
你也的确是孝顺的,你有了好东西就赶紧拿给父母,农业局过年分的鸡蛋,你一整篮子地提到东关,给咱家居然一个不留。
你把咱家里的东西一样样偷偷地拿到东关去,为此我们还发生很多争执,大概你也觉得你拿得太多,有些过分,有些不应该,所以你不敢给我说吧。
你当秦丰公司经理的两年间,你把苹果一箱子一箱子往东关搬,家里苹果多得人都不爱吃了,孩子在东关把苹果当作小皮球一样的踢过来踢过去的。
父亲的公司倒闭之后,药费一分钱也不能报销了,而你却什么也不说,仍然一趟趟带父亲到西安去看病,我还跟你跑过两次。最后一次去的时候,父亲躺在你公司的北京吉普上,气若游丝,面如白纸。司机说,他开着车,不看回头看你父亲,一看心里就发抖。
你当上了经理之后,你的母亲也到处给人说,到处给人夸你。——你家祖祖辈辈是农民,没有出过一个干大事的人,到了你跟前才改换了门庭,出了一个当大经理的人,你母亲怎能不给人说你,夸你。
她还一再交待你,让你把三胖子也调到你的公司去上班,她根本不懂得三胖子是不可能调过来的,你给她说什么“没有编制 。” 她根本听不懂,她又要求你,三胖子调不成,把小妹妹调到农业局去当打字员,她一说,就是“调 、调、调”的,其实她盼望的这两件事跟“调”一点都不搭界,她却硬往一块粘。
你的母亲是多么地信任你,拥戴你,你做得事情他从不反对,你在母亲的眼里是绝对正确的,百分之百地正确。有时,你不象是她的儿子,倒象是她的皇上一般。你就是真理,你就是圣旨,她可以不相信她的男人,但不可以不相信她的大儿子。因为,你做出了一件件让她足以相信你,不怀疑你的事迹。
她给你说话,总是看着你的脸,那种又怜爱,又小心的样子真是无法表达。
甘肃老家的人也知道了你的事迹,你的成就。
在你辉煌的时刻,你还让二瘦子开着秦丰公司的另一辆工具车,回了两趟甘肃老家。车上坐着已经是病入膏肓的你的父亲,还有你的神色凝重的母亲,三胖子 ,以及你的小妹妹。孩子当然要带去的,他是你们家老大的孩子,你们王家的大孙子 。
工具车后面当然要拉着一箱子一箱子的苹果了,这是不用说的了。你那时正当着经理,到处收着苹果,苹果在你眼里算是什么?拉多少去都没有关系,想拉多少拉多少,只要咱高兴,只要咱的车能装得下。你还在苹果的上面还放了几箱子的酒,那是父亲准备回老家后送给他的老哥们的。
全家出动回甘肃。
可是你竟不让我去,把我排除在外。
你两次回去都没有带我去,婆婆说过叫我也一块去,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有啥意思?婆母还是很体贴我的,她说三胖子就不要去了,在家看门。可你却不让我去,“你去干啥嘛?”你对我说。
你硬是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家里。
你怎么一点就想不到我呢?你怎么不害怕离开我会难受,会想念我呢?你怎么不把我当成你家里的人呢?
听你母亲说,你的这两趟甘肃之行,确实给父亲和母亲带来了无限的荣耀。
开玩笑!你是带着车去的,还带了那么多的东西,苹果想给谁就给谁。什么,酒?喝吧,只管喝! 喝完了咱还有,多着哩。
谁会有你这样的气派,谁见过你这样的气派。真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呵!
乡党们对你从此刮目相看。
那个说过我不错的白胡子老爷爷说:“这赖娃子小时候肉肉的,木木讷讷的,一脚踢不出个屁来,没想到,喔现在做了这么大的事情。”
人说,三生看老,自小看大。意为,从一个人小时候的作为可以看出一个人长大后的状况。君不见孔融七岁让梨,司马光六岁砸缸,曹冲五岁称象的故事 ,这些都是三生看老,自小看大的典型案例和有力佐证啊。
但是,显然甘肃老家的人,过去都没有把你看准,他们没有想到那个小时候跟着母亲一起受那个凶悍的大伯母气的赖娃子,有一天会当上大经理。
大伯母的日子一直过不前去,他的男人依然疯疯颠颠 ,还是动不动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十几年过去了,大伯母还住着那个黑咕隆咚的土坯房子。
院子前面放着的还是锄了,耙了,架子车了等等简单的农具,院子后面是那个摇摇晃晃,顶上的草苫被风吹得稀稀拉拉,眼看着就要倒塌了的茅厕。
那个茅厕也是好多年前就有的,一进院子先闻到茅厕里发出的沤了好长时间的怪不拉唧的臭味。那个怪味臭味臊味也一直跟着大伯母飘荡了十几年。
你和你的母亲不计前嫌,把带来的东西也送给了大伯母。大伯母最是见小的人了,当然是欢天喜地的了,她跑前跑后,递茶递水地殷勤款待,真有点象是当年苏秦的嫂子对待苏秦那样的“前倨而后卑”啊。
当年,苏秦游说秦王失败,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时,“妻不下衽,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而当苏秦身佩六国之相印,“一人用而天下从”之时,“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 。”
苏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