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想着要把她打死。马府的人赶上她的时候要她把孩子放下,她不肯,抱着孩子不停地跑,大家见她抱着孩子也不敢下手。最后马老板来了说他一手交钱,赛春一手交孩子,可赛春说了,她只要孩子,她什么也不要,她要自己养这孩子。最后马老板生气了,说他受了侮辱,就叫人把孩子给抢过来了。本想着这下就没事了吧,可谁想到赛春又扑过来了,和马老板撕打在了一起,最后那帮人就上手了,他们手里拿着家伙呢,可也没用那些家伙,十几个人三拳五脚地还没怎么打她就没气了……
小雨说着眼泪竟也下来了。
我是极想抽那个小雨两巴掌的,但是看见她也在伤心就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
她还算是一个良心尚未泯灭的家伙!
残忍!
什么叫作残忍?
什么是残忍?
让同是一伙吃人的家伙不忍心一同下口的事实就是残忍!
一个病房里所有的女人都哭了。
眼泪。
那是血呀!
一群女人用眼泪、用鲜血控诉着这个没有人性的社会,向人们诉说着一个女人,不,一群女人在这个社会挣扎的艰难与悲惨,指责着这个恶人当道的世界!
我突然停止了哭泣。
我要去找根柱。
我要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
第九十章
我对根柱说一个女人死了。
他不说话。他的手插于口袋,沉默地立着。
我说她真可怜。
他说:她渴望自由。
我说:是的,鸟儿囚在笼子里挨打的感觉是很难受的。
他说:可惜她被折断了翅膀。
我说:你可以帮她出这口气的。
他说:出了一个人的气是远远不够的。
我茫然地望着他。
他说:这个世界上许多女人在受苦。
我说:是的,比如我、桂珠、玉玲和金月。
他说:还有许多男人。
我说:是的,比如金月的丈夫。
他说:不光你们的病房,这个社会的下层生活着一大群人。
我说:那岂不是很难办?
他说:所以我们的任务很重,担子很沉。
我说:你们人很多吗?
他说:会很多的。
我说:象你的红胡子骑兵吗?
他说:不象,比那正规多了。
我说:你还是要走?
他说:等弄好了药品。
我沉默。
他看出我的心思。
他说:我们需要很多人。
我说:也包括我?
他说: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
我说:我们会做些什么?
他说:每一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说:那你们象红胡子马队一样出门咋办?
他笑了,说:你真傻。难道女人就只会看家吗?女人和男人一样能够打仗、杀敌呢。
我说:骑马吗?
他说:你只记着我打土匪的事情。
我说:你们不打吗?
他说:以前我带着我的弟兄们打,土匪打完了也没事干么,后来又去打日本人,可是让许多弟兄受了难……
他难过了。
我说:那你现在就不打了?
他说:打嘛,许多人一起打,不过我们各有分工。
我说:也给我一个分工吧。
他说:只要你愿意去。
我说:我做梦都想离开庄园,见到你。
他说:那里可是一块自由的天地,连空气都是新的。
我却突然停住不说了。
他说:你怎么了?
我说:我不可能逃出庄园的。
他说:你会的,跟着我。
我说:比起她们来我是幸福的。
他说:只要每个人都这样做,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有好日子过。
我说:病房里还有一只鸟儿。
他说:是齐府的那位夫人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所有的人都在找那位大夫。
我说:上回我跟你说过的。
他说:他是一笔财富,就看我们能不能抢在齐府前面了。
我说:他们一直都在抓他。
他说:他们是想要他的命,我们是想保他的命。
我说:他一定会跟你们走的。
他说:是咱们。
我说:对,是……咱们。
第九十一章
回到病房时,我看见桂珠和小点儿在抱头痛哭。
我看见了满脸泪痕的二太太。
一股阴云又笼上我的心头。
我急忙问:怎么了?
桂珠哭得死去活来,但是她的牙关却一直咬着,作出一种满腔愤怒的表情。
我说:快说呀,到底怎么了?
二太太说:刚才小点儿出去后听齐府的伙计说陈先生被人掉了一条胳膊。
陈先生?我问。
就是齐府的那位大夫。
我二话不说就往楼外跑。
二太太拉住我:一天到晚瞎跑什么呀?不要命了!
我甩开她的手就跑。
还没等我跑出楼道,就见根柱和另外几个穿白色衣服的人推着车往我们的病房奔来。
我刚想说话。
根柱说:闪开!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似的。
我急忙闪到了一边。
他们直接进了我们的病房。
齐夫人,上车吧,你有危险!根柱说。
还没等桂珠说话,二太太说:你要带她去哪儿?
根柱说:齐夫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说:桂珠,跟他走吧,没问题的。
桂珠说:反正是一死。
她抱着孩子上了平推车。
根柱用白布蒙住了她们。
千万别出声!根柱说。
一行人推着桂珠和孩子飞快地离去。
小点儿说:我呢?
根柱想了想说:一起走吧。
然后转身对我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回齐府了。
我一头雾水,但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他们是些什么人?玉玲问。
我说:医院里的。
玉玲不再说话。
她在收拾东西。
有钱人都是狠心的,他们不可能让他们过好日子。玉玲说。
你说什么?我问。
齐老爷当然不会让桂珠和陈先生过好日子了。
我无语。
二太太说:可怜陈先生那么英俊潇洒的人,断了一条臂。
我说:只要心中有爱,他会一样幸福的。
二太太说:你说什么?
我说:他们一定会到一个可以自由生活的地方去的,他们会幸福的。
你说的什么呀?二太太问。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我看刚才那帮人可不一般。玉玲说。
你说什么呢?我故意打岔说。
玉玲说:我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我不敢再言语了,根柱跟我说过要保密的。
我要回去了,玉玲说,跟你们道个别。
我和二太太说:祝你和你的家人幸福。
玉玲说:谢谢你们,我们会的。
这时病房的门被突然推开了。
齐老爷和他的一群人闯了进来。
人呢?齐老爷问。
我说:你们不是来过人了吗?
什么?齐老爷问。
我说:刚才一伙人说是齐老爷让接桂珠和她儿子的。她们被接走了。
齐老爷吃惊地看着我们。
什么样的人?
我指着他身边的人:和他们的穿着打扮一样的人。
她们的东西还在……快,去找那位姓陈的!
齐老爷一声令下,一群人立即跑了出去。
齐老爷却在病房里转悠着。
我们没理他。
我们送玉玲出门。
多好呀,你们可以回去了。我说。
多亏了桂珠姐,玉玲说着看一眼齐老爷:你的夫人是一位真正美丽的女人。
齐老爷尴尬地笑笑,嗯了一声。
我说:我盼望我的女儿能快些康复。
玉玲说:会的。
我们握手道别。
多么美丽而独立的女人。我说。
我们都能像她该多好!二太太说。
我说:快了。
第九十二章
那一个夜晚与平日特别的不一样。
根柱派人到病房来接二太太、我和孩子。
我对二太太说:盼望的时刻来了。
二太太说:没人能逃出庄园。
我说:我们能。
二太太摇摇头。
我说:一定能。
二太太说:好吧,试试。
我们收拾好东西,在夜色中来到根柱指定的地点。
在等待的过程中二太太说:还有两个女儿在庄园……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说:孩子毕竟是庄园的孩子,可惜见不到爹妈,只好对不起她们……
根柱说:等成功了再来接她们。
二太太说:我还是回去吧,我可以照顾她们。
我说:不!你盼这一天很久了。
二太太说:我……还是回去吧……
我看见了她眼中的泪水。
根柱说:走吧,留在庄园你也有受不完的罪。
二太太的泪水更多了。
我说:走吧,别回狼窝了。
二太太说:孩子怎么办?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我为我和她之间的差距而羞愧。
但是,为了自由我绝不回头。
我说:走吧,我们会回来的。
二太太说:我回去照顾她们,你们也就无后顾之忧了。
她的态度坚决极了。
她说:一个人不想做的事情不要勉强。
根柱说: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我对她很感激。
临行前,我对她行了大礼。
我跪在了她的面前。
我感激她为我做出的一切。
根柱握着她的手说:谢谢。
我又看见了二太太的眼泪。
她望着根柱,很久,很久之后,她扑到了根柱的怀里。
她紧紧地拥抱着根柱。
她还深爱着根柱!
我低着头,落下了泪。
好久,她才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
看见我,她像被蜂蛰了一下。
显然,她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走上前,紧紧地拥抱着她。
那一刻,她哭得很惨。
多么痴心的女人!
我们不能再等了。
只有分别了。
当我们的马车远走之后,我看见二太太还在那儿站着,站着,直到夜色将她全部笼住…… 再见了,二太太……
那一刻我知道这个女人将永远铭记于我的心中了……
我就这样离开了庄园,离开了二太太,离开了我不常见面的两个女儿,开始了我后半生艰苦卓绝的革命生涯……
那一夜,我们一同到达根据地的还有陈先生、桂珠和他们的儿子,小点儿也一同加入了我们的行列。
陈先生的伤半年之后才开始康复。
他是一个天生的地下工作者,有着极强的自我保护能力,有着极为丰富的对敌经验,在以后的解放战争中他深入白区出生入死,为革命立下了赫赫战功。
桂珠的主要工作是教书,她可真是一个天生的教育学家,建国后她在北京的一家小学里一直担任着校长职务。
小点儿参加了文工团,后来成为一名很优秀的歌唱家。
我一直从事妇女工作。教妇女们自尊、独立、自强是我一生的追求。
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却把我揪了出来,说我是大地主家的少奶奶,是钻进革命阵营里的特务,还说我的作风是有问题的,侍候过大地主、大少爷。为此,我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
根柱在最关键的时候都是挺身而出的。他用他宽大的胸怀接纳了我,又用他对革命一样的坚贞为我保守着我的秘密。
在我的三个女儿看来,我就是这样的让人难解。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说二太太。
解放军到达庄园的时候,老爷因为做了太多的恶事上吊自杀了。他的选择是明智的,否则他逃不出人民的惩罚。
庄园里的一切都分给了农户。
二太太和我的两个女儿也分到了房子和一块田地。二太太用她的一双手抚养着我的两个女儿,供她们上学,教她们做人。
闲暇的时候,她们也去帮帮大太太。
她老了。
很少有人照顾她。
她尝到了苦头。
我的两个女儿是很乖的,她们经常帮助她们的婆婆洗衣做饭。后来,大太太不能动的时候,她们又把她接来和她们一起住,直到她去逝。
大少爷立根后来戒了烟,当然是在共产党的强制之下。他把他的资产还无偿地献给了国家。
解放后他一直嚷吵着要见三丫头。
根柱和我带着三丫头去看过他。
他死于肺癌。
在他死的时候,我和根柱告诉三丫头:他是你的爸爸。
大太太死后,我们就把二太太和两个女儿一起接到了城里。
和我同岁劳累半生的二太太看上去要比我大上十多岁。
她过不惯城里的生活,一直要回乡下去。
就在她吵吵着要走的第二天上午,她却因脑溢血突然死亡。
可怜的女人就这样走完了她的一生……
好了,我的孩子们。
我的故事讲完了。
不要忘记一个八旬老人走过的道路。
珍惜你们拥有的生活。
要知道我为此跋涉和奋斗了一生。
好了,我的孩子们,不要哭,我很好。
不管怎样说我的后半生是幸福、独立的。
人总是要死的。
我会含笑九泉的。
孩子们,好好生活……
永……别……了……
定稿于2001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