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那一夜,在一间光线柔和的小屋里,
我们一起听一支缠绵的情歌,
歌声穿越那幽暗的世界,
仿佛银色的月光倾泻在大地上。
千里外的歌者一定不会知道,
可是我们却懂得,在那宁静的片刻,
她的歌声是爱情飨宴上的美食,
还没开花却已定了情!
序幕
一九七六年
石美格站在通阳台的门口,贵族般的面容上仿佛凝了一层寒霜,冷眼看着管家把饮料递给刚放暑假而由私立学校回来的几个孙儿女。由阳台往谷地望下去,可以清楚看见宾州的里基蒙市,包括市内蜿蜒的街道、公园和购物区,还有右边山间的乡村俱乐部。位于里基蒙市正中心有一群红砖建筑,那就是石氏企业主体,里基蒙市的经济与许多家庭的繁荣命脉或直接或间接都仰仗着它。跟大多数小社区一样,里基蒙市的社会阶级早已定型,石家即位于顶尖,正如他们这栋高高在上的大厦一般。
然而,今天石美格的心思并不在她这阳台的景观上,也不是在她由出生与婚姻而步步高升的社会地位。她在想的,是关于她对这三个不肖孙儿女所将施予的当头棒喝。最小的孙儿是十六岁的亚力,他发现祖母在看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由管家手中的托盘里挑了一杯冰茶,而放弃了原先属意的香槟酒。他跟他姐姐都是半斤八两,美格望着这姐弟两,心里这么想着。他们两人简直一无是处,既骄纵懦弱又不负责任,酗酒纵欲、整日玩乐与挥霍无度,从来不知自制为何物。不过这一切马上就会宣告终止了。
管家把托盘递向莉莎时,美格的目光也顺着她的动作望过去。莉莎穿着一件曲线毕露的紧身衣服,领口极低。一发现祖母在看,十七岁的莉莎立即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挑战态度反瞪美格一眼,并且故意一次拿了两杯香槟酒。石美格看在眼里,没有说话。这个孙女长得简直就是她母亲的翻版,肤浅、及过性感、轻浮,又是一个酒鬼。八年前,美格的儿子驾着跑车,载着太太在结冰的高速公路上出事双亡,四个小孩顿时成了孤儿。警方的报告指出,他们当时都已醉酒,而且车子时速超过一百英里。
六个月以前,美格那位已届高龄的丈夫在恶劣的天气里驾机失事。他原来说是要去钓鱼的,却变成要开小飞机到库苏美去了。同机还有一位二十五岁的时装模特儿,美格以惯有的冷酷心态想着,那女人大概就是他所钓到的鱼吧。好色与好勇正是石家男人的一贯作风,傲慢而英俊却把生命当儿戏一般。
结果呢,美格一辈子都在尽力维持自己的清高与自制,而她那位放荡的丈夫却纵情酒色,还把孙子也带坏了。去年有一次她在楼上睡觉,他竟然带了一些妓女回家,就在同一个屋顶下跟众孙子一起作乐。那些宝贝孙子,除了杰亭之外,她最心爱的杰亭。。。。。。
聪明文雅而又勤勉的杰亭,是孙儿之中最像她家族男人的,她一直全心全意爱他。如今,杰亭死了,而他的弟弟查克却活得好好的,又健康又充满活力,仿佛在故意气她似的。她转过头,看见他正大步走上通往阳台的石阶,她不禁怒由心生。黑发的查克十八岁,长得很高,然而他的出现令美格简直无法忍受。她的手捏紧了杯子,好不容易才压抑住朝他脸上砸过去的冲动。
石查克又叫班尼三世,长得就跟美格的丈夫班尼一模一样,不达那并不是她恨他的原因。她有一个更充分的理由恨他,而且查克也知道是为什么。不过反正几分钟以后,他就终于要为他的作为付出代价了当然那还是不够的。她恨自巳不能痛快地报复,看不起自己的无助。
她等管家也倒了一杯香槟给查克之后,才缓步走到阳台上。“你们大概在猜我为什么今天要召开这项小型家庭会议。”她说道。查克一动也不动地默默看着她,美格却觉察到莉莎跟亚力交换了一个无聊的眼色。他们两个大概都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去跟那些同样是十几岁的富家朋友鬼混。
“我看得出来你们很不耐烦,”她对他们两个说道,“所以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相信你们一定从来不会去关心自己的财务状况那类的世俗问题,不过事实上你们的祖父一直太忙于他的‘社交活动’,也太相信他自己会是不死之身,所以在你们的父母去世之后,他始终没有为你们设立妥当的基金。因此之故,现在他的产业都由我全权主管了。要是你们不明白这个意思,我会尽快为你们解释清楚。”她得意地笑着说。“只要你们两人能够乖乖地待在学校里,学业能有进步,也没有什么我认为无法接受的行为,我就会继续为你们付学费,也让你们保有自己那辆拉风的跑车。话到此结束。”
莉莎的第一个反应是困惑大于惊骇。“那我明年进大学以后的零用钱与生活费呢?”
“你不会有什么‘生活费’的,因为你会住在这里,而且上本地的二专!要是你在未来两年证明自己值得信任,我才会让你去念大学。”
“你就试试看吧,莉莎。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分文都不给你。如果让我听到你又花天酒地吸毒乱交,你以后就什么钱也看不到了。”她朝亚力瞄一眼,又说道:“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刚才的话也是说给你听的。还有,秋天的时候你也不必回爱斯特去了,你得在这里念完高中。”
“你不能这样对我们!”亚力喊了出来。“祖父绝不会让你这样的!”
“你没有权利管我们如何生活。”莉莎也道。
“要是你们不喜欢我的条件,”美格用冷硬的口气说道,“我建议你们去找一个服务生之类的工作,或是去找一个拉皮条的吧,因为只有这两样工作最适合现在的你们。”
看见他们的脸色变白了,美格满意地点点头。这时亚力怏怏地问道:“那查克呢?他在耶鲁大学的成绩那么好,你该不至于要他也住在这里吧?”
她等待的一刻终于到了。“不会的,”她说道,“我不会的。”
她缓缓转过头去看查克,断然说道:“滚出去!滚出这个房子,永远也不要回来。我再也不要看见你的脸或听到你的名字。”
要不是他的下颔突然收紧了一点,她还以为她的话对他根本没起作用呢。他没有要求解释因为他不需要。事实上,就在她对他妹妹下最后通牒的时候,他无疑就已经料到了。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伸手要拿刚才抛到桌上的车钥匙,但是他的手刚碰到钥匙,美格的声音就迸了出来,令他的手僵在那里。“不要碰它!除了你现在身上穿的衣服以外,你什么东西都不准拿。”他缩回手,朝弟妹望一眼,仿佛在期待他们会说什么,可是他们不是太懊恼于本身的不幸际遇之中而无心说话,就是害怕冒犯了祖母会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美格很厌恶他们两个这种懦弱的出卖态度,但是她去又要确使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要是你们哪一个敢跟他联络或是让他跟你们联络,”就在查克转身朝台阶走下去时,她这么警告着,“或是你们跟他在别人家参加同样的活动,你们的结果也会跟他一样,明白了吗?”
对着动身离开的查克,她又说出另一种警告:“查克,如果你想去找朋友求助,我看也免了,石家企业在里基蒙市是主要的人力市场,现在都在我的掌握之下。这里没有人会胆敢冒着失业的危险触怒我的。”
听到她这句警告,已走到台阶最下一级的查克回头望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如此轻蔑,令她方才领悟到原来他根本就从未考虑要向朋友求助。不过她更感兴趣的是,他转回头之前那个神情,是焦虑吗?或者是愤怒?还是恐惧?她真心希望的正是如此。
一个男人孤独地走在高速公路的路肩上,他的肩上搭着一件运动夹克,而他的头垂得低低的,仿佛正顶着强风而行似的。一辆货车在他前面停了下来。“喂,”麦巧理朝外喊道,“你需要搭便车吗?”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茫然瞪着巧理。这个年轻人一脸迷失的样子,仿佛是在高还公路上梦游一般,但他立时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他爬上座位以后,巧理注意到这位乘客一身名贵的运动服与讲究的发型,于是推断他应该是一个大学生,巧理对自己的观察力向来很有信心,于是就搭讪道:“你念什么大学?”
这个男孩咽了一下口水,仿佛喉咙发紧得很,同时把脸别开,望着窗外。然而当他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语气却是冷静而坚定的。“我没念大学。”
“你的车子抛锚了吗?”
“没有。”
“你有家人在这一带吗?”
“我没有家人。”
尽管这位乘客的语气坚决,但已有两个成年儿子的巧理却直觉地感到,这个男孩正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巧理等了几分钟以后又问道:“你有没有名字?”
“查克。。。。。。”迟疑了一下,才又接着说:“班查克。”
“你要到哪里去?”
“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我要一路开到西岸的洛杉矶。”
“好,”他的口气似乎是不愿再多言,“没有关系。”
一直到好几个小时以后,这位年轻人才第一次主动开了口。“你到了洛杉矶以后,需不需要人帮忙卸货?”
巧理斜瞄了他一眼。这个班查克的穿着与言语都有富家子弟的气质,但显然此刻已落魄得身无分文。如今他竟然肯屈尊做普通的劳力工作,巧理不禁很佩服他的胆气。“你看起来似乎挺能干活的,”他打量一下班查克高大强壮的身材。“你常做这种事吗?”
“我常在我常常打拳。”他简短地答道。
在大学里,巧理在心里替他把话说完,也许是因为班查克令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当年也试图闯天下,也许是因为他感觉到查克正面临极度的困境,总之他决定给查克一份工作。主意打定,巧理伸出了手。“我叫麦巧理,我不能付你很高的薪水,不过你至少可以在洛杉矶看到真正的电影是怎么拍的。我这辆车上载的都是道具,要运到帝国制片公司去。我跟他们签有运货合约。”
班查克的淡然反应使巧理更为深信,这位乘客不仅仅是破产了,而且对于要如何应付即将面对的困难也毫无概念。“要是你帮我干得很好,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在帝国制片公司的人事处讲几句话那是说,如果你不介意拿扫把或是扛东西。”
班查克又把脸转向窗外,瞪着外头黑暗的道路。巧理正要推翻先前的想法,开始认为这个年轻人不屑做劳力粗活时,他却开口说话了,而且由于不好意思的感激与宽慰,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些沙哑。“谢谢你,我会非常感激的。”
第一章
一九七八年
“我是勒沙尔育幼中心的包太太。”一个中年女人一面宣布着,一面踩着地毯朝接待柜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只购物袋。她指指跟在后头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冷冷地补充说明道:“这是施茱莉,要见尉泰丽医生。我买完东西以后会回来接她。”
接待员对小女孩露出微笑。“尉医生马上就会见你,你现在可以先坐在那里把这张卡填好,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忘记让你填了。”
茱莉不安地瞄一眼这间布置高雅的接待室,想到自己身上穿的破旧上衣与牛仔裤,于是躲到热带鱼缸旁边坐下。在她身后,包太太突然又探头进来对接待员警告说:“只要是没有固定住的东西茱莉都会偷。她的手脚快得很,所以你最好紧盯着她。”
茱莉又羞又怒地跌坐在椅子上,故意把腿伸得长长的,想表现出不在乎的态度。但是她羞红的脸颊以及双腿够不到地面的事实,却使她的意图无法得逞。
一会儿之后,她扭动着纠正这种颇不舒服的姿式,满怀畏惧地看着接待员给她的卡片。她知道自己认不得上面的字,但仍努力地尝试。第一个字好像是“不”,就跟街上写着“不准停车”牌子上的字一样,那牌子上的字当初还是一个朋友告诉她的。她抓紧铅笔,强按捺住那股熟悉的挫折感。她一年级的时候学会了“猫”这个字,但是谁也不会在任何地方写这个字的。她愤怒地想着,老师为什么要教只有一年级的笨课本里才有的“猫”字呢?
但是课本其实并不笨,茱莉提醒自己,老师也不笨。其他的孩子大概一眼就可以看懂这张卡片上的字!笨的人是她。
她努力地把名字规规矩矩写好,就再也无法填好什么空格了。她发觉自己又生气了,于是决定去想一些愉快的事情,譬如春天时风吹在脸上的感觉之类的。
“是你的铅笔有什么问题吗,茱莉?”
接待员亲切的声音使她猛然抬起头,她偷偷把笔心在裤腿上弄断。“铅笔心断了。”
“这里还有一支”
“我今天手疼,”她又扯了一个谎,一面站起身,“我不想写字。而且我想上厕所,厕所在哪里呢?”
“就在电梯旁边。尉医生马上就要见你了,所以别去太久。”
“不会的。”茱莉答道。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厕所,然后又沿着长长的走廊摸回来,开始费心地看着每一扇门上的名牌。她记得尉医生的门上有一个“心”字,怎么这一扇上面写的不是呢?会不会是她记错了?她把门推开,一个陌生的灰发女人正在打字,这时抬起头问道:“有什么事?”
“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茱莉红着脸喃喃说道,“你知道尉医生的办公室在哪儿吗?”
“尉医生?”
“对,你知道,就是那个‘尉’,有一个‘心’字的!”
“‘心’?。。。。。。噢,你大概是说心理医生吧!那是在走廊再过去的二五一六室。”
通常茱莉都会假装听懂然后自己摸索,但是现在她担心自己会迟到,所以也就顾不了假装了。“可不可以请你把号码再说仔细一点?”
那个女人瞪着她,仿佛她是白痴一样,然后不耐烦地叹口气说:“尉医生的办公室是两千五百一十六号。”
“两千五百一十六。”茱莉重述着。
“就在左边第四个门。”那女人又说道。
“噢!”茱莉丧气地说。“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说呢?”
回到尉医生办公室,接待员问:“你迷路了吗?”
“我?没那回事!”茱莉夸张地摇摇头,坐回椅子上。
她不知道其实墙上有一面镜子是双面的,有人正在另一个房间里透过镜子观察她的一切举动。
她注意到鱼缸里有一条漂亮的鱼死了,而另外两条鱼在旁边想吃它。她忍不住用手敲鱼缸把那两条活鱼赶走,可是它们一会儿之后又游回来了。“这里有一条鱼死了,”她故意用不甚在乎的口气说道,“我可以帮你们拿出来。”
“清洁工今天晚上就会把它拿走,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茱莉忍住抗辩的冲动,心里总觉得让这么漂亮的东西受到这种等遇实在是很残的。她拿起一本杂志假装在看,却不时趁接等员不注意时去敲敲鱼缸把那两条鱼吓走。
这一幕全都看在另一个房间的尉泰丽医生眼里。她带着微笑,瞄一眼身旁的另一位心理医生。“这就是那个捣蛋鬼茱莉了。育幼中心说她有学习障碍,而且对同辈有不良影响。有一次她竟然在勒沙尔发动拒食,说服了四十五个孩子一起抗议,要求改善食物,而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比她大。”她的口气带着佩服之意。
雷约翰医生看着镜子另一边的茱莉。“她那么做是不是因为心底有反抗权威的需要?”
“不是的,”尉医生带着嘲意说道,“是因为她心底有改善食物的需要。勒沙尔的食物营养是够了,但是却淡然无味。我尝过一点。”
约翰惊讶地看一眼这位同事。“那她偷窃的事呢?那可不是你能这么容易就不去追究的事。”
泰丽朝茱莉的方向偏一偏头,微笑着说道:“她就跟侠盗罗宾汉一样,手脚快,既偷食物和衣服,也偷玩具。可是她自己从来不留,都拿去给勒沙尔的小孩了。”
雷约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