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野外活动的杂志中的狩猎故事,我记得他那天穿的是花格呢上装。羊皮呢,我
想是同某些男人看的画册有关,充满那种画册的无非是豪华的顶层公寓中男欢女爱
的情景。可是浴盆又该如何解释呢?也许是来自他读的某个有关谋杀的小说吧,他
把那类书称为瞩消遣文学”;不过这不是说有人死在浴盆里吗?还得是个女人。那
一来封面设计大有文章可做了:你可以看到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躺在浴盆里,头发
披散在水面上,在敏感部位加上点儿水,一块肥皂,一个橡皮鸭子或者一摊血迹来
遮掩一下,以便应付审查。她躺在又白又凉的浴盆中,已经断气,肉体冰冷,只有
两只眼睛朝你瞪得大大的,这个浴盆成了她的棺材。我的眼前突然浮现起这么一幅
画面来:设想我们俩都睡着了,不知怎的水龙头打开了,水暖暖的,我们全无知觉,
水慢慢往上涨,越来越高,最后我们溺死在其中。等到他那个熟人又带人来看房子
时准会大吃一惊,他们只见满地是水,一男一女两具裸尸紧紧拥抱在一起。“是自
杀,”大家准会说,“殉情。”在夏天的深夜,在这座既供单身房客,又有豪华双
卧室的布兰特维公寓楼里,人们可以看到我们俩的鬼魂身披浴巾,在厅堂里游荡……
我望着天鹅,望得累了,便转眼去看那银色的弧形淋浴喷头。彼得的头发有一
种干净的肥皂气味,这不仅仅是在他刚刚淋浴过后,平时他身上也总带有肥皂味。
闻到这种气味,我就会联想起牙医的椅子和药品,但在他身上我却觉得很好闻。他
从来不用那种甜腻腻的剃胡霜或者其他代替香水的男性化妆品。
他的手臂搭在我身上,我可以看见那上面一排排的汗毛。他的胳膊就像浴室一
样,干净,洁白而清新,很少有男人的皮肤像他的那么光滑。他的头伏在我肩膀上,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可以在心目中想象他的样子。他正如克拉拉所说的,长得
“很好看”,也许这就是我当初迷上他的原因。他之引人注目,倒不是他相貌特别
英俊,或者有什么异常之处,而是他五官虽似平常,但却极其端正,就像香烟广告
上修饰得整整齐齐的年轻的面孔。有时候我倒希望他身上不是这么光滑,有个疣子
或者黑痣什么的能触摸得到,那反而会让人放心。
我们是在我毕业那天一个露天茶会上认识的,他也同我的朋友相熟,我们一起
在树荫底下吃冰淇淋。他的态度很有些一本正经,他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谈起准备
找个职业,口气满有把握,其实我心里并没有底。他后来告诉我,他喜欢我的就因
为我具有独立的见解和判断力,他认为像我这样的女子决不会企图对他的生活横加
干涉。他最近就遇上他所谓的“另一种类型”的姑娘,搞得很不愉快。我们俩就按
照这种想法行事,我觉得挺配我胃口。我们彼此采取一种相互信任的态度,这样我
们就相处得很好。自然我得顺着他的脾气,但所有男人无不如此,好在他为人还直
率,要猜出他的心事并不很难。整个夏天我同他来往,觉得很高兴,因为我们只有
在周末才见面,感情就一直很热烈。
不过我第一次去他寓所那回,我几乎下决心要跟他一刀两断。那天他不停地让
我听音乐喝白兰地,以为这才显得他有手腕,会应酬,我呢也听他摆布,上了他的
床。我们把白兰地杯子放在书桌上,彼得为了显本事,一不小心碰倒了一只杯子,
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哦,真该死,随它去吧,”我说,这话也许有点不够策略。想不到彼得却打
开灯,拿来了扫帚和钵箕,像鸽子啄食那样认真仔细地拣起大一点的碎片,把玻璃
碎屑打扫干净。这一来情调给完全破坏了。我们很快就气鼓鼓地道别,在那之后我
有一个多礼拜没有接到他的电话。自然现在情况要好多了。
彼得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把我的胳膊在浴盆边上压得怪疼的。我眉头皱
了皱,轻轻地把手臂从他身子底下抽出来。
“你那边情况怎样?”他漫不经心地问,他的嘴贴在我肩膀上,他老是问我这
句话。
“挺不错的,”我低声回答。他怎么看不出来呢?有时我真该说“糟透了”,
不为别的,就看他有何反应,不过不用问我也知道他是不会相信的。我伸出手去抚
摸他湿湿的头发,搔搔他的后脖,适度来几下,他挺喜欢的。
他也许想用浴缸来表现他的个性吧,我试图对此作出合理的解释。是苦行主义
吗?与古代人为惩罚自己而穿马毛衬衣、坐钉板等苦刑属于同样性质,让自己的皮
肉受苦。但彼得显然不是这样,他是喜欢舒服的生活的;更何况,他在上面,皮肉
吃苦的并不是他。也许这只是年轻人的一种鲁莽的行为,就像不脱衣服跳进游泳池
里,或者在聚会时把东西放在头顶上一样,但这也不适用于彼得。使我聊以自慰的
是他的那帮老朋友个个都成了家,要不下一回他还可能会把我们塞到衣柜里,或者
在厨房的水槽里摆出什么古怪姿势来呢。
要不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他是想以此来表现我的个性。在我面前出
现这种新的可能性:难道他真的把我同卫生间里的那些东西等同视之吗?他把我看
成什么样的人了?
他用手指绕弄着我脖子后面的头发,一边在我耳边低声说:“你要是穿和服准
保很好看。”他咬了咬我的肩膀,我认为这一动作说明他无忧无虑,极其轻松。彼
得一般是不咬人的。
我也咬了咬他的肩膀作为回报,接着,我看了一眼淋浴总开关,它仍然开着,
我便伸出右脚我的脚挺机灵的打开了冷水龙头。
8
八点半钟时,我们出去同伦见面。彼得刚才的心情似乎并不坏,但这会儿却有
点怪了,我还从未见到过他这副模样,因此在车上我也不想多说话。他的眼睛死死
盯着路面,拐弯时也不减速,嘴里还低声嘀咕着埋怨其他开车的人,他连安全带也
没系上。
当我告诉他等会儿一起去同伦见见面时,他起初有些不大高兴,尽管我说“你
肯定会喜欢他”,他也不起劲。
“那人是谁呀?”他有些疑心地问。换了个人的话,我会以为是有点醋意呢,
彼得不是那种好吃醋的人。
“是个老朋友,”我说,“大学同学,刚从英国回来,现在大概在搞电视制片
之类的事儿吧。”我明白伦在那一行里其实没有达到那样的程度,但彼得很注重人
的职位。既然我领彼得去看伦是想让他开心,那么我自然希望这个夜晚大家高高兴
兴的。
“哦,”彼得说,“搞工艺美术的,也许有点古怪吧。”
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吃冰冻豌豆和熏肉,这种塑料包装的食物你
不必拆袋,煮上三分钟就可以食用了,彼得不想出去吃饭。
“哦,不,”我说,急忙为伦辩护,“恰恰相反。”
彼得把盘子推到一边,任性地说:“你就不能自己烧一两个菜吗?”
我很生气,我觉得这话很不公平。我一向喜欢烹饪,正因为怕彼得会认为他的
生活受到了干扰,我才克制着不在他那儿烧煮。再说呢,他一向喜欢熏肉,那东西
营养又极好。我本想回敬他两句,但强自忍住了,彼得心里毕竟不痛快。我开口问
他:“婚礼怎么样?”
彼得哼了一声,身子一仰靠到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木然地望着另一头的
墙壁。接着他又站起身,给自己再倒了一杯杜松子酒。他打算在厨房里踱几个来回,
可是地方太窄,他只好又坐下来。
“天哪,”他说,“特里格真可怜。他的气色糟透了,他怎么就这样轻易上钩
了呢?”接着他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起来。在他的话中,特里格听来就像是最后一
个莫希干人,高贵而自由;又像是最后一条恐龙,被命运和其他一些次等的生物给
毁了;还像最后一只渡渡鸟,由于反应太迟钝而无法逃脱灭绝的命运。接着他对新
娘大肆攻击,说她掠夺成性,居心不良,把可怜的特里格吸到那家务琐事的一片混
沌之中(这倒使我把新娘想象成吸尘器的模样),最后他又悲悲切切地谈到自己孤
苦伶仃的未来才算住口,他所谓的孤苦伶什是指只剩下了他一个单身汉。
我把最后一口冰冻豌豆咽了下去,同样或者类似的讲话我以前已经听过两次了,
我明白自己不能对此发表意见。要是我表示赞同,那只会使他更加沮丧,要是我提
出不同看法的话,他会疑心我站到了新娘一边。记得第一回时我高高兴兴的,还以
一种达观的口气来劝慰他。“哦,现在既然木已成舟,”我说,“说不定到头来还
是桩好事呢。毕竟不能说她欺骗了小娃娃,他不是已经二十六岁了吗?”
“我是二十六岁,”彼得没好气地说。
因此这一次我干脆就不开口,心想今晚让彼得把这番牢骚早点发泄出来未必不
是件好事。我站起身来端给他一点冰淇淋,他把这看作是对他表示同情的举动,他
搂住我的腰,心事重重地拥抱了我一下。
“天哪,玛丽安,”他说,“幸亏你理解我,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大
多数女人都不理解这一点,你的脑子真清楚。”
我倚到他身上,抚摸他的头发,他吃着冰淇淋。
我们在公园大饭店后面一条小路上下了车,我们的车常常停在那儿。沿街走去
时,我挽住了彼得的胳膊,他低头朝我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我也朝他笑了我很
高兴他不再像刚才开车时那样气鼓鼓的了他又把另一只手按住了我的手,我正
打算用我的另一只手来按住他的手,忽然意识到那样一来他准会抽回胳膊,再用他
的这只手来按我的另一只手,这就像孩子在下课时做游戏了。于是,我只是深情地
捏了捏他的胳膊。
我们到了公园大饭店,彼得为我打开了玻璃门,他一向都是如此。在这类事情
上,彼得是十分注意的,他也为我开车门。有时我不禁想他也许会喀的一声立正致
敬呢。
在等电梯时,我在电梯门边的落地镜中看了看我们俩的形象,彼得身穿一套颜
色比较素净的夏装,绿色偏褐,剪裁得体,更衬托出他瘦削精干的身材,他身上其
他物件也都十分相配。
“不知伦来了没有,”我对他说,眼睛斜过去望着镜子,一边朝镜中的他说话,
觉得自己差不多同他一样高。
电梯来了,彼得对戴白手套开电梯的女侍者说“劳驾,顶层”,电梯平稳地升
了上去。公园大饭店其实是个旅馆,但在顶层有个酒吧,那是彼得最喜欢的去处之
一,他爱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喝杯酒,正因如此,我才约伦在这里会面。在这么高的
地方你会对垂直高度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这在城市里是不大容易体会到的。酒吧照
明很好,不像许多类似的场所昏昏暗暗的,活像是在下水道里面。这里又很干净,
几乎从来没有烂醉如泥的人,也没有乐队或者歌手,因此你自言自语的声音也听得
见。这儿的座位也很舒服,里面的装修古色古香,使人想起十八世纪,酒吧里的侍
者都认识彼得。恩斯丽有回告诉我说一天她来这里时,有人威胁说要跨过围廊的外
墙跳楼自杀,不过那很可能也是她编造出来的故事。
我们走了进去,酒吧里没有多少人,所以我一眼就瞧见了伦,他坐在一张黑色
的桌子旁。我们走上前去,我把彼得介绍给他,他们握了握手,彼得的态度有点生
硬,而伦却十分热情。侍者立刻就过来了,彼得又点了两份杜松子酒。
“玛丽安,见到你真高兴,”伦说,他从桌子对面俯过身来吻了吻我的面颊。
我想他这个习惯一定是从英国带回来的,因为他以前从来不这样。他胖了一些。
“英国怎么样?”我问。彼得一脸不痛快,我希望他多谈些,好让彼得快活起
来。
“还行吧,不过人太多。每回出门,总可以撞上一两个这边过去的人。因此也
根本不用到那边去了,那地方挤满了讨厌的旅游者。不过,”他转过头来对彼得说,
“我还是挺舍不得离开的,我在那儿有份好工作,其他方面也不坏。不过,等那些
女人一追起你来,你可就得小心了。她们总想要同你结婚,你只好打了就跑,先下
手为强,趁她们没逮住你时就开溜。”他笑了,露出一口又白又亮的牙齿。
可以看出,彼得脸上由阴转晴了。“玛丽安跟我说你在搞电视,”他说。
“不错,”伦说,一边望着自己方方的指甲,他的两只手大得不成比例,“眼
下我没事儿干,不过我想在这儿找个事应该不会困难。有我这种经历的人还是需要
的。搞搞新闻报道之类的事。我倒很想在这个国家搞个好好的时事评论节目,我是
说真正一流水准的。不过这里官僚习气太重,要做点事不知要费多少手脚。”
彼得来了兴致,他也许认为,有心搞新闻报道的人脾气是不会古怪的。
忽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掉过头去,站在我身后的是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年
轻姑娘。我正打算开口问她有什么事,只听见彼得说:“哦,是恩斯丽,你没跟我
说她也要来啊。”我再定睛一看,果然是恩斯丽。
“嘿,玛丽安,”她气喘嘘嘘的,捏着嗓子说,“你没告诉我这是个酒吧呀,
真希望他们不要看我的出生证才好。”
伦和彼得都站起身来,我别无他法,只好把恩斯丽介绍给伦,她在桌旁一张椅
子上坐了下来。彼得一脸迷惑不解,他见过恩斯丽,但并不喜欢她,因为那回她跟
他大侃了一通解放“本我”的理论,使他疑心她持有他所谓的那种“华而不实的激
进”观点。彼得在政治上是保守派。她那回还把他的某个看法斥之为“老生常谈”,
使彼得大为生气,他回敬说她的某一说法“粗野无礼”。我想他这会儿一定看出她
别有用心而来,但眼下还无从得知她究竟有何意图,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先不想拆
她的台,他需要证据。
侍者又来了,伦问恩斯丽要喝点什么。她犹豫了一番,然后怯生生地说:“嗯,
请来一杯姜味汽水,行吗?”
伦满面笑容地看着她说:“玛丽安,我听说你有了个新伙伴与你同住,可你没
告诉我她是这么年轻啊。”
“我对她留心着,”我没好气地说,“准备给家里这边的年轻人呢。”我心中
对恩斯丽恼火透了。她使我陷入到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她这不是在骗人吗?我可
以拆穿她的把戏,告诉伦她其实比我还大上几个月,已经大学毕业;或者默不作声,
那就等于帮她行骗了。我十分清楚她的企图,她把伦看作是可以猎取的目标,这是
先来进行侦查的.因为她预感到我是不乐意介绍他们相互认识的。
侍者端来了姜味汽水,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向她要出生证明看。不过我转而一想,
凡是有经验的侍者都知道,作这种打扮的姑娘尽管显得十分年轻,但如果不到十八
岁,是决不敢进酒吧要姜味汽水的。他们怀疑的往往是那些穿得老气的少年人,而
恩斯丽打扮得一点不老气。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套棉布夏装,白底上打着粉红和淡
蓝格子,领圈是花边,我是第一回看见她穿这件衣服。她的头发盘在脑后,扎了个
粉红的蝴蝶结,一只手腕上戴了叮当响的带有小饰物的银手镯。她只淡淡化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