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里一片寂静,只听见小提琴在低声叹息,显得很不协调,这时候恩斯丽开口说话
了。“伦和我要向诸位宣布个好消息,”她两眼闪闪发光,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
她故意放慢了节奏。“我们就要有个孩子了。”她的口气很平淡。哦,天哪,玛丽
安想,她这是强迫进行摊牌了。
可以听到长沙发那边发出几声叫喊。有人在冷笑,彼得的一个朋友说道:“伦,
好小子,真棒。”这会儿玛丽安可以看见伦的面孔了。只见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
下唇在抖动着。
“你这该死的婊子!”他沙哑着嗓子咒骂。
房里又安静下来。有个太太急忙开口讲些其他事情,但没人搭腔,也就只好住
嘴了。玛丽安望着伦,她以为他要打恩斯丽,但想不到他竟然咧开嘴巴笑了起来,
露出了满口牙齿。他朝大家转过身去。
“各位听着,一点没错,”他说,“今儿趁各位朋友在场,我们现在就来举行
受洗仪式,给肚子里的孩子受洗。我现在以我的名字替他命名。”他边说边飞快地
伸手抓住恩斯丽的肩膀,举起啤酒杯,把满满一杯啤酒慢慢地朝她的头顶上浇了下
去。
太太们全高兴得失声喊叫起来;先生们大声吼着“哈!”,在最后一滴泡沫到
了恩斯丽头上那时候,彼得从卧室里冲了出来,一边忙着往相机上装闪光灯。“就
这样别动,”他嚷嚷道,立刻拍了个镜头。“太妙了!这张照片一定棒极了。嘿,
这晚会真的棒极了!”
有几个人很不高兴地朝他看了看,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去注意。大家都立刻散开
去交谈起来,房间里仍然响着柔美的小提琴的声音。恩斯丽浑身湿淋淋地站着,脚
下硬木地板上是一汪满是泡沫的啤酒。她的面孔变了形:霎时间她得决定是否值得
哭出声来。伦已经放开了她。他垂着头,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着什么。从他的神情
来看,他对自己方才所干的事情似乎并不十分清楚,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更是
懵然无知。
恩斯丽转过身向浴室走去。几位太太喉咙里咕里咕嗜地发出安慰的声音,赶上
前来抢风头,做出要帮忙的样子。但是有个人已经比她们抢先一步,这就是费什·
史迈斯。他把高领羊毛套衫一把脱下,露出了一身肌肉,还有大片黑色的汗毛。
“对不起,”他对她说,“您得当心别着凉,对吧?尤其像你现在这种情况,
着凉可不行。”他用套衫替她擦了起来。他关切地瞧着她,眼眶也有些润湿了。
恩斯丽的头发一缕缕地披在肩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水。她抬头朝他笑着说:
“我们是第一回见面吧?”她睫毛上温湿的,不知是啤酒呢还是泪珠。
“我想我已经了解您的情况了,”他说,一面用条纹套衫的衣袖轻轻拍着她的
肚子,他的口气中饱含着象征的意味。
已经很晚了。想不到的是晚会仍然在继续,早先恩斯丽和伦引起的那场风波已
经自然而然地平息下来。有人把地板上的碎玻璃和啤酒清扫掉了,起居室里又响起
一片谈话声,音乐照样在播放着,大家边喝边谈,好像方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不过厨房里却是一片狼藉,那样子仿佛就像发了洪水似的。玛丽安在一大堆脏
杯碟中东翻西找,想要找出一个干净杯子来;她方才把自己的杯子放在外面什么地
方了,再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她想另拿个杯子来喝点饮料。
干净杯子全用掉了。她拣起一个脏杯子,在水龙头底下冲洗干净,小心翼翼地
给自己斟上一小杯威士忌。她心里觉得很放松,有一种无牵无挂的浮动感,就像躺
在池塘里水面上一样。她走到门道里,倚在那里向房里望去。
“我应付得还行,应付得还行,”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使她很有几分诧异,但
更使她十分开心。客人们都在那里(她眼光扫了一下,发现只缺了恩斯丽和费什,
哦,还有伦,不知道这几个人到哪里去了),一个都不少,大家的举动跟出席别的
晚会没有两样;她自己也是如此。这些人都在支持着她,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浮动,
不用担心沉下去,她感到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使她很踏实。她心底不由对
他们大家,对他们清晰的体形和面容充满了温情。她平时都看不大清他们的模样,
这会儿,仿佛有一盏聚光灯照着似的,她把他们大家看得一清二楚。她甚至于对那
些太太以及一只手正在做手势的特雷弗,还有办公室里的几位同事都产生了好感。
身穿一身亮闪闪的淡蓝衣裙的米丽在那边笑着,艾咪并不知道自己的衬裙边沿露了
出来,还在四处走动……彼得也包括在内,他手上还捧着相机,时不时举起镜头照
相。他这副模样使她想起了家庭电影的广告,一家之主的父亲花去一卷一卷的胶片,
拍摄的无非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的镜头,人们笑着举杯祝酒,孩子们庆祝
生日晚会……有什么题材能比这更好呢?
那么,这就是他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她快乐地想着,这就是他将来的模样。
隐藏在他的外表之下的这个真正的彼得,并没有什么奇怪,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只
是这个可以朝夕相伴,开开心心地过家常日子的男人。这个在家庭电影中常见的典
型角色。是我唤醒了他的内在本性,她想,是我挑起了他的热情。她喝下一口威士
忌。
这可是一番长长的找寻。她透过时间的走廊,一个个房间追寻过去,这都是一
些长长的走廊,大大的房间。一切似乎都放慢下来。
她沿着走廊边走边想,要是彼得真是那样,他到四十五岁时会不会挺着个啤酒
肚呢?他在星期六会不会马马虎虎套件衣服,穿着皱巴巴的工装裤到地下室他那小
车间里干活去呢?这一形象很令人安心,他会有业余爱好,他会舒舒服服的,他会
像别人一样。
她打开右面一个房门走了进去。彼得在里面;他四十五岁,头顶已经有点秃了,
但仍然可以认得出这是彼得。在明媚的阳光之下,他站在烤肉架旁边,手上拿着一
个长叉子。围着厨师的围裙。她仔细地在花园里寻找自己,但是她不在那里,这一
结果使她大为扫兴。
不,她想,一定是走错了地方,肯定还有其他的房间。现在她又看到在花园另
一边的树篱上还有一扇门。她穿过草地朝那里走去,在经过那个纹丝不动的人影身
后时,她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砍肉的大刀;她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又回到了彼得的起居室里,手上拿着酒杯,倚在门框上,房间里还是那些客
人,还是那么吵闹。只不过这会儿那些人显得更清楚,轮廓更为分明,距离更远,
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快,大家都准备回家了。一长排太太们穿着大衣,从卧室里走出
来,趔趔趄趄地走出门,跟在丈夫后面,一边互相道别。那个身穿红衣服毫无立体
感的小女子是谁?她的姿势就像邮购目录上的纸做的女人,微笑着转过来转过去,
在大片白白的背景上折腾……不可能这样,应该还有一些其他东西。她又跑到下一
扇门前,猛地将门拉开。
彼得在里面;他身上是一套考究的深色冬装,手上拿着相机,不过这会儿她看
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了。再没有别的门了,她伸手到背后去摸门把手,不敢把目光
从他身上移开,只见他举起相机瞄准了她;他张开嘴巴,露出了满嘴的牙齿。接着
一道眩目的亮光在她眼前一闪。
“别这样!”她一声尖叫,用手臂遮住了脸。
“怎么啦,亲爱的?”她抬起头来。彼得站在她面前。真的是他。她伸出手,
摸摸他的脸。
“我吓了一跳,”她说。
“你不胜酒力了,对吗,亲爱的,”他说,口气中既是怜爱又有些着恼。“我
整个晚上一直在拍照,你该习惯这件事的。”
“那张相片是照的我吗?”她问,温顺地朝他笑了笑。她觉得这就像一个有点
破损的巨大的广告牌上画的那种笑容,广告牌上的纸已经一片片翘起,有的已经脱
落了,露出了下面的金属底板……
“不是,照的是房间那一头的特里格。没关系,等下再给你照。不过,亲爱的,
你最好不要再喝了,你都站不大稳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开了。
那么,她还没有什么危险。她得趁早脱身,要不就太迟了。她转过身,把酒杯
放到厨房桌子上,绝望突然使她的心灵狡黠起来。这都取决于她能不能找到邓肯,
他是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她朝厨房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拿起她的酒杯,把里面的酒倒到水槽里。她得留
神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她拿起电话,拨了邓肯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又响,没有人
接。她放下话筒。厅里又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只听见彼得哈哈大笑。她不该穿红色
的衣服,它太引人注目了。
她侧身走进卧室。我得留神别把什么给忘了,她跟自己说;我再不能回来了。
在这之前,她一直在猜想不知他们结婚之后卧室里会是什么样子,她想象出各种各
样的布置和色调。这会儿她明白了。卧室就会是这样,一成不变。她在床上的衣服
堆里寻找自己的大衣,刹那间她都记不起它究竟是什么样儿,不过她最终还是找到
了它,把它套到身上;她故意避开镜子。她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点钟了。她朝自
己手腕上一看,没有手表。对了,她把手表脱下来放在家里了,因为恩斯丽说她的
手表同服装的整体效果不大相配。
在厅里一片闹哄哄的谈笑声中,传出了彼得的声音。“请大家注意,我们来照
张集体照,大家一起来。”
她得赶快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从厅里溜出去。她得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才行。
她又脱下大衣,把它团成一团挟在左臂底下,她指望这身衣裙能够有效地保护她,
使她混在人堆里不扎眼。她紧靠着墙,挤在人丛中向房门走去,尽量躲在人们的身
体和衣裙背后。彼得在房里另一头忙着安排各人的位置。
她打开门溜了出去,急忙披上大衣,又在报纸上一大排乱七八糟的鞋子中找出
了自己的套鞋,然后飞快地穿过走廊向楼梯奔去。这时候她可不能让彼得逮住,只
要他发现了大喝一声,她就会像个木头人似地站住,僵在那里没法动弹,没法改变。
她在六楼楼梯平台站住脚,套上了套鞋之后,又往下奔去,为了避免失脚,她
一路上都扶着栏杆。紧身胸衣的金属支架和橡皮筋箍住了躯干,身上都觉得麻木了,
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她得集中注意力……她想,我也许是醉了。可笑的是我并不觉
得醉;傻瓜,你完全明白人喝醉了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气中对毛细血管有害处。不过
更重要的是跑出去。
她走到空无一人的门厅里。尽管并没有人在后面跟着她,她觉得自己听见一种
声音;声音很微弱,就像是玻璃发出的,它像吊灯的叮当声那样给人以一种冷冰冰
的感觉,那是这个闪闪发光的空间里电流的高速振荡声……
她走出大门,来到雪地里,沿着大街奔跑起来。尽管衣裙挡挡绊绊的,她还是
尽可能快地跑着,只听见积雪被她踩得咯吱咯吱直响。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她眼睛
紧盯着人行道,在冬天连平坦的地方也靠不住,她决不能摔倒。彼得这时候也许就
跟在后面呢,在这空无一人的寒冷的街道上,他也许静悄悄地在后面追赶着,时机
一到就下手,就像他在厅里静悄悄地盯在客人身后抢镜头那样。这个黑色的射手隐
藏在伪装的后面,一直全神贯注地瞄准着她,等她走到靶心当中来,这是个手上拿
着致命武器的杀人狂。
她在一块冰上滑了滑,几乎摔倒下来。等她站稳脚跟,她回过头去望了望,街
上空空的。
“别紧张,”她说,“镇静些。”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气一呼出来几乎就凝
成了霜。她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去。起初她只是盲目地往前奔跑,但这会儿她明
白自己要去的地方了。“只要走到洗衣房,”她告诉自己,“你就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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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没有想到,邓肯可能不在洗衣房里。她到达目的地,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
地,等她气喘吁吁地拉开玻璃门时,她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不觉大吃一惊。她几乎
无法相信竟然会这样。她站在一长排白色的洗衣机前面,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她原
先一心想要找到邓肯,至于在这之后该怎么办,她根本没有考虑。
然后她看到远远那一头有张椅子升起一缕烟。一定是他在那儿。她往前走了过
去。
他没精打采地坐着,椅背上只露出个头顶,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面前那台洗衣
机的圆窗。洗衣机里没有衣服。她在他旁边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并没有抬头。
“邓肯,”她叫他。他没有回答。
她脱下手套,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手腕。他跳了起来。
“是我,”她说。
他看看她,他的眼睛比平时更深地陷在眼窝里,眼神也显得更为迷茫,在日光
灯底下,他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嗅,你来了。是红衣女郎本人。几点钟了?”
“不知道,”她说,“我没有戴表。”
“你到这儿来干吗?你应该在晚会上啊。”
“我在那儿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说。“我非得出来找你。”
“为什么呢?”
她想不出什么言之成理的理由。“就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又抽了一口烟。“听着,你应该回去。这是你的责任,
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需要你。”
“不,你比他更需要我。”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这一点不假。顷刻之间,她觉得自己很是高尚。
他露齿微笑。“不,我不需要。你以为需要挽救我,但我并不需要。我不喜欢
当业余社会工作者的试验品。”他的眼睛又朝洗衣机转过去。
玛丽安捏着她一只皮手套上的指头。“不过我并不想挽救你,”她说。她意识
到他曾经引她说出自相矛盾的话来。
“那么看来是你想要我来挽救你了,对吗?遇到什么麻烦了呀?我想你一定处
理好了。你是知道的,反正我什么也不会干。”听他的口气,他倒有点高兴自己无
能为力,帮不上忙。
“哦,不要再谈什么挽救不挽救的了,”玛丽安绝望地说。“我们找个地方去
好吗?”她想要出去。这个白白的房间里一排排的洗衣机,到处弥漫着肥皂和漂白
粉的气味,连说话都不方便。
“这里有什么不好呢?”他说。“我倒是挺喜欢这儿。”
玛丽安真恨不得用力将他摇一摇。“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
“哦,”他说。“哦,我明白了。你是说今晚我们找个地方待在一起,过了今
晚就再也不可能了。”他又掏出一根香烟点上了。“嗯,你是知道的,我那儿没法
去。”
“我那里也不行。”话一出口她就想到干吗不行呢,反正她就要搬家了。不过
思斯丽很可能会回来,还有彼得……
“我们可以待在这儿,可能这样倒更有趣。我们也许可以钻到哪台洗衣机里,
你这件红衣服呢就挂在圆窗外面,免得那个下流的老头来……”
“哦,别胡说了,”她边说边站起身来。
他也站了起来。“好吧,我是无可无不可的。看来这一次我是可以弄清真相的
了。我们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