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不过气来,秋天一来树叶又落得光光的,弄得路边全是落叶。我家乡是个矿区,
虽然没什么风景,但至少没有树,我就喜欢那样,很多人是不会喜欢的。这全是那
些熔炼厂造成的,高高的烟囱直插云霄,晚上喷出来的烟都是火红的一片,化学烟
尘把好几英里内的树木都熏死了,到处是一片荒凉,只见光秃秃的岩石,连草都不
长,还有呢就是矿渣堆,积在石头上的水由于化学物质的缘故也变成黄褐色。无论
你种什么东西都不会活,每年这个时候,我常常出城坐在岩石上,等着下雪…。
玛丽安坐在床边上,朝他的脸微微俯过去,她并没有认真倾听他那单调的说话
声。她注视着他纸一般薄的皮肤底下的脑袋的轮廓,不由暗自纳闷像他这么瘦的人
精力怎么仍然那么充沛。她这会儿不想去碰他了,他眼窝深陷,随着颚骨的张合,
耳朵前面也棱角分明地动个不停,这一切甚至让她有点反感。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凝视了她一会儿,像是记不起她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怎么
会闯进他的卧室里来的。“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跟方才完全不同了,“你这
方面有点同我一样。”他伸手拉住晨衣的肩部,把她往下拖。她听凭自己往后倒。
他突然改变了那催眠似的平淡声调,接着她又意识到他也有血有肉,跟旁人没
有两样,这使她起先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挺直身子向后缩,进行反抗,但是他的
两条胳膊抱住了她,她没有料到他有这么大的力气。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在她
心中暗暗怀疑他抚摸的其实只是他自己的晨衣,这件衣服只是碰巧披在她身上罢了。
”她把脸向后移,低头望着他,他的眼睛闭着。她吻了吻他的鼻尖。“我想有
件事得告诉你,”她柔声说,“我是订了婚的。”此时此刻她无法确切地记起彼得
的模样,但想到他的名字她感到有点内疚。
他的黑眼睛睁了开来,茫然地望着她。“那么,那是你的问题,”他说。“就
像我告诉你说我那篇有关拉斐尔前派色情作品的论文得了个优一样有趣是很有
趣,但那毫不相干的。对吗?”
“嗯,不过不能这样说,”她说。眼前的形势立刻变成了一个与良心有关的问
题。“我就要结婚了,你知道,我不应该到这里来。”
“可是你已经来了,”他笑了,“其实,我很高兴你把这事告诉了我,这使我
觉得安全多了。因为,说真的,”他认真起来,“我并不想让你以为这一切具有什
么意义。对别人也许有,对我决没有,”他吻了吻她的鼻尖,“你只是洗衣房的另
一个替身罢了。”
玛丽安不清楚她是否应该觉得感情受了冒犯,但转而觉得心中并没有什么不痛
快,她反而觉得有点宽慰。“那么,我不知道你算是什么的替身,”她说。
“我在这方面就很不错。我是很灵活的。我是个万能的替身。”他伸手到她头
的上方,把灯关了。
过了没多久,传来大门开了以后又关上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哦,讨厌,”他的声音从他晨衣里传了出来,“他们回来了。”他推她站起身,
打开了电灯,又连忙把那件晨衣朝她身上一裹,从床上滑了下来。他用双手把头发
从额头上往下抹抹平,再拉直身上的套衫。他在房间中央站了一站,气呼呼地朝卧
室过道那里看了看,便冲到房间另一头,一把抓过棋盘扔到床上,坐到她对面,又
飞快地把倒下的棋子扶了起来。
“嗨,”一会儿之后他平静地朝走进房门的那个人打招呼,玛丽安因为自己衣
衫不整,不敢回过头去。“我们在下棋呢。”
“哦,很好,”一个声音半信半疑地说。
“干吗这样大惊小怪的?”等那个人走进浴室关上门后,玛丽安说,“根本没
有必要慌张,要知道,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要是有什么不妥的话,那就只怪他们
不该这样闯进来。”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特别内疚。
“哦,我跟你说过,”他一面定睛望着棋盘上摆得整整齐齐的棋子,一面说。
“他们自以为是我的父母。你知道做父母的是永远不会理解这类事儿的。他们会认
为你在教我学坏,不能把实际情况让他们知道。”他从棋盘那头伸过手来握住了她
的手,他的手指又干又冷。
17
玛丽安低头望着银光闪闪的汤匙里自己的映像,像是颠倒的,身躯很大,到了
匙柄那里就缩得像个针头那么小。她把汤匙微微倾斜了一下,她的额头大得吓人,
接着又缩小了。她的心境十分平静。
她满怀柔情地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彼得,桌上铺着白桌布,上面放着碗碟和面
包篓子,彼得也对她笑着。桌子边上点着蜡烛,烛光透过灯罩,现出一片橙红,在
这种光线下,他的脸显得有棱有角,线条分明。在暗影中,他的下颚显得更为有力,
他的五官也不那么光滑了。她心中想,一点不假,无论是谁看见他,都会觉得他特
别英俊。他身上是一套庄重体面的冬装黑色的套装,配上质地讲究的深色领带,
比起他几件时下流行的西服来,这身穿着虽然不那么时髦,但却十分高雅。恩斯丽
有一回称他“包装得呱呱叫”,但这会儿玛丽安觉得他这种品味挺讨人喜欢。他既
懂得如何根据不同场合选择衣服,又能别出心裁。有的男人穿黑色套装总是不行,
不是肩膀上落满了头皮屑,就是背后磨得又光又亮,而彼得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在
这种多多少少也算是公开的场合跟他在一起,让别人看到他属于她,她不由感到一
阵阵骄傲,她把手伸过桌子去握住他的手,他呢,把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侍者拿着酒瓶过来了,彼得品尝了一下,点了点头,侍者倒好酒后,退后一步,
消失在黑暗中。
这又是彼得的一个长处,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毫不费力地就决定下来。在过去一
个多月中,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让他为自己点菜。这使她省掉了麻烦,她菜单
拿在手上,总是犹豫不决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吃点什么。但彼得立即就会把两个
人要的东西点好,他比较喜欢牛排和烤牛肉,对小牛小羊杂碎这类特别的东西不是
怎么感兴趣,对鱼则全无好感。今晚他们要的是煎里脊小牛排。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们先在彼得的住处待了一阵才出门,两个人都说自己饿坏了。
他们一边等着上菜,一边又讨论起出门前谈的事情来,刚才在重新穿戴打扮时,
他们俩议论起儿童教育问题来。彼得只是在理论上发挥了一番,泛泛地谈了儿童的
事,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特定的实例。但是她完全明白他们谈的其实就是他们将来
孩子的事,正因如此,它才这么重要。彼得认为要是孩子有过失就应该予以处罚,
甚至可以进行体罚。自然大人不能打孩子来出气,重要的是应该说到做到。玛丽安
担心这会对孩子的感情造成不良的后果。
“亲爱的,你不懂这类事情,”彼得说,“你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
捏了捏她的手。“可是那种恶果我见得多了,法庭上全是这类少年犯,很多人出身
都很好。这个问题很复杂。”他嘴唇抿得紧紧的。
玛丽安心中深信自己没有错,彼得说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听了有些不高
兴。“那么,对他们不是应该给予理解吗?要是……”
他宽宏大量地笑了。“那些小流氓,有的整天骑着摩托车乱闯,有的染上了毒
瘾,还有的为了逃避服兵役从美国溜过来,给这些人以理解?你试试看。我敢打赌,
你从来没有走到他们身边去过,有的人身上还长了虱子。玛丽安,你以为良好的愿
望就能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是吗?根本不行,他们一点儿责任心都没有,他们到
处乱逛乱砸东西,就因为他们存心如此。这与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该教训的
时候却没有人狠狠教训他们一顿,他们以为这个世界欠了他们的情。”
“说不定是,”玛丽安一本正经地说,“在不该教训的时候却有人狠狠地教训
了他们,要知道,小孩子对不公正的待遇是非常敏感的。”
“嗅,我完全赞成应该公正行事,”彼得说,“那么,对财产被他们毁坏了的
人来说,又谈得上什么公正呢?”
“我看,你可以教育他们,别驾车乱闯,把人家的树篱碾得一塌糊涂。”
彼得开心地格格笑了起来。她对那件事提出批评,而他呢为此对她发笑,这已
经成为测量他们新关系中的一个基准点。但是玛丽安平静的心境却被自己的这句话
打破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彼得,试图看看他的眼睛,但是他低头望着酒杯,也许
是在欣赏在白色桌布衬托之下显得分外鲜艳的红葡萄酒吧。他方才在椅子上往后倚
了倚,这会儿亮光照不到他的面孔。
她心中奇怪像这样一家饭店光线干吗搞得这样暗,也许就是想让人们在吃饭时
彼此看不清对方吧。她想,归根到底,咀嚼和吞咽食物对吃的人是一种享受,但观
看起来就不那么雅观了。而且在太近的距离观察自己的伴侣很可能驱散这家饭店企
图保持,或者企图创造的浪漫的光环。她仔细察看起自己手边餐刀的刀刃来。
侍者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动作嫡熟轻巧,就像只猫在地毯上那样悄无声
息,他把菜摆在她面前,木盘上是一块里脊肉,四周围着几条成肉片,滋滋直往外
冒油。他们俩都喜欢火候嫩些的,反正在牛肉烹饪时间上他们是不会有争议的。玛
丽安真是饿坏了,她恨不能把牛排一口吞下肚。
她又切又嚼,一边把牛排送进感激不尽的胃里,一边又在思索这番对话,试图
弄清自己所说的“公正”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那应该意味公平待人,但仔细一想,
就是这一概念在她心目当中也并不怎么清楚。那是否指以眼还眼呢?要是你已经丢
了一只眼睛,再去把别人的眼睛打坏又有什么用处呢?那么赔偿又怎样?在诸如撞
坏汽车这类事故中这似乎是金钱的问题,甚至当你感情上受到伤害时也能获得金钱
上的赔偿。有一回在电车上她看见一个母亲在咬自己幼小的孩子,因为孩子先咬了
她。她边沉思边咀嚼着一块嚼不动的肉,把它囫囵吞下去了。
她认定彼得今天的情绪也有些反常。他接手了一个很棘手的案子,需要进行大
量繁杂的调查研究。他查阅了许多判例,结果发现它们全对自己这一方不利。因此
他方才说话才那么不近人情:因为纷乱复杂的工作使他心烦意乱,他希望简单一些。
不过,他应该认识到,要是法律不那么复杂的话,他也没钱可赚了。
她抬起头来,伸手去拿酒杯。彼得正在注视她,他杯中的酒已经喝去四分之三,
而她呢,喝掉的还不到一半。“专心思考呢?”他柔声说。“算不上,只是走了神
罢了。”她朝他笑了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木盘子上。
近来他注视她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以前在夏天时,她老觉得他不大朝她看,或者说很少真正看她。床上完事之后
他总是直挺挺地躺在她身边,面孔抵住她的肩膀,有时候他就睡着了。可是最近这
段时间,他常常全神贯注地望着她的脸,仿佛是要透过她的外表看出她脑袋里究竟
在想些什么事儿。她弄不清他这样注视她时,究竟是在寻觅些什么,这使她很难受。
当他们俩筋疲力尽地并排躺在床上时,她常常会睁开双眼,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注
视着她,也许是希望乘她不备时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秘密的表情来吧。然后他会轻
轻抚摸她的皮肤,没有一点激情,几乎同医生给人看病差不多,似乎这样也可以发
现他眼睛没有看到的东西。或者是尽力想要把她印在脑海里。这种时候,她就觉得
自己仿佛躺在那里接受医生的检查,她很想抓住他的手,叫他不要再抚摸了。
她用叉子在装生菜的木碗里左挑右拣,想要找块番茄。她想,也许他弄到一本
婚姻手册之类的东西了吧,可能理由就在于此。她满怀柔情地想,彼得就是这样的
脾气,一有什么新的问题,他就出去买本有关的书籍,从书本中寻找答案。她想起
了他房间里的书架,夹在上下两格法学书籍和侦探小说中间的那一格,就是一些有
关照相机的书籍和杂志,他在汽车仪表板上的小储物箱中总放着汽车手册。因此,
在结婚之前,他去买一本婚姻指导的书完全是顺理成章的。想起这种带有浅显易懂
的图解的东西,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她从生菜里挑了一个黑橄榄吃了下去。一定是这样,他是在掂量她,就像是买
了一架新照相机,先要把机子的工作原理摸一摸,看看那里面复杂的齿轮组合和小
小的机械构造,查查它有什么地方容易发生问题,弄清它的各种用途,总之,是要
明白它的发条好不好。他是想要摸清她内心的真实动机呢。如果他真是这样想的话……
她暗自笑了,她想,我来编点事儿骗他一下。
他快要吃完了。她看着他手执刀叉,利索地切着牛排,每一刀都用力均匀,恰
到好处。他真能干,切下来的肉整整齐齐,很是好看。可是动刀子切割这一行为本
身就含有暴力的意味,而在她心中总没法将彼得和暴力两个字联系起来。这就像麋
鹿啤酒广告一样,如今这些广告到处都是,地铁车厢里啊,大广告牌上啊,杂志上
啊随处可见。由于她在广告推出前曾经做过一些调研工作,她觉得自己对它也要负
一点责任;这倒不是说这个广告造成了什么不良影响。在小溪中蹚水用网兜网鲑鱼
的那个人穿戴得太整洁了:他的头发看起来就像刚刚梳过,只有几缕头发整整齐齐
地贴在前额上表示外面有风。那条鱼也显得不真实,它身上没有粘液,没有牙齿,
看来也不像有气味;那只是做得十分精巧的上了釉彩的金属玩具。杀死糜鹿的那个
猎人站在那里摆出姿势给人照相,他完全像是个城里人模样,头发上没有小树枝,
手上没有血迹。当然广告中不可能出现一些丑恶的令人不快的画面,例如,总不能
让那只鹿的舌头搭拉出来吧。
她不由想起了今天早上的报纸,她曾经不经意地把第一版浏览了一下。上面报
道一个男孩疯狂地开枪打死了九个人,后来被警察制服。那孩子是从楼上的窗户里
往外开的枪。这会儿她记起那张照片来了,那个男孩面色苍白,被两个穿深色衣服
的警察挟住,眼神冷漠而警觉。瞧他那样子,并不像是会拨出拳头来打人或者朝人
捅刀子。在他使用暴力时,他选择了间接的形式,就是借助某种特定的工具,手指
轻轻一拨,并不触及打击的对象,他自己则站在远处观看炸得血肉横飞的场面。这
是心灵的暴力,几乎同魔术一样,你只要动个念头,它就发生了。
看着彼得把牛排整整齐齐地切成一个个小方块,她不由想到了她的一本烹饪书
封面上画的一条牛的图案,牛身上打着格子,加上标签,说明你用的肉来自牛身躯
的哪个部分。她想,他们现在吃的是牛背上的肉,用虚线标出来的那部分。她眼前
似乎看到了屠宰培训班里的景象,在一个大房间里,一排排身穿雪白的大褂学习屠
宰的人,手上拿着幼儿用的剪刀,坐在桌子旁边,从一叠叠硬纸板画的牛身上把牛
排、助条和用来烤的肉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