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说说清楚,别到我的房间里去。”
“哎,你的房间更干净,”恩斯丽振振有辞地回答,“再说要是我在情绪冲动
之下,被他弄得神魂颠倒了,我总不能打断他。告诉他说你走错房间了’,是吧?”
“你说得不错,”玛丽安说,一时间,她仿佛觉得自己给赶出家门,无家可归
了。“我只怕爬到自己床上去,却发现已经有人睡在那里了。”
“这样吧,”恩斯丽说,“要是真的用了你的房间,我就在门把手上挂条领带,
好吗?”
“谁的领带啊?”玛丽安问。她知道恩斯丽喜欢收集东西,在她房间里地板上
就可以见到相片啦,信件啦,干花啦什么的;不过没听说她也收集领带。
“嘿,当然是他的啦,”恩斯丽说。
玛丽安心里一阵烦乱,眼前似乎看到了一间战利品陈列室,依稀可见墙上钉着
一些带犄角的鹿头。“干吗不干脆用他的头皮呢?”她问。伦纳德毕竟还算是她的
朋友啊。
她简单地弄了点饭吃,然后独自泡茶喝。恩斯丽已经出去了,她在家磨蹭着,
等钟点差不多了再出门看夜场电影去,在这段时间里她又把这事左思右想了一番。
就在她赶往附近的影剧院区的路上她还在考虑这件事。有时候,她在心底里会隐约
掠过一丝想法,那就是她好歹应该给伦提个醒,可她又不知道这事该如何去做,更
重要的是,她也看不出自己干吗要这样做。她知道在伦的眼里,恩斯丽既年轻,又
天真,就像个啥事也不懂的小雏儿,他决不会轻易相信恩斯丽是个工于心计的女强
人,正在算计他,实际上就是把他用作免费人工授精的替身,根本不把他当人看待,
丝毫也不顾及这对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且,恩斯丽一直极其小心,眼下根本拿
不出什么证据让伦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有好几次玛丽安想到在夜深人静时给他挂个
电话,用尼龙袜把话筒口掩起来再轻声说“当心!”但那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他根
本猜不出要他当心什么。寄匿名信呢……他会以为那是某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干的好
事,或者是他从前的某个女朋友吃醋,想要跟他捣蛋,存心坏他的好事,结果这只
会使他越发起劲地追求他的目标。除此之外,自从她订婚以来,她与恩斯丽之间就
达成了某种默契,那就是互不干扰对方的大事。尽管非常明显的是,两人根据自己
的道德原则都不赞成对方所采取的行动。要是她同伦说了些什么的话,她确信恩斯
丽完全能够成功地进行反击,至少搞得你不得安生。算了,只能让伦听天由命了,
毫无疑问,他是会兴高采烈地一头扎进去的。况且,使玛丽安更觉糊涂的是,她记
不清当年究竟是把基督徒扔给了狮子呢,还是把狮子扔给了基督徒。正如有个星期
天恩斯丽问她的,她究竟是站在创造生命的力量的一边呢,还是站在它的对立面?
此外还不能把楼下房东太太给忘掉。伦纳德来的时候,即使她没有站在窗前张
望或者躲在丝绒窗帘后面偷看,她根据脚步声也肯定会知道有个男人上了楼。她的
心灵就像个专制的王国,行为准则就同万有引力一样是毫无通融的余地的,按照她
的观点,上楼的人必须下来,晚上最好不要超过十一点半。这一点尽管她从来没有
挑明,但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玛丽安希望恩斯丽别把这一点忘了,在完事之后赶
快把他弄走,至迟不要超过半夜十二点;万一没办法,不得不留他过夜,那也不能
让他弄出什么声音来,等第二天一早再想办法。至于是什么办法,她也不清楚,或
许得把他塞进洗衣袋里偷偷扛出去吧,反正不能让他大模大样地走下楼梯。自然,
实在没法的话,她们可以另找房子住,但她不愿意闹得沸沸扬扬的。
玛丽安在离洗衣房不远的那个地铁站下了车。附近街道两边门对门有两家电影
院,两家她都先去转了转。一家上映的是部配有字幕的外国片,外面的广告上用了
一些从报纸上复印下来的评论,这些不带彩色的文字印得并不怎么清晰,其中耸人
听闻地用了不少诸如“成人”与“成熟”之类的字眼,这部电影曾经得过好几项奖。
另一家上映的是一部没花多少钱制作的美国西部片,彩色广告上画着一些骑着高头
大马的汉子,还有几个快要断气的印第安人。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没有心情去追
随剧情的起伏,欣赏大段大段的特写镜头;在那些艺术性很高的镜头中演员脸部肌
肉抽搐,连毛孔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只是要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一段时间,暂时
把有些烦恼的事儿忘掉就成,这样她便选择了西部片。她买了票走进去,电影已经
开映了,观众不多,有一半座位空着,她摸黑找了个座位。
她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头倚在椅背上,膝盖顶住了前面的座位,微微闭上了
眼睛。这个姿势有点不大雅观,反正在暗处没人瞧见,她左右两侧都没有人。她注
意挑选这样的座位,为的是不想让哪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子来找麻烦。她记得在念小
学时就碰到过一次,那时她根本不知道电影院里会有这类事。手摸摸你膝盖呀,或
者抖抖索索地碰碰你呀,倒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只要默不出声地避开就行了),
只是让她觉得十分难堪,因为这些动作并无恶意。对这些在黑暗中乱摸的人来说,
跟别人身体上有点接触是极其要紧的,即使是稍微碰一下也行。
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个五颜六色的画面,头戴宽边帽的大汉骑在高头大马上
占据了整个银幕,随着镜头的切换,大树啊,仙人掌啊一会儿凸现在前景之中,一
会儿隐没在背景里面,除此之外只见烟雾腾腾,灰沙翻滚,骏马奔驰。她并不打算
弄懂那些神秘兮兮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把故事的情节搞清楚。她知道一
定是有坏人要干坏事,好人就出来跟它们斗,很可能是先下手为强,把钱搞到手
(还有印第安人,反正他们跟野牛一样多,人人都可以自由取用),但银幕上究竟
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蛋她就不去操心了。至少这还不是那种描写精神错乱的新式西
部片。她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配角,心想这些人一定没多少事干,不知他们是
如何打发时间的,会不会有人幻想有朝一日成为大明星。
这是在夜里,银幕上一片朦胧的紫蓝色,这种夜色只有在彩色电影中才可以见
到。有个人蹑手蹑脚穿过草地向另一个人逼近,四周一片静寂,只听见草的飒飒声
和人工摹仿的蟋蟀叫声。这时,在她身后,就在她左边,传来轻轻的喀嗒一响,接
着又是什么硬的东西掉在地板上的声音。有人开了枪,随后又打了起来,天亮了。
她又听见了喀嗒的声音。
她朝左面转过头去,银幕上阳光明媚,在模模糊糊的反射光中,她费了好大劲
才勉强看出和她隔着两个座位的那个人的模样,原来就是洗衣房里的那个人。他懒
懒地蜷缩在座位上,眼光呆呆地朝前望着。他一手拿着个袋子,每隔半分钟左右,
他的另一只手就要从那只袋子里拿点东西塞到嘴里,接着就是喀嗒一声,随后又有
东西扔到地上。他一定是在吃什么带壳的东西,但肯定不是花生。花生没这么大响
声。她观察着他的侧影,看到他的鼻子,一只眼睛和弓起的肩膀的暗影。
她又掉头朝前看,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银幕上。在这里和他不期而遇,她心底里
暗暗有点高兴。但这种高兴又有点不近情理,因为她并不想跟他讲话,事实上,她
巴不得他还没有发现她,过一会儿也不会看见她没有伙伴是独自坐在电影院里。他
似乎给电影迷住了,他一心注意着电影,还有就是他吃的东西那东西发出这种
烦得要死的喀嗒声,究竟是什么呢?如果她不做声,他很可能不会注意到她。但是
她心中又隐隐不安地感到他一定认出了她,而且早在她认出他之前就知道她坐在他
旁边。她望着银幕上那茫茫大片的草原发呆,在她身边,还是每隔一会儿就喀嗒一
响,听得她烦透了。
银幕上人和马在渡河,还有一个衣衫槛楼的金发女郎,这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左
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左手似乎不听她大脑的指挥,自动想要伸出去碰碰他的肩膀,
她心里肯定不想这么做。她死劲命令手指抓住椅子把手。“那绝对不成,”她默默
地警告自己,“他很可能会嚷起来的。”但是,由于她没有再去看他,她也害怕万
一她真的伸出手去,她摸到的只是个空空的椅子,除了座位上那考究的软皮套之外,
什么也没有。
电影的音量突然大起来,一群印第安人从埋伏处冲了出来,响起一阵喊杀声。
等进攻被击退之后,又可以听见别的声响了,可是她再也听不见他那边发出的轻轻
的喀嗒声了,原本它是像时钟那样有规律的。她猛地朝左边转过头去,只见座位上
空空如也。那么,他是走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来;也许坐在那个座位上的是另外
一个人。
银幕上,一个身材无比魁伟的牧人虔诚地吻着那个金发女郎的嘴唇。“汉克,
你这是……?”她低声说。过不多久,太阳就会下山了。
这时,就在她耳朵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她可以感到那呼出的气吹动了她的头发。
那声音说:“是南瓜子。”
她心底里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南瓜子,”她心中暗暗回答说,“自然是
这东西,干吗不呢?”但她的身躯却是猛地一惊,刹那间僵住了。等这一阵肉体上
的紧张过去,她能够回过头去时,她才发现身后并没有半个人影。
电影已经到了结尾阶段,她坐在那里,几乎认为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看来我也同大家一样,终于快要发疯了,”她想,“真是讨厌。不过那也算是一
种新的体验吧。”但就在这时,银幕上出现了一个族旗飞舞的镜头,又响起一阵尖
锐得刺耳的音乐,随后灯光亮了。她花了些时间到他方才(可能)坐过的那个座位
底下去看了看,是有一堆白色的瓜子壳。这就像那些原始人用的路标,一堆石头啊,
用几根树枝做成的记号啊,或者在树皮上刻下的凹痕啊,它指明了路途,或者表示
前面的情况。她盯着这堆瓜子壳瞧了几分钟,几个看电影的人从她身边稀稀拉拉地
经过走到过道里去,她还是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她走出影院时一边想,无论如何,
这个人这口总算留下了一些看得见的痕迹了。
她又尽可能慢慢地踱回住所去,她不想在别人还没完事的时候去打岔。从外面
看,房子里没有灯光,但是在她走进大门,打开厅里的电灯时,从餐厅里无声无息
地出来了一个人截住了她。是房东太太,尽管她头上夹满了卷发夹,身上穿着紫色
维耶勒法兰绒的睡衣,她还是努力显得无比的庄重。
“麦卡宾小姐,”她说,眉头紧锁着,“我真是放心不下。今晚早些时候我亲
耳听见,一个男人跟着杜俾小姐上了楼,那人肯定到现在还没下来,我是不会听错
的。自然,我不是说我知道你们二位都是正派人,不过,我女儿……”
玛丽安看了一眼手表。“哦,我不知道啊,”她半信半疑地回答,“我看不至
于有这种事吧。恐怕你搞错了,现在已经一点多钟了,要是恩斯丽没出门的话,通
常她早就睡了。-
“对啦,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是说,听不到楼上有人说话……我并不是说……
一
这老太婆,一直在偷听,她倒真有干劲,玛丽安想。“那么她一定是睡了,”
她笑眯眯地说,“来的人可能是怕吵了您,轻手轻脚地下楼了。不过我明天早上替
您把这件事跟她说一说。”她极力装出笑脸,好让房东太太放心,接着她飞快地上
了楼。
她一边上楼一边寻思,恩斯丽这个粉刷得雪白的诱人葬身的墓穴,如今我又替
她刷了一层白漆。不过别忘记邻居眼中一根小刺和你自己眼中有根大梁,等等。现
在的问题是,明天一大早不管那家伙身上还剩下几块骨头,我们怎么在那精明的老
太婆眼皮底下把他弄下楼去呢?
她看到那瓶威士忌摆在厨房桌子上,已经喝掉了四分之三。她自己的房间门关
着,门把手上一条绿蓝条纹的领带神气地悬挂着。
这意味她得到恩斯丽的床上,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床单、衣物、毛毯和平装
小说中间清理出一块地方来睡觉。
“真是见鬼!”她甩掉大衣,自言自语地说。
15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玛丽安在医院走廊里走着,寻找克拉拉的病房。她中午没
有休息,只是叫饭店送来一个奶酪莴苣三明治当午饭,这东西装在硬纸盒子里,不
过是两片稀松的面包夹着一薄片奶酪和几片绿不绿白不白的菜叶,这样她就可以提
前一小时下班了。她赶路再加上买玫瑰什么的已经用掉了半个小时了。探访的时间
还剩下三十分钟,她心中纳闷,不知在这半个小时里她和克拉拉是不是能找到什么
可谈的。
病房的门都开着,她站在门前,几乎得跨进房间才能看清房号。每间房里都传
出女人尖细的交谈声。她终于在走廊尽头处找到了克拉拉的房间。
克拉拉躺在高高的铺着白布床单的病床上,病床一头支起,使她处于半躺半坐
的姿势。她身穿绒布的病号服,那一头浅色的头发松松地披在肩上,玛丽安只觉得
她床单下面的身体瘦得有些怪。
“嗨,来啦,”她说,“终于来看看老妈妈了,对吗?”
玛丽安连忙把带来的花塞过去,这一来就省得为自己最近的行为向她道歉了。
克拉拉用她那纤弱的手指解开了羊角状的绿色包装纸。“真漂亮,”她说,“我得
叫那个混帐护士弄点儿干净水养起来,要是你不注意的话,她很可能给你把这些花
儿插在便盆里。”
在挑选花儿的时候,玛丽安犹豫了一阵,不知是挑深红的好呢,还是挑橙色的
或者白色的好,这会儿她倒有点懊悔挑了白色的。从某种角度上讲,白玫瑰放在克
拉拉身边几乎太相配了一点,换另一种角度呢,白色又根本不妥当。
“把帘子拉上一点,”克拉拉低声说。病房里还住着另外三个女人,说话显然
很容易被别人听见。
玛丽安把厚帆布帘子拉了起来,帘子用圆环连接在一根弯曲的金属棒上,挂在
床上就像一个椭圆形大光轮,接着她在供来客使用的椅子上坐下来问道:“哎,感
觉怎样?”
“哦,真是妙极了,我从头到尾都看到了,血啊,乱七八糟的东西啊,够邋遢
的,不过我得承认那非常有意思。尤其在那小家伙探出头来的时候更叫你着迷,你
终于知道这么些天你肚子里怀的就是这样一个小东西。我等着看它,等得兴奋得不
得了,这就像你小时候拿到圣诞礼物时,你心痒难熬地急着想打开它一样。在我怀
孕时我有时候巴不得能像鸟儿一样,把孩子从蛋里孵化出来,不过这样分娩也的确
有其非同寻常之处。”她拈起一支白玫瑰嗅了嗅。“你将来的确也该试试。”
玛丽安很有些纳闷,对这种事她的口气怎么能这样随便,就像是在向她介绍如
何能使馅饼皮变得更松软或者某种新牌号的洗衣粉那样。自然这事早在她的计划之
中,迟早会来,彼得说话当中已经隐约提到生孩子的事了。不过在这间躺着好几个
盖着白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