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么。”
“你的题目是什么呢?”我简直觉得有点难以想象。
“我还没到那个阶段。我也说不清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到那时会怎样还说不定
呢。我现在尽量不去想它。这会儿我算是在写一篇欠下来的学期论文,那还是前年
欠下的。我一天写一个句子,那是说,得在心情好的日子才行。”洗衣机喀的一声
开始了甩干程序,他脸色铁青,朝它们望去。
“那么你的学期论文写的是什么题目呢?”我觉得很好奇,我想,使我感到奇
怪的既有他讲的话,还有他神情的变化。反正我不希望他就此住口。
“你是不会真正感兴趣的,”他说,“拉斐尔前派的色情作品。我还试着想写
一写比尔兹利。”
“哦。”我俩都不做声了,心中都在想要写好这样的题目看来希望不大。“也
许,”我犹犹豫豫地跟他说,“你本不该搞这一行的,要是换个事儿做做,心情可
能就不会这样糟糕了。”
他又冷笑了一声,接着咳嗽起来o“我该戒烟才是,”他说,“我还能干什么呢?
到了这个地步,要再改就很难了。你内心也起了变化,人人都知道,你学位太高,
学得太专,其他行当的人不会雇佣你。我去掘沟也没人要,我会把下水道掘坏,用
锹把地底下阴曹地府的那些老古董,像供水管啦、阀门啦、排污管啦什么的挖出来……
那可不成,我只好一辈子钻在书堆里做苦力了。”
我没答腔。我看着他,不由想象着,要是他到西摩事务所这种地方来工作会是
什么样儿,我甚至想象他这样能不能到楼上搞商业情报;不行。他肯定干不了。
“你是外地来的吧?”我最后问,因为关于研究生的话题似乎没有什么好谈的
了。
“那当然,我们三个都是外地来的;没几个本地人,不是吗?正因如此我们才
租了那套公寓,天地良心我们是负担不起的。但是这里又没有研究生宿舍。只有那
座新建的镶嵌着纹章、围墙像修道院似的仿英国式房子可以租给研究生,但是校方
又不让我住进去,不过就算住进去了,恐怕也是跟与特雷弗同住一样糟糕。特雷弗
是蒙特利尔人,家在威士蒙特这样的高级住宅区,很有钱,可是战后他们也从商了。
这个家族现在拥有一家生产椰子饼干的工厂,这事我们在公寓里从来不提。不过这
也挺别扭的,因为公寓里不断有大堆的椰子饼干,你得把它吃了,同时又要装作不
知道它的来路,我不喜欢椰子。费什来自温哥华,他老是牵挂大海。他常去到处是
垃圾的湖畔散步,看看海鸥和漂浮在水面上的葡萄抽皮,想以此获得些安慰,但那
没有用。他们俩原先说话都带着家乡的口音,可如今一点都听不出来了。你只要在
这个要绞尽你的脑汁的学堂里待上一段时候,就听不出你从哪儿来的了。”
“你是哪儿人啊?”
“你是决计没有听说过的,”他草草回答。
洗衣机喀的一声停了下来,我们推着铁丝网小车过去,把衣服转移到烘干机里
去。然后我们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会儿只有烘干机嗡嗡作响,衣服在里面发出
啪嗒啪嗒的声音,再没什么好看的了。他又点起一支香烟来。
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子脚步一拖一拖地拐了进来,看了我们一眼,又一拖一拖
地走出去了。他也许想来找个地方睡觉。
“问题是,”他总算又开了口,“都产生了一种用性。你总是感到自己没有一
点儿进展,你陷入到了种种事务的泥潭里,没法动弹。上个星期我在公寓里放了把
火,可以说是有点故意的,就为想瞧瞧他们会怎么办。或许是我也想瞧瞧自己会怎
么办。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我很想找点新鲜事干干,眼看着火苗窜起来,冒出缕缕青
烟是很有趣的。可是他们只是把火扑灭,然后就像两只动物似的乱窜,发疯似地绕
着8字圈子,边嚷嚷说我怎么‘发病’了,为啥要放火,也许是我内心太紧张,承受
不了啦,最好上心理医生那里查一查。那其实一点用也没有,我很清楚心理检查是
怎么回事,根本就没有用。那种事情再也骗不了我,我了解得太清楚了。我已经是
过来人了,对这种事情有了免疫力。在公寓里放火并没有带来任何变化,倒是搞得
我如今稍稍动弹一下特雷弗就会又叫唤又跳脚。费什呢,不知从哪里拣来一本大学
一年级的心理学课本,在上面查找我的病情。他们认为我疯了,”他把烟头扔在地
上,用脚踩熄了。“依我看他们才是疯了,”他又加上一句。
“也许,”我小心翼翼地说,“你还是搬出去住好。”
他歪着嘴笑了笑。
“搬到哪里去呢?我没钱动不了。何况他们也照应了我,就这么回事。”他的
身子越发弓了起来,脖子缩到了肩膀里。
我从侧面看过去,只见他瘦削的脸上,颧骨高高凸起,眼圈黑黑的陷了下去。
我心中暗想,他刚才说的那番话,那一番畅快的自白,换成是我恐怕是没法做到的。
我觉得这未免太鲁莽冲动,就像生鸡蛋要挣破蛋壳的束缚一样:这隐含着一种危险,
就是蛋黄蛋白会四处横流,搞得一团糟。他又点起一根香烟塞在嘴里,看来他一点
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
事后回想起来,我很奇怪自己竟然那样超脱。下午的那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已经
消失了,我的心境平静如水,没有一点波纹,在这个白色洗衣房里我处于一种支配
的地位。我完全可以毫不费劲地伸出胳膊,拢住他那可怜地缩成一团的身躯,轻轻
地摇晃他,给他一些安慰。可是,在他身上有些地方与他孩子气的外表截然相反,
它使人想起一个未老先衰的人,那种老态龙钟的心境是无法给予安慰的。我又记起
他在啤酒调研中玩的那套把戏,由此推想这一切也可能完全是他的胡编乱造。自然
可能他说的是真话,但也不能排除他算计好了企图引起我的同情和安慰,我的殷勤
反会引得他暗中窃笑,他更可以缩回到自己的运动衫里,拒绝别人的接触和抚慰。
在他身上一定有一种科幻小说中所描写的特殊功能,就像长了第三只眼睛或者
触角一样。他尽管别转了头,看不见我,但我还是听见他冷冷地低声说:“我看得
出来,你很有点欣赏我这种神经质的表现,我知道这容易挑动别人的同情心,我是
训练有素的,所有的女人都喜欢有毛病的人。我唤起她们身上隐藏着的弗罗伦斯·
南丁格尔的本能。不过,请当心,”这时他朝我掉过头来,狡黠地斜眼望着我,
“你很可能把事情搞糟了。饥饿与爱相比是更基本的需要。要知道,弗罗伦斯·南
丁格尔可是要吃人的呀。”
我平静的心态一下给搅乱了,我只觉得浑身上下起着鸡皮疙瘩。他有什么可以
责怪我的呢?难道我心中的想法被他看出来了?
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他。
嗡嗡作响的烘干机停了下来,我站起身,一本正经地向他道谢:“谢谢你的肥
皂粉。”
他也站起身来,似乎又回到了对我漠然置之的状态。“没关系,”他回答。
我们并排站着,把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塞到袋子里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收拾好了之后便扛起袋子一起向门口走去,我稍稍走在前面,到了门口,我停了一
停,但他并没有要替我开门的意思,我便自己把门打开了。
走出洗衣房后我们同时转过身来,两人几乎撞到了一起。我们面对面站着,一
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接着两人同时张嘴要说话,又立刻住了口。接着,似乎有人拉
了开关一样,我们都把袋子扔在人行道上,往前迈上一步,拥抱着接起吻来,究竟
是我吻他呢还是他吻我,我也搞不清楚,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他的嘴里一股烟味,
除了这种烟味以外,我只感到他又干又瘦,似乎抱在我怀里的那个身子和贴住我的
脸颊的那张面孔都不是有血有肉的躯体,它只是在铁丝衣架上面糊了一层卫生纸或
者羊皮纸而已,我记得根本谈不上什么激情。
我们又几乎在同时停了下来,彼此后退一步,又互相注视了一小会儿。然后提
起衣服袋,扛到肩膀上,转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说来好笑,这事情的前前后后就
像我有一年过生日得到的一个奖品,那是个底部装有磁铁的玩具,两只塑料小狗猛
然凑在一起亲热,又猛然地向后一退老远。
我记不清自己在回家路上的情况了,只记得在公共汽车上我久久凝视着车上的
一幅广告,上面是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衣的护士。她脸上一副健康能干的样子,手上
拿着个瓶子朝你微笑,广告上的一行字是:”给予生命之礼物。”
12
我就这样待在家里。
我坐在床上,关上了门,窗户打开着。今天是劳工节,像昨天一样阳光明媚,
天气凉爽。一大早不用上班,我倒觉得有些怪。现在这个时候,城外公路上汽车将
会越来越多,人们去避暑别墅度罢周末,这会儿都纷纷赶回来,想抢在交通高峰期
前到家。到五点钟前后,车流会越走越慢,公路上阳光照在几英里长的汽车上,只
见金属车体闪闪发亮,挂在低挡上的发动机轰轰作响,坐在车上的孩子个个没精打
采。但这儿就像平常那样安静。
恩斯丽在厨房里,今天几乎没有见到她。我可以听见她在厅里走动的声音,还
听到她时断时续地哼着歌儿。我不太乐意打开房门,我们两人的地位已经产生了某
种变化,这种变化是什么,我还没有仔细想过,我知道自己会感到难以同她谈心。
星期五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自那天以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不过现在我已经
理清了自己的思绪,我原先认为自己太冲动。现在回想起来,我所采取的行动还是
十分理智的。先前只是我的潜意识占了上风,潜意识自有它的一套逻辑。我所干的
一切也许同我真正的性格不是十分一致,但其后果也会那么不相符合吗?结婚的决
定是有点突然,但现在我静下心来想一想,我就意识到这其实是个十分明智的做法。
自然,从我在高中大学读书的时候起,我就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结婚生子,人人都
是如此。我想要两个或者四个孩子,三这个数目我不喜欢,我也不赞成只生一个孩
子,独生子女容易给惯坏。对婚姻问题我从来没有像恩斯丽的那种怪念头。她的原
则是反对结婚,但人不能靠原则生活,得作出调整。彼得说得不错,你总不能永远
在外面混。人不结婚的话到了中年是很有些可笑的,不是一肚子牢骚,就是头脑稀
里糊涂,这样的人在我办公室里有的是,我对此十分清楚。可是尽管我心底里有这
种想法,我却没有预料它会来得这样快,也没预料到它会是这样的形式。当然我和
彼得的关系早就非同一般,只是我不想承认罢了。
我们结婚之后是不会变得像克拉拉他们那个样子的。他们两人实际生活能力都
比较差,对日常的事务一窍不通,婚后也不懂得把家弄得像个家的样子。其实很多
方面都是一些根基本很机械的事儿,例如家具啊,一日三餐啊,打扫整理等等。彼
得和我应该可以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自然还有许多细节需要我们考虑。说到这
一点,彼得可是个理想的人选。他讨人喜欢,肯定会事业有成,他也很爱干净,作
为共同生活的伴侣,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我可以想象出办公室里那些人听到这件事之后脸上的表情。但我现在还不能告
诉她们,我还得在那儿工作一段时间。彼得还在实习期,我们需要钱。也许一开始
我们只能租公寓住,但将来我们一定能有自己的房子,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到
时候我们都会心甘情愿地花些时间,将它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想这时候该做点有用的事情,而不是坐在这里胡思乱想。首先,我得把有关
啤酒调研的答卷整理一下,写出调查报告来,这样明天一早就可以打好字交上去,
把这桩事了结。
然后我也许得洗洗头,我的房间也需要打扫一番。五斗柜也该整理一下,把多
出来的东西扔掉,衣橱里有几件连衣裙我不常穿,老挂在那儿反而占地方,还是送
给救世军去吧。还有好些仿金人造首饰,就是圣诞节亲戚送的那种,例如做成卷毛
狗或者花束形状的别针,上面嵌着小小的玻璃作为花瓣或者眼睛。还有一个硬纸盒,
里面放满了书(大多是教科书)、家信和两个有了一些年代的娃娃,我心中明白那
些信是再也不会去看的了,娃娃我没扔掉,只是感情上觉得有些割舍不下。那个旧
一点的娃娃身子是布做的,里面塞的是木屑(我曾经用剪刀剪开过,因此我知道这
一点),它的手、足和头都是硬硬的木头,手指和足趾差不多都给咬掉了,黑黑的
头发短短的,几缕卷曲的头发连在纱布网上,由于脱胶,布网已经要跟脑壳脱离关
系了。娃娃的五官已经模糊不清,但仍可看见它张开的嘴里毡制的红舌头和两只瓷
牙齿,我记得就是这两样东西我当年最最喜欢。它身上穿的是旧布裙子。当年我晚
上总要在它前面放点儿吃的东西,第二天一早,看到那些东西原封未动,心中很有
些失望。另一个娃娃比较新,它的长头发可以用水洗,身子是橡胶的。这是我有一
年圣诞节要来的,因为我可以给它洗澡。这两个娃娃现在都没有什么可爱了,我可
以将它们同其他一些没用的东西一起扔掉。
我仍然没时间考虑洗衣房里遇见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也没法解释自己那番举
动。那或许是一种失误,就像遗忘症似的一时间身不由己吧。不过我不大可能再遇
见他,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反正他跟彼得可说毫无关系。
在我打扫好房间之后,我该给家里写封信了。爸爸妈妈接到信后会很高兴的,
他们肯定一直在盼望这件事呢。他们会希望彼得同我能尽快回家度周末。我也还从
来没有见过彼得的父母呢。
阳光照在我卧室的地板上,我马上就要从床上起来。房里很安静,我不能就这
样把整个下午消磨掉,尽管背倚着阴凉的墙壁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两条腿在床
边上晃晃荡荡地是很舒服的。这有点像是坐在橡皮筏子上,眼望晴朗的天空而随波
逐流。
我得好好计划一下,事情多着呢。
13
玛丽安没精打采地坐在办公桌前,在记录电话内容的拍纸本上信手乱涂着。她
画了一支箭,上面插着许多错综复杂的羽毛,接着又画了一整排的交叉线。她手头
的任务是准备一份调查表,那是有关不锈钢剃须刀片的。她已经修改到了这样一个
问题,就是让调研员拿出新的刀片来交换被采访人剃须刀里的旧刀片。改到这里她
停下笔来,心中不由想到,这一定是个精心设计的阴谋:就是说某个剃须刀片公司
的董事长家里有个祖传下来的神奇刀片,它非但能够永远保持锋利无比,而且在每
用过十三次之后便可以满足使用者的任何欲望……不过这位董事长没有小心收藏他
这个宝贝。有一天他在浴室里用过之后,忘记把它放回到丝绒盒子中了。谁知有个
女佣热心帮倒忙,把……(故事到这里并不是很清楚,但却十分复杂。反正那个刀
片通过某种渠道到了一家旧货店里,给一名不知就里的顾客买走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