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中闪耀。“你说的是真话吗?”她认真的问。“你真的不再放我走了吗?”他心中
“咚”的一跳,理智有一刹那间在他脑中闪过,依稀仿佛,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的地方,依
稀仿佛,志远的面庞在遥远的望著他……可是,丹荔的眼光澄澈如水,丹荔的身子轻软温
馨,丹荔的呼吸热热的吹在他的脸上,丹荔那企盼的声音和热烈的告白具有著惊天动地的力
量……这力量把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淹没了。他凝视她,那光洁的面庞上还有泪珠在闪烁,他
吻去那泪珠,再度颤栗的拥住了她。
“是的,是真话!”他由衷的叫著:“小荔子!是真话!我怎能放走你?你就是我的艺
术!我的快乐和幸福!放走你,等于放走一切!”“那么,”她轻声说:“我是悄悄离家出
走的,你预备怎么安排我呢?”“什么?”他吓了一跳,推开了她,仔细注视她。“离家出
走?你父母不知道你来罗马吗?”
“他们知道。我在桌上留了张条子,上面写著:我到罗马去学音乐。就这样来了!”
他沉思了。初见面的那股巨大的狂热和惊喜被现实所带来的问题给压抑了,一切不愿考
虑的、不想考虑的问题都在他脑中涌现。自己的生活还在倚赖哥哥的劳力,如何去安排丹
荔?那出身豪富,从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孩!喜悦从他的眼睛里悄悄消失,他不由自主的在台
阶上坐了下来,用手无意识的扯著自己的头发。心里像有一堆缠绞不清的乱麻,怎么也整理
不出头绪来。“嗨!”丹荔细声细气的说:“你害怕了!是不是?你根本无法安排我,是不
是?”他坦白的抬起头来,下决心的说:
“是的,小荔子!让我对你说一些真实的事情,你轻视我也可以,鄙弃我也可以。我无
法安排你!我虽然在罗马念书,但是,并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是个贵族子弟。我的家庭很
清苦,我和哥哥的出国,都使父母背下了债务,如今,我所有的生活费和学费,都倚赖哥哥
做工在支持!你可以为了一时高兴,把一叠钞票塞给马车夫,换片刻的欣乐,我呢?可以为
了省下几百里拉,少吃一顿中饭!小荔子,我并不是要向你哭穷,更不是要向你诉苦,因为
你来了,你冲著我而来了,我不能不告诉你实情!你问我如何安排你,我但愿我可以对你
悦:嫁给我,我为你造一个皇宫,造一辆金马车,买一百匹白马给你去驰骋!但是,我做不
到,我什么都做不到,即使连婚姻,目前都谈不到!在我学业未完成以前,我什么允诺都没
办法给你。小荔子,”忧郁、沉重,与悲哀压上了他的眉梢。“现在,你该睁大眼睛,看清
楚我,是不是值得你背井离家,来投奔我?假如我使你失望……”
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眼睁睁的听著他的倾诉,听到这儿,她忽然伸出手来,一把蒙住
了他的嘴,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轻声的、肯定的、热烈的说:“别说了,小翔子,我已
经来了。我不要增加你的负担,我自己会安排我自己!我只要听你一句话!”
“什么话?”“你想过我吗?要我吗?希望我留下来吗?”
他死命盯著她。“你不需要问这问题的,是不是?”他的眼眶潮湿。“知道吗?我这一
生最大的狂欢,是发现你坐在这拱门底下的一刹那!”“够了!”她的眼睛发亮,声音激
动。“我会留下来!即使你命令我走,我也不走!”
他凝视她,落日正迅速的沉落,整个巨大的圆形竞技场,都被落日余晖衬托得如诗如
画。而她那绽放著光华的面庞,却是诗中的诗,画中的画!人在天涯15/2912
朱丹荔说得出,做得到,当天,她就住进了一家女子公寓。她打了电话给父母,第二天
一早,父母就双双赶来了。朱培德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做事一向有纪律,有果断,有计
划,而且一丝不苟。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生出一个像丹荔这样的女儿!天不怕,地不怕,
带著三分疯狂,三分野性,三分稚气,还有三分任性,和十足的热情!这女儿自从婴儿时代
起,就弄得他束手无策。她有几千几万种诡计来达到她的目的,包括撒娇撒痴,装疯卖傻,
她全做得出来。朱培德明知道她是手段,就拿她无可奈何!至于朱太太呢,那就更别提了。
丹荔早就摸清了母亲的弱点,眼睛一眼,她就可以硬逼出两滴眼泪来,泪汪汪的对母亲一跺
脚,来上一句:
“妈!我活著是为什么?活著就为了作你们的应声虫吗?如果我不能为自己而活,你还
不如把我装回你肚子里去!”
这是撒赖,她从小就会撒赖。可是,她撒赖时的那股委屈劲儿,可怜劲儿,使朱太太的
心脏都绞疼了。还能不依她吗?从小,就没有任何事情,父母两个可以拗得过她的!
现在,在这公寓里,又是老把戏的重演。朱培德和太太,苦口婆心的想把她劝回日内
瓦。她呢,坐在床上,双手放在裙褶里,睁大了眼睛,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我不回去!说什么我也不回去!”
“丹荔,你这次的任性实在也太过份了吧?”朱太太说:“你想想,现在又不是刚开
学,你到哪里去学音乐?什么学校会收你?”“我去××学校学钢琴!”
“那根本不是学校!”朱培德生气的喊:“那是一家补习班,说穿了,就是个野鸡学
校!你真要学钢琴,犯不著跑到罗马来,我给你请家庭教师,在家里专门教你!”
“我不要!”丹荔拚命摇头。“我就要待在罗马!”
“好吧!”朱培德简单明了的说:“别再对我玩花样,也别找什么学钢琴这种藉口,正
经八百的,那个男孩子叫什么名字?”“什么男孩子?”丹荔装傻。
“你上次在罗马碰到的那个男孩子!你和他疯了一个礼拜的男孩子!”朱培德大声说。
“他吗?他叫陈志翔!”
“他是做什么的?”“留学生!他在××艺术学院学雕塑!”
“××艺术学院?他家里做什么的?”
“我没问过。”“你是为他来罗马的吗?”朱培德锐利的问。
“我没这么说。”丹荔逃避的回答。
“好吧!”朱培德咬咬牙。“你现在去把他找来,我必须和他谈一谈!”“现在吗?”
丹荔看看手表。“他不会来的!”
“什么意思?”朱培德蹙紧眉头。
“现在他正在上课,你想教他牺牲上课,跑到这儿来吗?”丹荔摇头。“他不可能的!
他是个书呆子!”
“你的意思是说,你喜欢了一个书呆子?”朱太太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也不完全是
书呆子,”丹荔说:“也是个画呆子,还是个雕刻呆子!”“你是说——”朱太太越听越惊
奇。“他反正是个呆子!你为了这个呆子,跑到罗马来?”
丹荔闭紧了嘴,不说话。
朱培德注视著女儿,半晌,他决断的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爸爸!”丹荔仰起头来,眼光里已充满了恳求。“你知道我一向都有分寸的,你知道
我不会出错的,你也知道我不会认真的,你何必一定要见他呢?”
“我知道吗?”朱培德哼了一声。“我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别多说了,马上收拾
东西,跟我回日内瓦去!那个呆子假若真对你有感情,他会到日内瓦来找你的!”
“他才不会呢!”丹荔说:“他连请一小时假,都不会肯的!还去日内瓦呢!”“那
么,”朱太太说:“这样的男孩子,你还要他做什么?你别傻了!我看,人家对你根本没什
么,你就死心眼跑到罗马来,岂不是不害羞?丹荔,你又漂亮又可爱,追你的男孩子一大
堆,你总不会为这个呆子发呆病!趁早,跟我们回瑞士!”“一定要回瑞士吗?”丹荔问。
“一定要回去!”朱培德说,烦躁的。“丹荔,你理智一点,我有一大堆工作丢在那
儿,我必须赶回去处理!你不要给我增加烦恼好不好?”“如果一定要我回去,我就回
去!”丹荔赌气的站起身子,胡乱的把衣柜里的衣服往床上丢。“回去的第一件事,我就自
杀!”“丹荔!”朱太太喊:“少胡说。”
“什么胡说!”丹荔板著脸,一本正经的。“不自由,毋宁死!”朱培德啼笑皆非的看
了看太太。
“瞧!都是你把她宠的!越来越胡闹了!”
“是我宠的?还是你宠的?”朱太太顶了回去。“从她小时候,我稍微管紧一点,你就
说:让她自由发展,让她自由发展!自由发展得好吧?现在,她要自由了,你倒怪起我来
了!”
丹荔悄悄的看看父母的神色,然后,她就一下子扑过去,用手勾住了父亲的脖子,亲昵
的把面颊倚在父亲的脸上,柔声的、恳求的、撒娇撒痴的说:
“爸,你是好爸爸嘛,你是世界上最开明的爸爸嘛,你是最了解我的爸爸嘛!全天下的
爸爸都是暴君,只有你最懂得年轻人的心理!瞧,我都二十岁了!你总不能让我永远躲在父
母的怀里,我也该学习独立呀!你二十岁的时候,不是已经一个人到剑桥去读书了吗?祖父
也没追到剑桥去抓你呀!”她在父亲脸上吻了一下,又对他嫣然一笑。“爸,你常说一句成
语,什么自己呀,不要呀,勿施呀,给人呀!……”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朱培德纠正著:“什么自己呀,不要呀!你的中文全丢光
了!”
“哦!”丹荔恍然大悟似的说:“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我怎么记得住呢?谁
有爸爸那么好的记性吗?中文英文都懂那么多!”她用手敲敲头,像背书似的喃喃自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能再忘记这两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
人……”
朱培德忍不住笑了。“好了,丹荔,别跟我演戏了!”他笑著说:“我看我拿你是一点
办法都没有!你决定要在罗马住下去了,是不是?”
“嗯。”“你准备‘独立’了!”朱培德睨著女儿。“那么,也不用我给你经济支援
吧!”丹荔扬了扬眉毛,噘了噘嘴。
“我也可以自己去做事,只要你忍心让我做。”她说:“对面那家夜总会就在招考女招
待!是——”她拉长了声音:“上空!”“丹荔!”朱太太叫,也笑了。“我看我们是前辈
子欠了你的!真奇怪,就想不通,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刁钻古怪的女儿来!”朱培德决心妥
协了。“好了!丹荔,你要住下就住下吧!学钢琴就学钢琴吧!钱呢?我这儿有的是,你拿
去用,我可不愿意你用那个男孩子的钱!我知道读那家艺术学院的,都是些有钱人家的风流
子弟!丹荔,你心里有个谱就好了!”
丹荔抿了抿嘴唇,不说话。
“丹荔,你仍然坚持不愿我见见这男孩子吗?”
“爸,”丹荔垂下了睫毛。“你知道我的个性,现在你见他,未免太早了。而且,
你……你那么忙。他呢?他也忙。”
“忙得没时间来见我,只有时间见你?”
“培德!”朱太太喊:“你也糊涂了,人家见你女儿是享受,见你是什么呢?好了,我
也不坚持见他,咱们这个女儿没长性,三天半跟人家吹了,我们见也是白见。”
“可是,”朱培德说:“女儿为了人家跑到罗马来,这个人是什么样儿我们都不知
道。”
“你们见过的嘛!”丹荔噘著嘴说:“上次来罗马,在博物馆里画‘掳拐’的那个
人。”
“掳拐?”朱培德搜索著记忆。依稀仿佛,记得那个高高壮壮,长得挺帅的男孩子。
“掳拐?我看,他正在掳拐咱们的女儿呢!”一句笑话,就结束了父女间的一场争执。于
是,就这样决定了,丹荔留了下来,朱培德夫妇当天下午就飞回了瑞士。到底是受西方教育
的,朱培德夫妇对女儿采取的教育方式是放任而自由的。晚上,在这公寓里,当这一幕被丹
荔绘声绘色的讲给志翔听的时候,志翔反而不安了,他微蹙著眉头说:
“小荔子,我倒觉得我应该见见你父母。”
“为什么?”“告诉他们,我并不想‘掳拐’你。”
“可是——”丹荔睁大眼睛,天真的望著他。“我却很希望你‘掳拐’我!”“哦,小
荔子!”志翔热烈的叫。“你真不害臊!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坦白,这样热情的女孩子!”
“爱情是需要害臊的吗?”丹荔扬著睫毛,瞅著他。“你以前的女朋友,都很害臊的
吗?”
“信不信由你,”他说:“你是我第一个女朋友!我的意思是说,第一次恋爱。”“真
的吗?”她问,眼光迷迷蒙蒙的。“你知道你是我的第几个男朋友?我指的也是——恋
爱。”
他用手压住她的嘴唇,脸色变白了。
“不用告诉我!”他说:“我并不想知道!”
她挣开他的手,坦率的、诚挚的看著他。
“信不信由你,也是第一个。”
“是吗?”他震动了一下。“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有很多很多男朋友!”“没有一个
认真的。”“是吗?”“是的。最起码,没有一个能让我从瑞士跑到罗马来!”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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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包括有没有人让你从罗马跑到瑞士?或巴黎跑到汉堡?或香港跑到欧洲?……”
“你……”她抓起手边的一根皮带,对他没头没脸的抽了过去。“你以为我是什么?全
世界跑著追男人的女人吗?你这个忘恩负义、没良心的大傻蛋!你欺侮人!你……”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推倒在床上,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小荔子,总有一天,
我要见你的父母,我逃不掉的,因为我要你。”她轻颤著。“如果你对我真有心,等你放暑
假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回瑞士去见他们。现在,你们见面是不智之举,因为你们都没有心理
准备。”“暑假?”他愣了愣。暑假有很多事要做,暑假有很多计划,暑假还有威尼斯之
旅,暑假要去打工……
“我知道没办法让你抛弃你的功课,”丹荔体贴的、屈服的说:“我只好迁就你。有什
么办法?也算——我命里欠了你的!”暑假?暑假还是个未知数呢!志翔怔著,面对丹荔那
张已经委曲求全的脸,他却说不出话来。
13
夏天不知不觉的来临了。
志远这一阵都很忙,为了想要挪出十天左右的休假,他只得拚命加班,拚命工作。但
是,他却做得很愉快,想到即将来临的暑假,和他计画中的假期旅行,他就觉得浑身都兴奋
起来。威尼斯,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去过威尼斯了!旅行,也不记得多久没有旅行过了!
他像个要参加远足的小学生一样,想到“旅行”两个字,就精神振奋而兴高采烈。
但,就在这种忙碌的日子里,志远也没有忽略掉志翔的变化。首先,他变得那样不爱回
家了,常常,志远下班回来,志翔还没回家。其次,志翔越来越容光焕发而神采飞扬,早
上,志远在睡梦朦胧中,都可以听到他吹口哨或唱歌的声音。第三,他开始爱漂亮,注重自
己服装的整洁,每天刮胡子。而身上常染有香水的味道。第四,他的雕塑品精巧而完美,三
月中,他完成了第一件铜雕,是一个少女与一匹马,少女倚在马的旁边,用手环抱著马的脖
子。四月,他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