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蒙蒙的盯著他,一瞬也不瞬的。半晌,她才静静的说:
“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志翔了,这些晚上,他都没来吃饭。你既然只想吃面包三明治,
那么,狮子头也不劳你费心,我和爸爸会吃的!”“什么?”志远皱起了眉,吃了一惊。
“他这些日子没和你在一起吗?”“志远!”忆华叹了口气。“他为什么应该和我在一起
呢?好了,你既然不和我一起走,我回去了!”她向门口走去。
志远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忆华。“别忙!等我!我拿件大衣!”他去卧室拿了大衣,一
面走出来,一面还在思索。“奇怪,他这几天神神秘秘的,又总是心不在焉,我还以为他和
你……和你在一起!”
“或者是……”忆华拿起那叠画稿最上面的一张,递给志远说:“和这位小姐在一
起!”
志远接过那张画稿,狐疑的看过去。那是一张炭笔的速写,画面上,是个短发的少女,
穿著件毛绒绒的外套,脸上带著个又俏皮又活泼又天真的笑容,坐在一辆马车的驾驶座上,
手里挥舞著一条马鞭。那神态潇洒极了,漂亮极了。虽然是张速写,却画得细致而传神,那
少女眼波欲流,巧笑嫣然,而顾盼神飞。志远紧握著那张画稿,看呆了。半晌才说:
“你别多心,这大概是学校雇的模特儿!”
“我才不多心呢!”忆华摇摇头。“我干吗要多心呢?只是,我知道,模特儿不会坐在
马车上,而且,在罗马,要找东方女孩当模特儿,恐怕不那么容易吧!”她拉住志远的胳
膊。“你到底要不要吃狮子头呢?”
志远怔怔的发著呆,终于机械化的跟她走出去了。一面走,嘴里还一面念念有辞的叽咕
著:
“奇怪!这事还真有点奇怪!”
同一时间,志翔和丹荔正坐在维尼多街的路边咖啡座上,啜著咖啡,吃著热狗和意大利
饼,志翔有些心不在焉,丹荔却仍然神采飞扬。她那密密的长睫毛,忽而垂下,忽而扬起,
眼珠机灵的转动著,悄然的从睫毛后面窥探他。她手上拿著个小银匙,不住在咖啡杯中乱
搅。由于天气冷,咖啡座上冷冷清清,街上的行人也冷冷清清。“小荔子,”志翔轻叹了一
声。“真的明天就回瑞士吗?可不可能再延几天?”丹荔扬起睫毛,眼光闪闪的望著他。
“你真希望我多留几天吗?”
志翔再叹了口气,仰靠在椅子上,双手捧著咖啡杯,用它来取得一些暖意。他嘴里吹出
的热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他望了望天空,望了望人烟稀少的街头,望了望路边的老
树,心里模糊的想著志远;志远的憔悴,志远的期望,志远的工作……他做得那么苦,辛勤
工作的钱,并不是用来给弟弟挥霍的。志翔啜了一口咖啡,好快,那咖啡已经冷了。他忽然
领悟了一件事情,穷学生,是连交女朋友都没有资格的!尤其是像丹荔这种出身豪富,从不
知人间忧苦的女孩!
“算了,你回去也好!”他喃喃的说。
丹荔盯著他。“你知道吗?小翔子?你这人真别扭透顶!”
“怎么?”“我和你玩了一个星期,你一下子开心得像个孩子,一下子又忧愁得像个老
人!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矛盾而善变的人!”他苦笑了一下。“现在你见到了!”“见到
了!是见到了!”丹荔用小银匙敲著咖啡杯。“而且,你还很骄傲,很自以为了不起!”
“我是吗?”他忧愁的问。人在天涯11/29
“你是的!”她大声说。“你对我很小心……”“小心?”“小心的保持距离!”丹荔
坦率的叫。“你生怕我会俘虏你!”她眯起眼睛看他。”你怕我,是不是?”她的语气里带
点挑衅的意味。“其实,你不必怕我!”她笑了,又恢复了她一贯的调皮。“我并不想俘虏
你!”
他凝视她,微笑了一下,默然不语。
“让我坦白告诉你,”她继续说:“在瑞士,我有很多男朋友,中国人、外国人都有,
他们甘愿为我做牛做马,我对交朋友,是相当随便的!我从不对男孩子认真,这也是我父母
放心我和你玩的原因之一,他们知道我没有长性,知道我很洒脱,也知道我有些儿玩世不
恭。所以,小翔子,”她扬著眉毛,好心好意的说:“你还是不要留我,我们萍水相逢,玩
得很愉快,明天我回瑞士,后天我可能就不再记得你了,你懂吗?”志翔深深的望著她,仍
然沉默著。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已经警告了我,我也虚心领教了。你明
天就回去,后天就把我忘记……”他再望望天空,忽然下决心的站起来。“很好,这样最
好!”他把钱放在桌上。“我该去上课了,再见,丹荔!”
“慢著!”丹荔直跳了起来。“你还要去上课吗?今天是我留在罗马的最后一天,你都
不愿意陪陪我吗?”
“你知道我把上课看得多严重!”
“比我严重?”她生气的问。
志翔沉思了片刻。许许多多横梗在他面前的问题,在这一瞬间都浮出来了。“你只是我
萍水相逢的一个女孩子,我们有一个不坏的罗马假期,明天你走了,后天我也把你忘
了……”他说,抬起头来,故作轻松的盯著她。“小荔子,你用‘严重’两个字,是不是太
‘严重’了?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是不是?”
丹荔紧紧的盯著他,她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里面燃烧著怒火,好半晌,她才狠狠的跺
了一下脚,把围巾重重的摔向脑后,大声说:“去上你的鬼课去!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傻
瓜蛋!我走了!这辈子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她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对寒风瑟瑟的街头冲去。志翔呆站在那儿,目送她的影子消失
在街角的转弯之处。他长叹了一声,抱著书本,他向学校的方向走去。内心深处,有一根纤
维在那儿抽动著,抽得他隐隐作痛。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为什么?小荔子!他心里喃喃的低
唤著:我们像两只各有保护色的昆虫,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真颜色示以对方!噢,小荔子!
如果不是在异国,如果自己不是身负重任,如果那罗马及家园的石柱不压在自己的肩上,也
不压在志远的肩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如果”,我不会放掉你!坐
在教室中,志翔再也听不见教授在说些什么,他眼前浮动的,只是丹荔的那张脸,丹荔的谈
笑风生,丹荔的神采飞扬,丹荔的笑语如珠,丹荔的天真任性……。一星期以来,和丹荔在
一起的点点滴滴,全回到他的面前。博物馆中的相遇,布希丝公园中的驰骋,废墟里的流
连,竞技场中的奔跑追逐。丹荔永远有那么多的花样,她可以爬到废墟里那著名的庙殿石柱
上去坐著,也可以在那广大的半圆形竞技场中引吭高歌。他永不可能忘记,她站在那竞技场
的弧形拱门下,大声的唱:“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蓝天白云好时光……”
她的歌声在竞技场中回响,她唱,她歌,她笑。笑开了天,笑开了地,笑活了半倾圮的
竞技场。
这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切只是一段罗马奇遇?只是一阵旋风?只是一个小小的、易醒的
梦?志翔叹了口气,是的,她会很快的忘记他,他相信这一点,她生来就是那种潇洒的性
格,她决不会为了一星期的相聚就念念不忘!何况——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是,
如果自己真要抓住这一切,它会从他指缝中溜掉吗?他凝视著教授,眼里看到的不是教授,
而是志远;扛著大石柱,佝偻著背脊,蹒跚著在后台行走的志远。前台,有歌声,有掌声;
后台,有布景,有石柱,有佝偻著背脊的哥哥!他甩甩头,甩掉了丹荔,甩掉了妄想,甩掉
了笑语和歌声,也甩掉了欢乐与渴求。甩不掉的,却是心里那份深刻的悲哀与椎心的痛楚。
人在天涯12/2910
耶诞节过后不久,春天就来了。
这晚,志远提前下了班,回到家里。
必须要和志翔谈一谈,必须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必须要了解一下他的感情生活!他最近
有点奇怪,有点神秘,有点消沉。万一他迷上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很可能自己所有的
安排皆成泡影!在欧洲,多的是声色场所,要堕落,比什么都容易!当然,志翔不至于那样
糊涂,但,兄弟两个,未免有太久时间,没有好好的谈一谈了。
回到危楼前面,看到窗口的灯光,他就知道志翔已经回来了,看看手表,才晚上九点
钟,那么,他并没有流连在外,深宵忘返了。他心里已经涌上了一股安慰的情绪,随著这安
慰的情绪同时并存的,还有一种自责的情绪!你怎么可以这样去怀疑志翔!你甚至想到“堕
落”两个字!你这样不信任你自己的弟弟!那个优秀的、奋发的年轻人!那个“自己的影
子”!三步两步的跳上楼,打开房门,他就一眼看到志翔,站在餐桌前面,专心一致的、忙
碌的在雕塑著一个少女头像!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惊愕的看著志远,怀疑的、不安的
问:“怎么了?哥?你提前回家吗?没有不舒服吗?昨天夜里,我听到你有些咳嗽。”
“哦,没有的事,我好得很!”志远心中一高兴,脸上就自然而然的涌上了一个愉快而欣慰
的笑容。“我心血来潮,想偷几小时懒,就提前下班了。”他望著桌上的头像。“我看你近
来对于雕塑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
“是的,我的教授说,我对雕塑有特殊的颖悟力。”
“是吗?”志远高兴得眼睛发亮。“显然你的教授很欣赏你。”“我想是的,”志翔微
笑一下。“他说,照我这种进展,两年就可以毕业!”“毕业?”志远的眼睛更亮了,他喘
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两年你就可以修完全体的学分?拿到学位?”
“有此可能。”志翔望著桌上做了一半的头像。“不过,艺术是学无止境的,作品的好
坏也见仁见智,怎么样算成功,是很难下定论的,我一直觉得我自己的作品里,缺乏一样很
重要的东西!”“缺乏什么?”志远在桌边坐下来,凝视那头像,这头像刚从黏土翻过来,
只是个粗坯,看得出是个少女——一个相当动人的少女。但,未完成的作品,总是只有个模
型而已。“我看不出你缺乏什么。”“缺乏……”志翔望著那头像,忽然丢下手里的雕刻
刀,跌坐在桌边的椅子里,他用手支住头:“缺乏生命,缺乏感情,缺乏力的表现!”他苦
恼的抬起头来。“当你的作品进步到某一个阶段以后,你会发现它不再进步了,这就成了你
的痛苦!”
志远怜惜的把手放在志翔肩上。
“你操之过急了!志翔!你过份逼迫你自己!让我告诉你,你该怎么做,你应该轻松一
下,度度假,旅旅行,交交女朋友!”说到最后一句,他沉吟了一下。“志翔,你最近的烦
恼,只为了不能进步吗?”志翔皱了皱眉。“哥,你是什么意思?”
志远走开去,倒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弟弟,一杯自己拿著,他也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他深深的,仔细的凝视志翔。志翔的面容憔悴,眼色愁苦。这使他心里一阵难受,看样子,
他忽略了志翔!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么沉重,这么消瘦?
“你有心事,志翔,”他盯著他,想著在耶诞节以前,曾发现的那张速写,他再望向桌
上的头像,怎样也无法把头像和速写联想到一起,这似乎是很难比照的。“你瞒不了我,志
翔。”他搜寻著他的眼睛。“告诉我,你在烦恼些什么?为了忆华吗?”“不!不。”他连
声说,拚命的摇头。“完全不是!”
“那么,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子了?那个会驾马车的女孩?”
志翔迅速的抬起头来,脸色变白了。他紧紧的注视著志远,哑声说:“你怎么知道有这
样一个女孩?”
“那么,确实有这祥一个女孩了?”志远反问,更深切的望著他。“是的,有这样一个
女孩!”志翔砰然一声拉开椅子,站起身来,在室内兜著圈子,兜了半天,他绕回到桌子边
去,站定了。“哥,谁告诉你的?”
“是你自己。”“我自己?”“你的一张速写。”志远喝了一口咖啡,笑容从唇边隐
去。“志翔,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中国人吗?”
“可以说是中国人,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在血统上,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在国籍上,不是中国人!”砰然一
声,这次,是志远撞开桌子,直跳了起来。他推开了咖啡杯,在桌上重重的捶了一拳,那杯
子被震得一跳,咖啡溢出了杯子,流到桌面上。志远走过去,一把握住了志翔的手腕,捏得
他发痛,他大声的说:
“我没有权利干涉你交女朋友,你要讨洋老婆,也是你的事!你不喜欢我帮你安排的女
孩子,我也无可奈何!可是,如果你去交一个外国籍的中国女孩,我反对!我坚决反对!你
说我保守也罢,你说我古怪也罢,你说我想不开也罢,我还重视我们的国籍!我知道我自己
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还要回到那儿去!你呢,”他加重语气的说:“你也一样!别忘了我
们的家,我们的血统!忆华出生在意大利,可是,她的国籍是什么,你知道吗?她是中国
人!高自始至终,没有放弃我们的国籍!这就是我佩服他们父女的地方!”
志翔挣开了志远的掌握,忧郁的,苦恼的,沉闷的,失神落魄的说:“你何必这么激
动!管她是哪一国人,反正,这已经是过去式了!”“过去式?”志远愣了愣。
“是的,过去了!”志翔用手触摸著桌上的雕像。“根本这就是个没有发展的故事!
哥,”他低下头,抑郁的说:“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我告诉你,这女孩早就走了,不在罗
马,不在意大利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志远愕然的看著志翔,后者那么烦躁忧愁,使他困扰了。片刻之后,他又矛盾的,代志
翔不平起来了,怎么,像志翔这样的男孩子,那女孩难道抛开了他?玩弄了他?看不上他?
“嗨,志翔,是她没眼光,还是你不要她?”
“哥哥!”志翔懊恼的、几乎是愤怒的抬起头来,忍无可忍的叫:“我们能不能停止谈
这件事?我告诉你,那是一个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事情,我们到此为止好不好?你为什
么一定要提?为什么?”“好好好!”志远息事宁人的抬起手来。“咱们不谈,不谈,不
谈!好了吧?”他燃起一支烟,靠进沙发中,悄悄注视著志翔,自言自语的说:“我们都累
了!都太累了!找一个时间,我们应该出去散散心!”志翔顿时泄了气,闭上眼睛,他觉得
脑子里一片零乱。自己凭什么对志远又吼又叫?那个为了他的学费,在做著苦力的哥哥!那
个任劳任怨,从不叫苦的哥哥!他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他发不
出声音。
“志翔,”志远竭力让声音显得轻快,安抚的、几乎是抱歉的说:“不要烦啦!算你老
哥多管闲事,好吧?我跟你说,再过几个月,你就放暑假了。等你放假之后,我也请一个星
期的假,我们约了高家父女,一起去威尼斯玩他一星期!威尼斯!哈,志翔,包你会喜欢那
个地方!世界著名的水上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