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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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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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的样子,隐约中,觉得那石柱也压在自己肩上;罗马的石柱!凯斯多庙殿的石柱!撒脱诺
庙的石柱!也是自己家园的石柱!哥哥的石柱!“我要扛起来,”他喃喃自语。“我要把它
扛起来!不管是我的,还是哥哥的!”

    这天晚上,他照常在高家吃晚餐,显然,高氏父女已经知道他所发现的事情,由于他的
沉默,高氏父女也很沉默。饭后,忆华照例递给他一杯热咖啡,就在灯下架起烫衣服的架
子,开始熨衣服,志翔注意到,那全是他们兄弟两个的衣服。

    高祖荫往日总是在外屋工作,今晚,他却把工作箱放在室内,架起了灯,戴著老花眼
镜,他在灯下缝制著皮鞋,那皮线上上下下的从打好的孔中穿上穿下,他用力的拉紧线头,
线穿过皮革,发出单调的响声。

    “高伯伯,”他握著咖啡杯,沉吟的开了口。虽然大家都叫老人荷塞或是“高”,他却
依然按中国习惯称他为高伯伯。“以后每天晚上,我来跟你学做皮鞋,好吗?”

    老人透过老花眼镜,看了他一眼。

    “志远像是我的儿子,”他答非所问的说。“这许多年来,我看著他奋斗,挣扎,跌
倒。我想帮他,可是不知道如何帮起?在你来以前,有好长一段日子,志远不会笑,也没有
生趣。然后,有一天,他兴高采烈的来找我们,又笑又跳的说,你要来了。这以后,他就是
谈你,从早到晚的谈你,你寄来的每张画,他送到各学校去,找教授,申请入学许可。最
后,帮你选了这家艺术学院,学费很贵,但是教授最欣赏你。等你来了,他和以前就完全变
了一个人了,他重新有了生活的目的,有了信心,有了期望……”老人把一根线头用力拉
紧。“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要培养你成为一个艺术家,并不是要你成为一个鞋
匠。”

    志翔震动了一下,呆呆的望著老人。那白发萧萧的头,那被皮革染了色的手指,那熟练
的动作。一个老鞋匠!那镜片后的眼睛里,有多少智慧,看过多少人生!

    “高伯伯,”他慢吞吞的说:“你认识哥哥已经很久了,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他连学
校都没读完?八年前,他离开台湾的时候,是公认的天才!”

    老人低俯著头,一面工作,一面平平静静的,不高不低的,像在述说一个古老的故事一
般,慢慢的说:

    “八年前,他确实是个天才!在音乐学院专攻声乐,在学校里,他就演过歌剧,当过主
角。可是,听说你们家是借债送他出国留学的,他在上课之余,还要拚命工作,来寄钱给家
里。事实上,留学生在国外都很苦,应付功课已经需要全力,一分心工作,就会失掉奖学
金,要谋自己的学费,要寄钱回家,他工作得像一只牛。那时候,他身强体健,又要强好
胜,每到假期,他常去做别人不肯做的工作,越是苦,赚钱越多。这样,在五年前,他几乎
要毕业了,那年冬季,他志愿去山上工作。那年的雪特别大,他们在山上筑路,冒雪进行,
山崩了,他被埋在雪里,挖出来的时候,他几乎半死,然后,他害上严重的肺炎和气管炎,
休学了,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志翔惊愕的张大了眼睛。“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老人抬眼看看他,又继续埋头工作。

    “留学生的习惯,报喜不报忧,他不肯告诉家里,也不肯找‘大使馆”帮忙,那时候,
只有我和忆华在照顾他。他身体还算结实,复原得很快,他的身体是好了,但是,他的嗓子
完全坏了。”老人放下了针线,慢慢的抬起头来,望著志翔。“你听说过,嗓子坏了的人,
还能学声乐吗?别说歌剧,他连一支普通的儿歌都唱不成!”

    志翔咬咬牙,晕眩的把头转开,正好看到忆华在默默的熨著衣服,这时,有两滴水珠,
悄然的从忆华眼里,坠落到那衣服上去,忆华迅速的用熨斗熨过去,只发出了一些轻微的
“嗤”声,就不落痕迹的收拾掉了那两滴水珠。人在天涯8/29

    “所以,志翔,”老人把皮革收好,站起身来。“你不用胡思乱想,不用找工作,也不
用对志远抱歉,你所能做的,是去把书念好,去把画画好,等你有所成就的时候,志远也就
得救了。”他走过来,把手温和的放在志翔手上。低低的再说了句:“帮助他!志翔!他是
个最好的孩子!而你所能帮助的,就是努力读书,不是找工作!”

    志翔和老人默然相对,耳边,只有忆华熨衣服的嗤嗤声响。

    7

    接下来的生活,是忙碌和奋斗堆积起来的。对志远来说,是发疯般的工作,加班再加
班,在营造厂中,他从挑土到搬砖,从开卡车到扛石块,只要他能做的,他全做!歌剧院从
十一月到三月,是一连串大型剧的演出,也是歌剧的旺季,他更忙了。忙于搭景,忙于整理
剧院,忙于挂招牌……他永不休假,永不喘息,工作得像一只架著轭的牛。

    对志翔来说,是疯狂的吞咽著知识,疯狂的学习,疯狂的绘画……当冬季的第一道寒流
来临的时候,志翔已迷惑于雕塑,只有在欧洲,你才知道什么叫“雕塑”!他学习雕塑,观
摩别人的作品,每个周末和星期天,他背著画架,到一个又一个郊外别墅,去绘下每个雕塑
的特点,人像、神像、战士、马匹……绘满了几百几千张纸。家里,也开始堆满了塑像的原
料,和他那些未完成的雕塑品。

    志远深夜做完工回家,常看到客厅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速写,和一个个雕塑的粗坯,而
志翔则倦极的仰躺在地板上睡著了,手里还紧握著雕刻刀或是炭笔。每当这种时候,志远会
站在那儿,对志翔怜惜的看上好几分钟,才轻轻的摇醒他,唤他去床上睡觉。

    而志翔呢,每天清晨醒来,他就会面对著哥哥那张熟睡的、憔悴的、消瘦的脸庞看上好
久好久,然后悄悄的披衣下床,去烧上一壶咖啡,让它保温在那儿,再把面包放进烤面包器
里,煮好两个连壳蛋,削好一盘苹果,都放在餐桌上,另外再留下一张纸条:“哥哥,别忘
了吃早餐!”

    “哥哥,别工作得太苦!”

    志翔下课回家,也常看到志远留下的纸条:

    “明天周末,何不带忆华出去写生?”
    “夜凉如水,可在忆华家烤烤火。”
    “书呆子,用功之余,别忘了终身大事!”

    忆华!志远总是念念不忘的撮合他和忆华,他却很难去告诉哥哥,他与忆华虽然越来越
亲密,却决没有志远所希望的那种感情。很奇怪,忆华细致而温存,安详而恬静,虽称不上
天仙美女,也是楚楚动人的。但是,她就是无法燃起志翔心里的火苗。他也曾对志远坦白的
谈过:

    “哥哥,忆华是我的知己,我的朋友,我的妹妹,就是不能成为我的情侣!你别热心过
度,好不好?何况我现在全心都在学业上,根本也没情绪去交女朋友!”

    “慢慢来吧!”志远却充满了信心,他又亲昵的去揉志翔的头发了。“你全心都在学业
上倒是真的,但是,不管你有情绪交女朋友,还是没情绪交女朋友,当爱情真正来临的那一
天,你会挡也挡不掉的!”

    是吗?爱情会真的突然来临吗?爱情会从天而降吗?爱情是挡也挡不掉的吗?无论如
何,这一天,在志翔的生命史上,却是个神奇的日子!这是个星期天,已经十二月了,天气
很冷,阳光却很好。一早,志翔就到了布希丝别墅——也就是布希丝博物馆,这别墅位于布
希丝公园里,因为有拿破仑妹妹布希丝裸像而闻名。志翔却不是为了这裸像而来,他是为了
贝尼尼的另一件作品:掳拐。“掳拐”也是一件世界闻名的艺术品,全部用大理石雕塑而
成。塑像本身是塑著一个强而有力的男人,肩上扛著一个惊恐万状的少女。关于“掳拐”,
原有一个神话故事,可是,志翔对这神话故事并没有兴趣,他所惊愕眩惑的,只是那男人所
表现的“力”,和那少女所表现的“柔”。把“力”与“柔”混合在一起,竟能产生如此惊
人的美!他研究这雕塑品已经不止一朝一夕,每次看到它,就不能抑制胸中所沸腾的创作
欲,和那份崇拜景仰之心。

    这天,他就站在“掳拐”前面,拿著自己的速写册子,细心绘下那男人的手,那只手紧
掐著少女的大腿,手指有力的陷在那“柔软”的肌肉里。“柔软”!你怎么能想像得到,以
大理石的硬度,却能给你一份完全柔软的感觉!

    十二月不是游览季节,布希丝别墅中游客稀少。志翔专心在自己的工作里,对于别的游
客也漠不关心。可是,忽然间,他耳中传进了一声清脆的,像银铃般悦耳的、女性的声音,
用标准的“国语”在喊著:

    “爸爸!妈!快来看这个!一个大力士抱著个好美好美的女孩子!”在异国听到中国
话,已经使志翔精神一振,何况这声音如此清脆动人!他本能的抬起头来,顿时,他觉得眼
前一亮,那“掳拐”旁边,已经多出了另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一对灵活的、黑亮的眸子,
正从“掳拐”上移到他的脸上来,好奇的、大胆的、肆无忌惮的望著他。

    这是一个少女,一个中国少女,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穿著件白色狐皮短外衣,戴
著顶白色狐皮小帽子,白色外套敞著扣子,里面是一色的橘红色洋装,橘红色的毛衣,橘红
色的呢裙,橘红色的靴子,脖子上还系著一条橘红与白色参织的毛线长围巾。志翔对于“颜
色”原就有相当的“敏感”,这身打扮已带给他一份好“鲜明”的感觉。再望著那年轻的脸
庞,圆圆的脸,秀眉朗目,挺直的小鼻梁,下面是张小小的嘴。东方女孩,脸上一向缺乏
“棱角”,却比西方女孩“柔美”。他以一个雕塑家的心情,在“打量”这女孩的面颊轮
廓,和那称得上“明媚”的眸子。而那女孩,原是挺大方的,却在他“锐利”的注视下瑟缩
了。她把头一扬,小帽子歪到一边,露出剪得短短的头发,她的身子侧开了。转向在一边看
另一件雕刻品的中年夫妇——显然也是纯粹的中国人!“爸爸!妈!”那少女带著股调皮的
神情,眼角仍然斜睨著他:“这儿有一个‘书呆子’一直对我瞪眼睛,八成是个日本人!我
不喜欢小日本,咱们走吧!”

    书呆子?小日本?前者说得很可笑,后者未免太可气!志翔下巴一挺,冲口而出就是一
句:

    “小日本?我看你才是个小日本哩!”

    那少女本来已经跑开了,听到这句话,她站定了,回过头来,她扬著眉毛瞪著他,气呼
呼的说:

    “你怎么可以骂我是小日本?我最恨小日本,你这是侮辱我!”“那么,你说我是小日
本,就不是侮辱了?”他顶了回去,也瞪著她。她张大眼睛,嘴唇微张著,想说什么,却没
说出来,接著,脸上绷紧的肌肉一松,她就天真的笑了起来。她这一笑,他也跟著笑了。
“中国人吗?”她问。“当然哩!”他答。“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陈志翔!”“志气的志,吉祥如意的祥吗?”她摇摇头,颇不欣赏的。“俗里俗
气!”“你叫什么名字?”他不分辩,只是反问了一句。

    “朱多丽!”“很多美丽吗?还是英文的Dolly?”他也摇摇头,学她的样子,颇
不欣赏的:“很多美丽是土里土气,英文名字就是洋里洋气!”她愤愤然的跺了一下脚。

    “别胡扯!我的名字是朱丹荔,当红颜色讲的丹,荔枝的荔!”“好名字!”他赞美
的。“我的名字是志气的志,飞翔的翔!”

    “这也不错!”她点点头。“你是留学生?从台湾来的?还是香港?”“台湾。你
呢?”“瑞士。”“瑞士?”“我家住在瑞士,我爸是从香港移民到瑞士的。所以我有双重
国籍,我们是来罗马度假的,这是我第一次来罗马!”

    “丹荔!”那个中年绅士在叫了。“咱们走哩!看来看去都是石头雕像,实在没意
思。”

    朱丹荔对志翔悄悄的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说:

    “他们没兴趣的东西,偏偏是我最有兴趣的东西!跟爸爸妈妈出来旅行,是天下最扫兴
的事情!树有什么好看?花有什么好看?博物馆有什么好看?雕像有什么好看?壁画有什么
好看?最后,就坐在暖气十足的大餐馆里吃牛排!”

    听她说得坦白而有趣,志翔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悄眼看了看那对父母,他低问:“你喜
欢雕像?喷泉?怕不怕冷?”

    “笑话!怕冷?”“要不要我当你的向导?我对罗马每一□的土地都好熟悉!”“丹
荔!”那个父亲又在叫了。“你在干什么?咱们走哩!”

    朱丹荔犹豫了两秒钟,就很快的对志翔说:

    “你等在这儿,别走开,我去办办交涉!”她跑到父母面前去了。志翔站在那儿,遥望
著他们,丹荔指手划脚的,不知在对父母说些什么,那对父母缓缓的摇摇头。丹荔抓住了父
亲的胳膊,一阵乱摇,又跺脚又摔头的闹了半天,那父母往志翔这边看看,终于无可奈何似
的点头了。丹荔喜悦的笑著,一面往志翔这边跑,一面对父母挥手:

    “拜拜,妈,我吃晚饭时一定会回酒店!”

    那母亲扬著声音叮了句:

    “不要在室外待太久,小心受凉呵!”

    “我知道!”那父母走出了博物馆。丹荔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好不容易!”“我看没什么困难!”志翔说:“你父母显然拿你根本没办法!”丹荔
笑了。“这倒是真的!因为他们太爱我。每个儿女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父母的爱来达
到目的!”

    志翔深深的看了丹荔一眼,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稚气未除的女孩,竟会说出这样一句
话。想必,她的内涵比她的外表要深沉得多。“你对你父母说些什么?”

    “我说我碰到熟人哩!”她笑嘻嘻的。

    “刚刚你还大声骂我是小日本,又说是熟人,岂不是自我矛盾?”“我说我看错哩!”
“你父母相信吗?”“当然不相信哩!他们又不是傻瓜!”她笑得更甜了。“他们不过是假
装相信罢哩!”人在天涯9/29

    “他们知道你撒谎,还让你跟我一起玩吗?不怕我是坏人,把你拐跑?”“拐跑?你试
试看!”她扬扬眉,睁大眼睛,满脸的俏皮相,浑身都绽放著青春的气息。“我爸爸和妈妈
都很开明,他们知道把我管得越紧越不好。何况,我跟爸爸说,如果他不让我跟你一起去
玩,他就得陪我去逛博物馆,包括圣彼得博物馆、圣保罗博物馆、圣玛丽亚博物馆、圣方达
博物馆、马丁路德博物馆……他一听头都炸了,慌忙说:你去吧去吧!让那个呆子陪你去逛
这些博物馆吧!”

    志翔怔了怔。“嗨!”他说:“你说的这些博物馆,我可一个也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哩!”丹荔咧著嘴,她的牙齿又细又白又整齐。“这都是我顺著嘴胡诌
出来的,反正我念得唏哩唿噜,来得个快,他也弄不清楚!”

    “你……”志翔惊奇而又愕然的望著她,然后,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丹荔也跟著笑,
她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在博物馆里,这样笑可实在有点不礼貌,但是,志翔又实在熬不
住,就一面笑,一面拉著丹荔的手,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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