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华的头仍然低俯著,她没说话,也没抬头,手指的动作略略停顿了一下,就更快的缝
纫了起来。
高祖荫走了进来,围著皮裙子,他取了一束皮线,一面往外屋走,一面对志翔说:
“你对歌剧院了解太少,罗马有两家歌剧院,一家是罗马歌剧院,一家是露天歌剧院,
叫卡拉卡拉。歌剧也有季节,并不是每晚都有的。我们东方人,能在歌剧院里的大头戏中唱
和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转身走出去了,接著,是那绳子从皮革上拉过去的声音。
志翔有些迷糊了,两家歌剧院,那么,志远到底在哪一家?他的脑子越来越混乱。
忆华站起身来,给志翔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她的眼光默默的、祈求似的看著他:“帮个
忙好吗?”她低语。
“什么事?”“别把我们今晚的谈话告诉他!别去问他!什么都不要问他!”他注视著
忆华,第一次发现忆华的眼珠又黑又深又楚楚动人。“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家歌剧院工
作?”
“卡拉卡拉的季节是七月到九月,秋天以后,就在罗马歌剧院。”忆华轻声说:“可
是,别去找他!千万别去,你会伤他的自尊。”这晚,他失眠了。躺在床上,他望著天花
板,呆呆的发著愣,怎样也无法入睡。直到志远回来了。
走进卧室,志远有些诧异的看著他。
“怎么?还没睡吗?”“睡不著。”他闷闷的。
“想家?”志远脱去外套,罗马的秋季,已经颇有凉意了,尤其深夜,气温是相当低
的。“是不是爸爸妈妈有信来?”
“今天没有。”他望著志远,他的衬衫上有泥土的痕迹,他的面颊上也有,他在扮演什
么角色?唱和声?他盯著志远的额。那儿,已经有皱纹了。唱和声?甚至不是配角,不是配
角的配角,不是跑龙套,只是一群和声中的一个?那么,他脸上的倦容就是属于精神上的
了?八年!八年苦学,只落了一个“和声”?“怎么了?”志远拖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
来,仔细的审视他。“你看来有心事!”他忽然眉毛一扬,眼睛就发亮了。“让我猜一猜!
当一个男人失眠的时候,只能为了一件事……”他燃起一支烟,微笑的盯著他:“是忆华
吗?这些日子来,你们总该有点进展了吧?”
“忆华?”他怔了怔。“忆华是个好女孩。”他喃喃的说。
“我早告诉你了的!”志远兴奋的捶了一下床垫。“你老哥不会骗你!你老哥的眼光比
谁都强!你老哥帮你物色的女孩子准没错!”他喷出一口烟,眯起眼睛,对他打量著,企盼
的、热烈的问:“快告诉我,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程度?”他心不在焉的。“没有什么程度。”
“怎么讲?”志远蹙了蹙眉。“我告诉你,志翔,对忆华那种女孩子,你得有点耐心,
她是很稳重、很内向的典型,不像意大利女孩,第一天见面,第二天就可以热情如火。所
以,你要忍耐,带她出去玩玩,罗马是世界上谈恋爱最好的地方……真的,你每晚是不是都
带她出去?”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志远惊讶的叫:“你真是个驴蛋!罗马的落日,马车,
黄昏,月夜……你完全没有利用吗?你每晚在她家做什么?”“谈天。”“谈什么?”志翔
注视著志远。“谈你!”他冲口而出。
志远一怔,愣愣的望著志翔。志翔对他慢慢的摇摇头。
“哥哥,你白费力气!坦白说,我从没有追求忆华的企图!否则,我不会辜负罗马的落
日和黄昏!”
“志翔,你别傻!”“我不傻,”志翔翻了一个身,面朝著墙壁,静静的说:“如果我
们兄弟当中有傻瓜,决不是我!”
这一下,轮到志远来失眠了。
第二天晚上,志翔回到家里,他发现志远在卧室的书桌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
著:
“志翔:别辜负大好时光,罗马的秋夜别有情趣,帮帮忙,邀她出去坐坐马车,或到路
边咖啡馆小憩。桌上有五千里拉,拿去零用。”他望著桌上的五千里拉,望著那张条子。看
来,志远以为他不邀忆华出去,是因为缺乏钱的缘故。钱!是的,他的钱不多,可是,也从
没有缺过钱用,每次,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志远总会留些钱在他口袋中!钱!一个唱和声的
人到底能赚多少钱?他每天午后,又到底在做些什么工作?他呆呆的坐著,沉思著。桌上的
钟指到了十点,晚上十点!歌剧院应该很热闹吧?罗马歌剧院总是人潮汹涌的,票价也贵得
惊人!他忽然觉得一阵冲动,抓起桌上的五千里拉,他冲出了屋子,跑到大街上去了。人在
天涯6/29
叫了一辆街车,他直奔罗马歌剧院。
卖票口已经关闭了,门口的警卫叫他明天再来。明天?明天他或者已经没有勇气来这儿
了。他在歌剧院门口徘徊又徘徊。秋天的夜,凉意深深,一弯上弦月,高高的挂在天上,不
远处有个广场,维克多王的铜像,伫立在昏暗的夜色里。
他的腿已踱得又酸又麻,寒风吹在身上,凉气袭人。他绕到了歌剧院后面,无意中,发
现那儿是后台的入口。
“我可以进去找一位演员吗?”7他问。
居然,他被允许进去了。
第一次走进歌剧院,后台比他想像中零乱得多,许多人奔来跑去,许多工人在搬动布
景,许多演员在等待出场。他从绒幔后面往前看去,那些钻动的人头,那些包厢,那些打扮
入时的观众。台上,一位女高音正充满感情的在唱一支他不懂的歌曲,他牵开帘幔一角,看
到台上的演员,确实,这是个大型歌剧,人数众多,但在那些戏装和油彩下,他实在无法分
辨志远在哪个角落!戏装?油彩?他脑中有些零乱!他从没看过志远脸上有油彩,他卸装一
定很仔细。放下帘幔,他站直身子,开始呆呆的出起神来。
忽然间,他看到志远了!
是的,那是志远,不在前台,不在台上,却在后台!他正面对著他走过来,背上,打著
一块大大的布景石柱,正预备走到堆布景的道具屋里去。当兄弟二人面对面的那一刹那,两
人都如此震动,那石柱差点从志远肩上滑下来,他迅速的用两手扶牢了它,他的手指紧扣在
那石柱上。虽然那石柱是假的,显然也相当沉重,他的腰被那重负压得弯弯的!他站定了,
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怔怔的望著志翔。
这就是谜底!不是大演员,不是配角,不是配角的配角,不是龙套,不是和声……什么
都不是!他是歌剧院的一名工人,一名扛布景、打杂、背东西的工人!这就是谜底,这就是
一切!这就是他不允许志翔来歌剧院的原因!
志翔觉得一股热血从胸口往脑中冲去,顿时间,他觉得无法停留在这儿,无法面对志
远,更无法去聆听那场中正好爆发的一阵如雷的掌声……他喉中发出一声痛楚的悲鸣,就迅
速的掉转身子,往歌剧院外面狂奔而去。
志远放下了手中的石柱,叫了一声:
“志翔!”志翔冲到大街上了,冷风迎面吹来,吹醒了他若干神志,他把双手插在外套
口袋中,往前面无目的的走去。然后,他听到身后有追过来的脚步声,志远喘吁吁的追上了
他。
“志翔!”他喊,走到他身边。“对不起,我不该瞒你,事实上,你来的第一天,我就
想说,可是,我说不出口!”他大大的喘了口气,声音在夜风中显得虚弱而无力。“我骗了
你,骗了爸爸妈妈,我从没拿到文凭,我根本没读毕业……我只是个工人!下午,在营造厂
做杂工,晚上在歌剧院!这就是我的真面目!你知道在国外,生活不那么容易……”他越说
越低,终于咽住了。营造厂做杂工!歌剧院抬布景!天哪!志翔咬紧了牙关,无法说话,志
远伸手拉住了他,把他的脸转向自己。街灯下,志远看两行眼泪,正沿著志翔的面颊上滚落
下来。
“志翔,”他沙嗄的说:“当工人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可耻……”“不!不是!”志翔
终于大声的嚷了出来,感到有股热浪,正撕裂般从他胸腔中往外迸裂。“不是可耻!不是!
我在想的,是你陆续寄回家的那些钱,是我的旅费,我那该死的贵族学校,和你留在桌上的
那五千里拉!”
志远望著他,苍白的面颊上顿时恢复了红润,他的眼睛在街灯下闪亮。“我负担得起,
志翔,你放心,我负担得起!你只要好好念书,别的都不要你管!你老哥身体还很结实,你
瞧,我的肌肉多有力!”志翔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他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样建筑物,那建筑
物冰冰冷冷的,他下意识的仰头往上看,才发现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到无名英雄墓的前面,他
正扶在一个不知名的雕像上,那雕像是大理石塑造的,白色的头颅庄严的、肃穆的伸向那黑
暗的天空,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幽冷的、悲壮的、凄凉的美丽。他把头靠在那冷冷的塑像上。
志远伸手按住他的肩,故作欢快的说:“与其当一个配角的配角,还不如当一个工人好,你
说呢?”夜风从空旷的维纳斯广场上吹来,凉飕飕的。人在天涯7/296
志翔仰躺在床上,眼睛大大的睁著,直勾勾的瞪视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块水渍,像是
一个侧面的狮身人面像,他已经盯住这水渍,足足看了三小时了。
志远坐在床沿上,猛抽著香烟,满屋子都是烟雾腾腾,书桌上有个烟灰缸,已经被烟蒂
堆满了。兄弟两个,就这样一个坐著,一个躺著,各想各的心事。
“志翔,”终于,志远打破了沉寂,喉咙沙哑,情绪激动的说:“你能不能洒脱一点?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并不以当工人为悲哀,你干吗这样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你给
我振作一点,高兴起来,行吗?你再这样阴阳怪气,我要冒火了,我告诉你!我真的要冒火
了!”
志翔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紧紧的盯著志远。
“我想通了,哥哥!”“想通什么了?”“我明天就去退学,也找一个工作做,我们两
个合力赚钱,寄回家先把债务还清,然后我做工,你继续去修你的声乐,因为我还年轻,有
的是时间……”
“胡闹!”志远的脸涨红了,愤愤然的拍了一下桌子,他真的生气了,他的眼睛燃烧著
怒火,眼白发红。“不要再提我的声乐!我如果修得出来,我早就成了声乐家了!我告诉
你,志翔,你一定要逼我说出来,我已经完了,不再是八年前那个充满豪情壮志的天才了!
我早已一无所有,早已是一块废料!在你来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自
从你来了,年轻,优秀,满怀壮志……我好像看到了八年前的我,我才又活过来了!从小,
大家说你是我的影子,你既然是我的影子,我所不能做到的,你该帮我做到,我所失败的,
你该去成功,我所半途而废的,你该去完成!只要我能培养你成功,我也不算白活了,我的
生命也就有价值了!你懂吗?你了解吗?”志翔愕然的、困惑的看著志远。
“我不懂,我不了解!”他大声说:“你为什么要放弃你自己的希望?你为什么要把你
的希望挪到我的身上来?你根本不通!”“看看我!”志远叫,一把抓住志翔的胳膊:“我
已经三十二了!没有从三十二岁开始的声乐家!你还年轻,你的画已经被艺术学院所接受,
你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如果你现在去打工,你就会变得和我一样……”
“我不管!”志翔拚命的摇头。“我不能用你做工赚来的钱,去读那样昂贵的艺术学
院!我宁愿一事无成,也不去念那个鬼书!随你怎么说,我明天就退学……”
志远用力提起了志翔,死盯著他的眼睛,从齿缝里说:
“你讲不讲理?”“我当然讲理!就因为讲理,才不能继续念书!”“你要让爸爸妈妈
含恨终身吗?”志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的眼睛灼灼然的对著他。“我已经毁了,你也
要毁掉吗?志翔,”他深吸了一口气:“用用你的理智,用用你的思想,让爸爸妈妈的两个
天才儿子,总有一个能学有所成吧!他们有一个儿子在国外当工人,已经够了,难道两个都
去当工人吗?”
志远的语气,那么沉痛,那么恳挚,这使志翔完全折倒了。他无言的望著哥哥,痛楚的
紧锁了眉头。志远慢慢的放开了他,慢慢的站起身来,在室内踱著步子,走了一圈,又走了
一圈。志翔用手支著额,脑子里是一团混乱,心里是又酸又痛又苦涩。半晌,他才悲切的说
了一句:
“你做工,我读书,你教我怎么念得下去?”
志远停在他的面前。“你念得下去!你一定念得下去!”他热切的说。“如果你对我这
个哥哥,还像当初一样尊敬和崇拜,如果你不因为我是个工人就轻视了我,那么,你就为我
念下去!为我争一口气!志翔,算是你为我做的!”
志翔抬起眼睛,凝视著志远。
“哥哥,这是你的期望吗?”
“我全部的期望!我最大的期望!”他几乎是痛心的喊著。
志翔低下了头,默然不语,片刻,他终于抬起头来,深思的看著志远,好一会儿,他才
肯定的、下决心的说:
“好吧!我依你!我念下去!但是,我要转到国家艺术学院去,那儿的学费便宜。我还
要利用课余时间,找一个兼差!”
“你可以转到国立艺术学院去,”志远说:“但是,那儿是要考试的,不一定把你安排
到几年级,而现在的教授,都欣赏你。这学校又是学分制,你可以提早修完学分,提早毕
业。我劝你不要转学,不要因小而失大!至于兼差吗?你就免谈了吧!与其兼差,不如拿那
个时间去用功!”
“哥哥!”志翔咬住牙,不知再说什么好。他沉默了。
志远重重的在志翔肩上拍了一下,他的眼眶潮湿,嘴角却涌上一个欣慰的笑容。“你答
应了,是不是?你不再三心二意了,是不是?到底是我的弟弟!”他说:“我知道你不会辜
负我,我知道!你像我,你和我一样倔强,一样好胜!”
辩论结束,志翔又无可奈何的躺回床上,继续盯著天花板的水渍。激动的情绪已经过
去,取而代之的,就是一种深切的悲哀与沉痛。志远也躺上了床,和弟弟一样,他也仰望著
天花板上的那块水渍。很长一段时间,室内是静悄悄的,然后,志翔低声的、平静的问:
“高伯伯和忆华,都帮著你在瞒我,是吗?”
“是我要他们瞒你的。”
志翔轻叹了一声。“我像一个傻瓜!一个白痴!”
志远伸手关了灯。“不要再抱怨,志翔。命运待我们仍然不薄,它给了我一个你,给了
你一个我,给了妈妈爸爸我们两个,命运仍然待我们不薄,志翔,别再埋怨了。睡吧,想办
法睡一下,一早你还有课!”志翔的眼睛望著窗子,黎明早已染白了玻璃。他躺著,全心在
体味著志远这几句话;命运待我们仍然不薄?因为我们有著彼此,而爸妈有著我们两个?越
想就觉得越怆恻,越想就觉得自己的肩上,背负著好重好重的担子!他眼前浮起志远扛著石
柱的样子,隐约中,觉得那石柱也压在自己肩上;罗马的石柱!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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