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该有个人管管了。”忆华轻声说。
“吃饭吃饭!”老人重重的拍了几下手,扬著眉毛,大声喊:“我快要饿死了!丫头,
你们坐啊!”
大家坐下了,志翔抬起头,正好看见志远对忆华使了个眼色,忆华怔怔的坐在那儿,眼
睛怔怔的瞅著志远,眼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似的。他们间有什么事吗?志翔也怔了。而老人
呢?浑然未觉的,他笑呵呵的握著酒瓶,“啵”的一声,酒瓶开了盖,那也不知道是种什么
酒,像香槟似的有阵泡沫迅速的往上冲,老人慌忙用酒杯接住。
酒倒进了杯子,红色的,像血。
4
维纳斯广场、埃曼纽纪念馆、罗马之神的雕像、罗马废墟、古竞技场、康斯坦丁拱门、
翠菲喷泉……小破车载著三个人,驰过一个又一个历史的遗迹,凯撒大帝和尼罗王、米开兰
基罗和贝尼尼……无论是英雄与暴君,无论是艺术家与雕刻家,都已经随时间而俱逝,留下
的,只是无数的石柱、雕像、废墟,和凭吊者的惊叹!
惊叹!真的,志翔是疯狂的迷醉在这一片古迹里了。罗马,谁说它是一座城?它本身就
是一个神奇的艺术品!志远驾著车,在每一个地方作片刻的停驻,那车子每次发动都要闹闹
脾气,发抖、喘息、叹气的来上一大串,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往前冲去。“今天,你只能走
马看花,大致逛逛就可以了。”志远对志翔说。“以后,你有的是时间,像你这种学艺术的
人,每件街边的雕像,都值得你去研究上三天三夜!”
“别忘了去梵谛冈,”忆华静静的说:“那儿有著名的米开兰基罗的壁画,亚当头像,
是世界闻名的。”
志翔惊奇的看了忆华一眼。
“你也学艺术吗?”他问。
忆华的脸红得像酒。“你笑我呢!我什么都没学!我太平凡,学什么都没资格!”
“她读完中学就没念了,”志远接了口。“别听她什么有资格没资格,她是世界上最好
的女孩,只是……”志远轻叹了一声。“高需要她,而且,无论学什么,学费都很可
观……”
“别帮我掩饰了!”忆华笑吟吟的、坦白的说:“是我胸无大志,我不是什么天才,我
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犯不著让爸爸做牛做马的来栽培我。如果我真有才气,爸爸是死
也不肯让我辍学的!爸爸和我都有个相同的长处:我们都有自知之明。”她望望志远,眼里
有著感激的光芒。“别把我说得太好,志远,你知道我多么平凡!”
“肯承认自己平凡的人就不平凡!”志远加重语气说,好像在和谁生气似的。“反正,
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个最完美的女孩子!”忆华那红得像酒似的面庞蓦然变白了,她像被
针刺般震动了一下,眼光就紧紧的盯在志远脸上。志远似乎也吃了一惊,好像被自己的语气
吓住了。下意识的,他加足了油门,车子飞快的向前驰去,他扬了扬头,看著车窗外面,
说:
“志翔,快看!左边就是布希丝公园,里面有个小博物馆,知道拿破仑妹妹的裸体雕像
吗?就陈列在这里面。今天太晚了,不能带你参观了,改天,你可以让忆华陪你来看,雇一
辆马车,在这公园里慢慢的兜它一圈,是人间最大的乐事!是不是?忆华?”忆华把眼光投
向窗外,眼睛迷迷蒙蒙的,湿漉漉的。
“是的,”她静静的说:“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常常带我来兜风!”“那时候你还叫
我陈哥哥呢!”志远对忆华作了个鬼脸。“越大越没样子,现在干脆叫名字了!”
忆华勉强的笑了笑,望著车窗外面,没再说话。
志翔狐疑的看看他们,一时间,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似乎不像他最初想的那么
单纯。可是,这毕竟是哥哥的事,他是无权过问的。而且,他的心思正飘浮在别的地方。
“哥,你演唱的地方叫国家歌剧院吗?今天我们有没有经过那地方?”“唔——经过
了。国家歌剧院就在火车站旁边。”
“为什么不让我看看?”
志远的眉毛拧了起来。
“别谈那歌剧院好不好?”他重浊的说。“罗马有几千几万个地方,都比歌剧院值得一
看!”
忆华的眼光从窗外调回来了,悄悄的望著志远。
“志远,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她说。
“哥,你今天不表演了吗?”
“为了你,请了一天假,明天就要上班。我明天先陪你去注册,我下午还有个兼差,晚
上工作的时间,是八点到一点。”
“白天还有兼差!什么兼差?”志翔吓了一跳。“你晚上表演,白天做事,受得了
吗?”
“下午的工作很轻松,不过是——是——”志远含糊了一下。“在家私立中学教音
乐。”
志翔有些狐疑,教音乐,教音乐需要整个下午吗?
“哥,歌剧是怎么回事?你每场都有戏吗?”“哈!”志远笑得古怪,耸了耸肩,他轻
松的说:“你哥哥是个天才,每场戏都少不了他!”
一阵疯狂的喇叭声,志远超过了一辆大卡车,迎面一辆漂亮的敞篷车,硬被志远的小破
车给逼到马路边缘上去了。那车上的几个青年男女,发疯般的挥拳大骂,志远理也没理,车
子“呼”的一声,就掠过了他们,冲往前面去了。忆华长长的抽了口冷气:“志远,你玩命
呢!”“玩命?”志远扬了扬眉。“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我就爱开快车,怎样?”“你玩
命没关系,”忆华低声说:“车上可还有你弟弟!”
志远嘴角的肌肉一阵痉挛,车子的速度减低了。晚上,回到了“家”里,兄弟两个都很
疲倦了。晚餐是和忆华一起,在一家小咖啡馆吃的,志翔初次领教了意大利通心粉的滋味。
饭后,先送忆华回了家,他们才回来。志远推开卧室的门,有些抱歉似的对志翔说:“这见
鬼的小公寓只有一间卧室,所以,你没办法有单独的房间,咱们哥儿俩,只好挤在一间
里!”
“哥,我宁愿和你住一间!”志翔说,走了进去。卧室很小,放著两张单人床,上面整
齐的铺著雪白的被单、毛毯,和干净的枕头套。床和床中间有一张小书桌,桌上,有台灯、
书籍,和一个镜框,镜框里是张照片。志翔本能的走过去,拿起那镜框,他以为,里面可能
是忆华的照片,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竟是志远和他的一张合照!在台北的院子里照的,
站在一棵杜鹃花前面,志远大约是十八、九岁,自己呢?才只有十一、二岁,吊儿郎当的,
半倚靠在志远身上,志远挺神勇的样子,一脸调皮的笑,手挽著自己的肩膀。他放下照片,
鼻子里有点儿酸酸的。“我都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照的了?”他说。“我也不记得了。”
志远说,又燃起了一支烟。“离开家的时候,就忘记多带一点照片,在旧书里发现夹著这一
张,像发现宝贝似的……”他勉强的笑了笑,在床上坐了下来。“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
待在里面的时候并不觉得它好,离开了就会猛想它。”志翔把镜框放好,在桌前的椅子里坐
了下来。离开家并没多久,他眼前又浮起父母的面庞。
“志翔!”志远忽然亲昵的叫了一声。
“嗯?”他抬眼看著志远。
“告诉我,”志远有些兴奋地说:“你在台湾,有没有女朋友了?”“女朋友?”志翔
摇摇头,坦白的笑了。“我明知道自己会出国,何必弄那个牵累?”
“你的意思是没有?”“没有。”“真的?”“当然真的!”他诧异的看著志远。“干
嘛?”
“那么,”志远热烈的盯著他,有些急促的说:“你觉得忆华如何?”“忆华?”他吓
了一大跳,愕然的说:“哥,你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说,志翔!”志远深吸了口烟,迫
切的、热心的说:“这女孩是我看著她长大的,不是我胡吹,她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孩。
华侨女孩子,要不就不中不西,要不就欧化得让人反感。而忆华呢?她比台湾长大的女孩还
要规矩和中国化……”“哥哥!”志翔打断了他,困惑的说:“我知道她很好,可是……”
“别可是!”志远阻止了他下面的话。“只要你认为她很好,就行了!感情是需要慢慢建立
的,你们才见面,我也不能操之过急,我只是要提醒你,错过了像忆华这样的女孩子,你在
欧洲,就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中国女孩了!”
“哥哥!”志翔啼笑皆非的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呢!”志远一
震,一大截烟灰落在桌上了。板起脸,他一本正经的说:“少胡说!志翔!别糟蹋人家了!
我足足比她大了十岁!我是看著她长大的……”“又怎样呢?”志翔微笑著说。“三十二岁
配二十二岁正好!而且,你的年龄,也该结婚了!”
“胡闹!”志远生气的、大声的说。“志翔!不许拿忆华来开玩笑,你懂吗?人家是规
规矩矩的女孩子,你懂吗?你别因为她是个老鞋匠的女儿,就轻视她……”
“哥哥!”志翔惊愕的蹙起眉头。“我并没有轻视她呀!你不要误会好不好?”“那就
好了!”志远熄灭了烟蒂,站起身来。望著弟弟,他又笑了,伸手握了握志翔的肩,他说:
“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慢慢来吧!我们今晚不谈这个。我去煮点咖啡,你要吗?”人在
天涯5/29
“这么晚喝咖啡?你不怕睡不著?”
“已经喝惯了。”志远说,走开去煮咖啡。“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喝惯的!”志翔往床
上一躺,用手枕著头,经过这漫长的一天,他是真的累了。闭上眼睛,他只想休息一下,可
是,只一会儿,他就有些神志迷糊了。恍惚中,他觉得志远站在床边,审视著自己,然后,
他的鞋子被脱掉了,然后,志远拉开毯子,轻轻的往他身上盖去……这一折腾,他又醒了,
睁开眼睛来,他歉然的望著志远,微笑了一下,喃喃的叫了一声:
“哥!”“睡吧!”志远说,用毯子盖好了他,看到他仍然睁著眼睛,他就欲言又止的
叫了一声:“志翔!”
“嗯?”他模糊的。“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志远的眼睛,在灯光下闪著光芒。“什
么事?”他沉默了一下。半晌,才哑声说:
“永远别到歌剧院来看我演戏!”
志翔一震,真的醒了。
“为什么?”“因为——”他困难的、消沉的说:“我只是个配角的配角!”“哥!”
他握住志远的手。“我们是亲兄弟呀!我不在乎你是什么配角不配角……”“我在乎。”志
远静静的说。
志翔愣了片刻,然后,他了解的点点头。
“好吧!如果你坚持这样……”
“我坚持。”志翔又点了点头,灯光下,他觉得志远的眼神黯淡而落寞。没关系!他在
心里自语:我会治好他的自卑感!我会恢复他的信心!志远拍了拍他的肩,感激的对他笑
笑,走开了。
整夜,他听到志远在床上翻腾,整夜,他闻到香烟的气息。
5
就这样,志翔投身在罗马那个艺术的炼炉里去了。而且,立即,他就觉得自己被那些艺
术的光芒和火花给燃烧了起来,使他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著,使他的精神终日在狂喜和兴奋
中。他迷住了艺术,迷住了雕刻,迷住了罗马。
开学之后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进的是一家“贵族学校”,罗马的国家艺术学院收费不
高,可是,自己竟念了一家私立的艺术学院。同学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尤其以瑞士和英国
人居多。东方面孔的同学,几乎找不到,开学一个月,他才发现两个东方人,却是他最无法
接受的日本人。他很难在学校交到朋友,事实上,他也没有交朋友的时间和雅兴。那些日子
里,他要应付语言上的困难,要习惯异国的生活,要接受教授的指导,剩下的时间,就发疯
般的消磨在国家博物馆、布希丝别墅,以及圣彼得教堂中。
忙碌使他无法顾及自己的生活,也无力过问志远的生活。志远每日要工作到凌晨一点左
右才回家,那时他多半已入睡,等他起床去上课,志远还在熟睡中。他每天搭巴士去上课,
中午就在学校或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午后下课回家,志远又去工作了。他的晚餐,是志远安
排好的,在高祖荫家里“包伙”,他不知道志远和高家是怎么算的,但是,高氏父女,待他
却真的一如己子,变著花样给他弄东西吃。他每日见到高氏父女的时间,比见到志远的时间
还要多。因此,他和忆华是真的接近而熟稔了起来。
晚餐后,他常坐在高家的餐厅中,和忆华随便谈谈。忆华总是煮一壶香喷喷的咖啡,给
他一杯,自己就默默的工作著。她总有那么多事要做:收拾碗筷,打扫房间,整理父亲的工
具,或在缝衣机前缝缝补补——在这“餐厅”里,事实上还有很多东西,缝衣机,切皮刀,
皮革,浸绳子的水盆,和种种高祖荫需要的用具。忆华总是不停的工作著,家事做完了,就
帮父亲把皮绳浸入盆子里,或清理皮革,或整理订单,或盘算帐目……而且,志翔发现,连
自己兄弟俩的衣服被单枕头套,都是忆华在洗洗烫烫,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是忆华每日
去收拾整理的。“忆华,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哥哥的?”一晚,他问。
忆华悄然的从她工作上抬起头来,她正补缀著一条裙子的花边。她无论多忙,给人的感
觉也是那样从从容容、安安详详的。“那年我十四岁,他第一次走进我们店里,手上拎著一
双鞋底破了洞的鞋子。”忆华回忆的说,面容平静,眼珠迷蒙。“他靠在柜台上,咧著张
嘴,对我嘻嘻直笑,问我是不是中国人?当我用中文告诉他我是,他大叫了一声,跳得有三
丈高,他把我一把抱起来……”她羞涩的垂下眼睑:“那时我很瘦很小,虽然已经十四岁,
还像个小孩子。”定了定,她继续说:“后来他和爸爸谈了起来,爸爸问他,怎么把鞋子走
得破了洞?他回答说:‘你怎么可能在罗马,不把鞋子走得破了洞?’”她轻轻的叹息了一
声。“那时,他和你现在一样,对罗马发了疯,发了狂,而且,他快乐、骄傲、充满了自
信。”
志翔动容的望著忆华,他很少听到忆华讲这么多话,一向,她都是沉默而内向的。
“那是八年前了?”“是的,那时,志远才到罗马三个月,只会说最简单的意大利文,
他告诉我,他学会的第一句意大利文是‘妈妈米亚’,第二句是……”她红了脸,微笑的低
语:“是一句粗话!那次,他和爸爸谈了好多好多,那时他住得离这儿比较远,后来,他搬
了好几次家,越搬越近,我们两家,一直是好朋友,好邻居……”她垂下头,又继续缝缀。
“在罗马,很难交到中国朋友。”志翔凝视著她,啜了一口咖啡,他深思了好一会儿。
“忆华,”他终于说:“哥哥一直不许我去歌剧院,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演的是什
么角色?我来了一个多月了,从来没有听到他练嗓子!我记得,在他出国以前,每天都要练
的,当然,也可能是我上课去之后,他才练唱!”
忆华的头仍然低俯著,她没说话,也没抬头,手指的动作略略停顿了一下,就更快的缝
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