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翔的眼光正浏览著车窗外面,那些古典的欧洲建筑,那些饰著浮雕的教堂,那些街头
的喷泉……他忽然大大的喘口气,就惊呼了起来:“噢,凯旋门!我以为巴黎才有凯旋门!
噢,那是什么?竞技场吗?古罗马时代的竞技场吗?噢!马车!这时代还有马车吗?噢!
哥,我要发疯了,这些东西会使我发疯!你能停车吗?我要拿纸笔把它画下来”
“志翔!”志远沉著的说,唇边浮起一个略带萧索的笑容。“你的时间多著呢!先回家
休息休息,下午再出来吧,这不过是你来罗马的第一天而已!”
志翔压制了自己那兴奋的情绪,为自己的失态而有些讪然。他心不在焉的问:“你刚刚
说要告诉我什么?”
“唔……”志远又燃起了一支烟。“回家再说吧!”
志翔忽然回头望著志远,热烈的说:
“哥,你现在带我去看一个地方好吗?”
“什么地方?”“你表演的那家歌剧院!我要看你的海报,你的戏台,你的化妆
间……”“哦!”志远唇边的肌肉牵动了一下。“改天吧!为了你要来,我昨晚兴奋得一夜
失眠,现在好累好累!而且,也快要吃中饭了。”噢!原来如此,志翔望著他,怪不得他面
有倦容,怪不得他猛抽香烟!和哥哥比起来,他未免太“寡情”了。初到异地,对什么都新
奇,对什么都有兴趣,而志远呢?显然他最关怀的是弟弟的来到。他有些惭愧了。
“对不起,哥。”他喃喃的说。
志远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手,安慰而宠爱的紧握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车子穿过了
闹区,那些漂亮的建筑渐渐少了,车子越走越远,志翔狐疑的望著窗外。心想,志远住的地
方实在很远,想必,有钱的人才住在郊外吧!可是,这也不算郊外,车子滑进了一条窄巷,
巷子两旁,栉比鳞次的盖著一些矮屋,有些像台北的违章建筑。矮屋前,一些意大利妇女挽
著裙子,裸露著腿,在门前洗衣晒衣,孩子们在街上追逐叫骂。车子转了一个弯,巷子更窄
了,面前出现了一些摇摇欲坠似的危楼,可能盖了有几百年了,可能即将拆除了……车子停
了下来,正在一栋危楼的前面。“到了!”志远简单明了的说。“上二楼,左边的一家,别
走到右边去,右边住了一个酒鬼,不好惹!”
志翔拿著行李,跟著志远往二楼爬,没电梯,楼梯是木造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每一
步都似乎可能把楼板踩穿。到了二楼,志远取出钥匙开了门,志翔默默的走了进去。门里,
是一阵扑鼻的霉味。暗沉沉的光线下,志翔打量著那简单的“客厅”,一张破沙发,上面堆
满书报杂志,一张书桌,上面光秃秃的放著一盏没罩的台灯。几把椅子,一张餐桌。墙上,
早已油漆斑驳,到处都有水渍。窗帘是陈旧的,旧得像电影中的老布景。他向“卧室”看
去,“卧室”门口,触目所及,是一张像对联似的东西,贴在墙上。上面是志远从小就练就
的一笔好毛笔字,写著:
“春去秋来年华渐老天涯海角壮志成灰”
他愕然的回过头来,怔怔的看著志远,志远也正默默的面对著他。兄弟二人无言的对视
著。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室内沉寂得可以听到两人呼吸的声音。然后,志翔终于开了
口,他轻声的、小心的问:
“你并没有在歌剧院演大角色,是吗?”
“工作并不那么容易找,”志远哑声回答。“尤其,对于东方人。”“你真在歌剧院工
作吗?”
“是的。”“是配角吗?”志远默然。志翔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志远的手臂。
“不管你是配角,还是配角的配角!”他激动的、大声的说,脸涨红了。“你是个伟大
的声乐家!你是我最敬佩的哥哥!我来了,我们要一起往一个理想上走,爬得再慢,也要往
上爬!我会瞒住爸爸妈妈,可是……”他跑到卧室门边去,一把扯下那张纸,撕碎了它。
“你还有壮志的,是不是?哥哥?”
“是的,”志远眼睛里闪著光,热烈的盯著他。“都在你身上,志翔!”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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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远和志翔终于面面相对的坐下来了,志远又燃起了一支烟,他身边小几上的烟灰缸
里,已堆满了烟蒂,室内被烟雾弄得迷迷茫茫的。透过那浓重的烟幕,志远悄悄的审视著志
翔;二十四!不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和他当年初抵罗马时的年龄一样,也和他当年一样
充满了兴奋,雄心,壮志,豪情,与新奇。志翔,那微卷的一头黑发,那年轻的光润的面
庞,那发亮的眼睛和宽阔的前额……他多漂亮,像透了八年前的他!是的,志翔原是他的影
子!
“哥哥,”志翔下定决心的抬起头来。“现在我懂了,这些年来,你并不像我们想像中
那么得意,而你却不断寄钱回家,不断支持家用,又负担我的旅费……现在,我来了,让我
告诉你,我要先去打工……”
“你下星期一开学,学费已经缴了。”志远简单明了的说,深吸了一口烟。“明天你就
带著护照,跟著我去办入学手续,你来罗马,是来念书的,不是来打工的!”他盯著弟弟,
语气里充满了命令的味道。“你会住得苦一点,吃得苦一点,可是,我保证,你的学费和生
活,我还负担得起!”
“哥哥,”志翔凝视著他的眼睛。“你听我说……”“你别说了!”志远站起身,在室
内兜著圈子,一面努力整理著自己的思绪。“你的一切在你来以前,就都安排好了!到了罗
马,你得听我的,不是我听你的!”他忽然停在志翔面前,脸上那份凝重已消失无踪,扬起
眉毛,他笑了。“小画家,别把你的天才哥哥想得太窝囊,好不好?是的,我没演上大角
色,是的,我只是配角中的配角,是的,我的待遇不高……可是,路是人走出来的,是不
是?志翔,你信不信任我?”
志翔看著志远,后者脸上忽然涌起的那份光彩,和欢乐的气息振作了他,他不由自主的
挺直了身子。
“我当然信任你,哥哥!”
“那么,振作起来,别愁眉苦脸!”志远笑著嚷,竭力让声调中充满了轻快。“今天是
你第一天到罗马,我为你也有点小安排”话没说完,门上传来轻微的敲叩声,志远顿时精神
一振,一半喜悦,一半神秘的说:
“她来了!”“谁?”志翔困惑的问。
志远没回答,却对他更神秘的笑了笑,笑容里充满了某种难解的期待,和一份压抑不住
的兴奋。走到门边,他打开房门,志翔看过去,惊愕的发现一个满脸含笑的东方少女,正亭
亭然的站在门口。黑色的,像丝缎般光亮的长发,中间分开,从面颊两旁自自然然的披泻了
下来,垂在肩上。一对温柔的,沉静的,笑意盈盈的眸子,正悄然的凝注在志远的脸上,只
是一瞬间,这眼光已从志远脸上移开,落到志翔脸上了。志远让开身子,眼睛里闪著光彩,
对那女孩说:“忆华,你看,我没吹牛吧!我弟弟是不是很帅?”
原来这是个中国女孩!志翔站起身子,被哥哥这种介绍的方式弄得有些尴尬。哪有如此
“乱捧”弟弟的人!那名叫忆华的少女走进来了,大大方方的,安安详详的,她微笑著对志
翔看了看,就又把眼光转回到志远脸上,她的眼珠好黑,好深,好温柔。“这下你该高兴
了,”她说,声音轻柔如水,说的竟是一口好国语。“你早也盼,晚也盼,总算把弟弟盼来
了。”
“志翔!”志远对他一招手。“来,你见见忆华,高忆华,意低的高,回忆的忆,中华
的华。她父亲说打她一出生起,就想带她回国去,所以取名叫忆华,从小就教她说国语,可
是,到现在,她还没回去过,她是在意大利土生土长的华侨!你别轻视这件事,在国外长大
的华侨,十个有九个是不会说国语的!是不是?忆华?”忆华仍然微笑著,眼光始终悄然的
凝注在志远的脸上。志翔敏感的觉得,她和哥哥之间一定不简单!这样一想,他就情不自禁
的、更仔细的打量这高忆华,好年轻!大约只有二十来岁!一件简单的米色麻布衬衫,下面
系著条浅蓝色小花的裙子,朴素中流露著自然,端庄中不失清丽,最特殊的,还是她浑身上
下带著的那抹恬静与温柔的气质。多好!他模糊的想著,兴奋了起来,哥哥在国外,并没有
虚度他的青春!
忆华在志翔那敏锐的注视下有些不安了,她很快的扫了志翔一眼,两人眼光接触的那一
刹那,忆华不知为何的红了红脸,就很快的说:“好了,志远,家里饭菜都准备好了,你们
也该过去了吧,别让爸爸老等著!”志远没有忽略忆华的“红脸”。他一手拉住了志翔,一
手挽住了忆华,说:“志翔,我是男人,可没办法弄出什么吃的东西来,所以,我麻烦忆华
给你做了些菜,为你接风。忆华的中国菜是第一流的,包你在馆子里都吃不到!这也是我不
让你在路上停留,急急把你带回家的原因,总不能让人家忆华做了菜等不著人啊!吃完午
饭,下午如果你还有精神,我们三个人,可以开著咱们的小破车,去观光罗马市!”
“哥,你真是……”志翔不知该怎么说,又看了忆华一眼。“这样麻烦人家高小
姐……”
“得了!得了!”志远叫著说:“八年不见,你真成了绅士了,那来这么多客套?忆华
就是忆华,什么高小姐,她还有个意大利名字,叫茀兰西丝卡,噜苏极了,就叫她忆华吧,
咱们不是意大利人!走吧!我们到忆华家里去。志翔,你别认生,忆华家就和我自己家差不
多,你来了,也要把她家当成自己家,用不著客气,也用不著分彼此!”
话说得很明显了,志翔暗中微笑了一下。自从在飞机场见到志远,还没看到他像现在这
样神采飞扬。
走出了房门,下了楼,他们置身在阳光里了。罗马的阳光,罗马的陋巷!志翔打量著周
围的环境,心里模糊的想著,是不是任何著名的城市里,都有著这样嘈杂零乱的角落!可
是,零乱归零乱,那异国的情调仍然浓重,地是石板铺成的,巷尾有古老的小教堂,竖著孤
寂的十字架。路边有各种小店,面包、酒吧、小咖啡馆、PIZZA(一种意大利饼)店,
一个胖大的意大利女人,正站在饼店门口吃PIZZA,志翔惊奇的看著她把乳酪拉得长长
的,再绕在饼上,送进嘴里去吃。
“意大利人最爱吃乳酪!”志远笑著解释,“乳酪和啤酒!所以,十个意大利人有八个
是胖子!”
他们停在一家小小的皮鞋店门口,门面很小,挂著大张大张的羊皮牛皮,几双鞋子,门
上有个招牌,用意大利文和英文写的,翻成中文,是“荷塞鞋店——修理,订做,准时交
货”。“到了!”忆华微笑著说。
志翔惊奇的看著这门面,想不透怎么会到了一个皮鞋店来。“我爸爸从学徒干起,”忆
华安静而平稳的说:“做了一辈子的鞋匠,荷塞是他的意大利名字。”
“你知道,”志远接著说,望著志翔。“意大利皮鞋,是世界闻名的!”世界闻名的意
大利皮鞋,中国的鞋匠!志翔有一些迷惘,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犹疑中,忆华已经推开那
扇玻璃门,门上有一串铃铛,顿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同时,忆华扬著声音喊:“爸
爸!客人来啦!”“该罚!”志远咂了一下嘴。
“怎么?”忆华回头凝视著志远。
“刚说过是一家人,你就说是客人!客人,客人,谁是你的客人?”他微笑的、抢白的
问到她脸上去。
忆华的脸又红了,眼睛里流转著光华。志翔发现她很容易脸红。望著她和志远间的神
情,他不禁看呆了。正出神间,屋里响起一阵热烈的、爽朗的、低哑而略带苍老的嗓音,叫
著说:“志远!是志翔来了吗?”
跟著这声音出现的,是一个中等身材,宽肩膀,满头花白头发的老人。他脸上刻满了皱
纹,眼角眉梢,到处都有时间和风霜刻下的痕。可是,他那对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的,面颊也
是红润而健康的。他看来虽已年老,却依然健壮,而且,是个充满生命活力的人。他腰上还
系著一块皮围裙,一走过来,就满身都是皮货的味道。
“高,”志远对这老人的称呼相当简单。“这就是志翔!”他像献宝般把志翔推上前
去。“一个未来的大艺术家!你看看他,是不是很漂亮?”志翔又有那种尴尬的感觉,对老
人鞠了一躬,他恭敬的喊了一声:“高伯伯!”“叫我高!”老人爽朗的喊著:“中国人叫
我高,外国人叫我荷塞,没有人叫我高伯伯,也没有人叫我真正的名字,我的中文名是高祖
荫。当年,只有忆华的妈叫我祖荫,自从她妈去世了,就没有人叫我祖荫了。”
“爸,别提老事哩!”忆华柔声说,走过去,解下父亲腰上的围裙。“怎么还系著这个
呢!”她半埋怨半娇嗔的说,流露出一份自然的亲昵和体贴。老人用爱怜的眼光望了女儿一
眼。“好,不提老话!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志远,咱们得喝一杯!忆华这傻孩子,做了一桌
子菜,像发疯了似的,她准以为你们家志翔是个大饭袋……”
“爸爸!”忆华又红了脸,很快的睃了志翔一眼。
“怎么怎么,”高祖荫说:“今天我一直说错话!好哩!来吧,来吧!我们来吃饭!”
他拉著志翔的胳膊,又站住了。仔细的看了他一眼,他抬眼转向志远。“他长得很像你!志
远。”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感动的情绪。
“像八年前的我,是吗?”志远问,声音里忽然有了一抹酸涩的味道。“志远!”忆华
喊了一声,声音轻柔婉转,婉转得令人心动。她的眼光直视著志远,欲言又止的咬了咬嘴
唇,终于说:“你安心要等菜凉了再吃,是吗?”
“进来进来,到我们的小餐厅里来!”高祖荫很快的嚷著:“志翔,我们的房子虽然又
破又小,我们欢迎你的诚意可又真又多!瞧!咱们丫头做了多少菜!”
穿过那间又是店面、又是工作间的外屋,他们来到了一间小小的餐厅里,由于四面都没
有窗,虽是大白天,餐厅里仍然亮著灯。餐厅中间,一张长方形的餐桌上,铺著粉红格子的
桌布,四份餐具前面,也放著同色的餐巾。确实,有一桌子的菜,鸡鸭鱼肉几乎都全了,正
热腾腾的冒著热气。在那些菜的中间,还放著一瓶未开盖的红葡萄酒。人在天涯4/29
“嗨!怎么?丫头!”老人怪叫著。“你越来越小气了,舍不得拿好酒啊?咱们那瓶拿
破仑呢?”
“爸,”忆华对父亲轻轻的摇摇头。“你和志远,都不应该喝烈酒。”“真的!”一直
没开口的志翔附议的说。“我根本不会喝酒,哥哥也不该喝酒,会影响他的嗓子。”
志远轻咳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缩了缩脖子,似乎房里有冷风吹了他似
的。老人和忆华都很快的抬起头,对他望了一眼。志远用舌头舔舔嘴唇,忽然觉得喉咙里又
干又涩,他哑声说:“才来第一天,就要管我哦!”
“你也该有个人管管了。”忆华轻声说。
“吃饭吃饭!”老人重重的拍了几下手,扬著眉毛,大声喊:“我快要饿死了!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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