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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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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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罗马废墟,经过了康斯坦丁拱门,经过了古竞技场,经过了维纳斯神殿……罗马的方场
特别多,每个方场都有四通八达的道路,车子一经过方场,车里的人就伸出手来表示遵行方
向。可是,这一车疯狂的人啊!伸出了四五只手来,每只手都指著不同的方向,那可怜的路
警,简直被弄昏了头了,而车子却“呼”的一声,冲向了根本没有指示的那个方向。

    车子飞快的疾驶,幸好已是夜深,街上车少人稀。那车子显然不胜负荷,每当它略有罢
工的趋势,丹荔就扬著手臂大叫:“唷嗬!小破车!前进!小破车!加油!小破车!”

    小破车似乎不敢不听命令,居然摇头喘气的又往前冲去了!于是,丹荔就唱起歌来,唱
起一支幼稚园孩子常唱的儿歌“火车快飞!”可是,她把歌词略略改变了:

    “破车快飞!破车快飞!

    穿过罗马,越过废墟,

    一天要跑几千里!快到家里!快到家里!

    爸爸妈妈真欢喜!”

    由于这歌曲如此容易上口,一会儿以后,满车子的人都在重复的唱著“破车快飞,破车
快飞”了!这辆车子就这样飞呀飞的,一直飞到了国会方场。

    一个急煞车,破车停了,满车的人,欢呼著从车子里冲了出来。他们对著那执矛的罗马
女神大呼小叫,对著马卡斯·奥里欧斯的铜雕“示威”。志远把志翔推到那些雕像前面去,
大叫著说:“今天,是我们瞻仰你!后世,是别人来瞻仰志翔的雕塑品!”他醉醺醺的对那
雕像大声解释:“志翔!陈志翔!你知道吗?这是个中文名字,你知道吗?”

    “哥哥,你醉了!”志翔跌跌冲冲的去拉他,自己认为没有醉,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
那儿傻呵呵的笑著。“哥哥,你别叫!”他笑不可仰。“它是石头,它听不见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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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听得见的!它是神,它怎么听不见!”志远强辩著,继续对那雕像挥拳,示威,大
呼小叫。丹荔笑得把头埋进了志翔的怀里。忆华喝得最少,是所有人中最清醒的一个,她不
住跑去拉志远的手,志远就像车轱辘般打著转,不停的呼叫:

    “米开兰基罗,米先生,米大师!你也来认识认识我弟弟!罗马之神,埃曼纽,各方无
名英雄,凯撒,尼罗,派翠西亚……你们统统来,今晚,是我陈志远请客!我陈志远为弟弟
摆了一桌酒席!你们来呀!来呀……”

    “志远!”忆华挽著他的手臂,抱他的胳膊。“你们要把警察闹来了!你们要把全街的
人都吵醒了!”

    “全街的人吗?哈哈!”志远笑著说,“这儿的‘人’,只有我们,除了我们,只有罗
马的神灵,和罗马的鬼魂,今晚,是一次人、鬼、神的大聚会!哈哈!忆华,你知道吗?”
他捏著她的下巴,忽然不笑了,认真的说:“今天的人,是明天的鬼,是后天的神,你懂
吗?人类的定律就是这样的!像张飞,像关公,都走过这条路。我们,也要走这条路……”

    老人坐在议会厅旁的梯阶上,一直在那儿反复的唱著“破车快飞”,他显然对这支歌儿
著了迷了。

    “破车快飞!破车快飞!

    穿过罗马,越过废墟,

    一天要跑几千里!快到家里!快到家里!

    爸爸妈妈真欢喜!”

    他忽然把白发萧然的头,埋在臂弯里,哭了起来。忆华慌忙抛开志远,跑过来抱住父亲
的头。

    “爸爸,怎么了?”她问。

    “快到家里!快到家里!”老人模糊的念著:“我要回家,我想回家!”“好的,爸
爸,”忆华急急的说:“咱们就开车回去!你起来,咱们回家去!”“我说的不是罗马的
家,”老人呜咽著。“我真正的家!”他又低唱了起来:“破车快飞,破车快飞……一天要
跑几千里!快到家里!快到家里!爸爸妈妈真欢喜……”

    忆华呆住了,愣了,不知道要怎么好。就在这时候,她听到志翔的一声惊呼:“哥哥!
你怎么了?”她回过头去,正好看到志远倒向那巨大的铜雕,她尖叫了一声,志翔已一把抱
住了志远。忆华奔了过来,俯下身子,她看到志远那张惨白的面庞,仰躺在志翔的怀抱中,
他还在微笑,在喃喃的说:“志翔,你是个大艺术家!”

    说完,他的眼睛闭上了。忆华惊叫著:

    “志远!志远!志远!你是醉了?还是怎么了?”

    丹荔拖住了忆华。“快!我们要把他送医院!他病了!我来开车!快!”

    20

    志远慢慢的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触目所及,是一瓶葡萄糖的注射液,正吊在床边上,他有些模糊,有些困
惑,这是什么地方?他动了动,有只温柔的手很快的压住了他,接著,忆华那对关怀的、担
忧的、怜惜的大眼睛就出现在他面前了。他蹙蹙眉头,想动,但是,他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
没有。他望著忆华,喃喃的问:“我在什么地方?”“医院里。”医院里?他转头看过去,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布幔,白色的屋顶,一切都是白色的。他的手臂被固定在床
上,那瓶注射液正一点一滴的注射进他的血管里去。他搜索著记忆,最后的印象,是自己正
在国会方场前面对马卡斯·奥理欧斯的铜像演讲,怎么现在会躺在医院里?他狐疑的看著忆
华。“我怎么了?”他问。“你病了。”忆华轻声说,握住了他的手。“医生说,你要在医
院里住一段时间。”“胡说!”他想坐起来,忆华立即按住了他。“别动,你在打针。”
“为什么要打针?”他皱紧了眉,努力回忆。“我们不是在庆祝志翔毕业吗?我们不是在国
会方场吗?对了,我记得我喝了很多酒,我不是病了,我是醉了。”

    “你是病了。”忆华低语,凄然的著他。“庆祝志翔毕业,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什么?”他睁大了眼睛。

    “你在医院里已经躺了三天了,整整的三天,你一直昏睡著。”她用手轻轻的抚弄著他
的被单。

    “我——害了什么病?”他犹豫的问。

    “医生还在检查!”“还在检查?”志远不耐的说:“换言之,医生并不知道我害了什
么病?我告诉你……”他又想起身,但是,周身都软绵绵的不听指挥。他心里有些焦灼,许
多年前的记忆又回到眼前,山崩了,雪堆压下来,他被埋在雪里……他摇摇头,摇掉了那恐
怖的阴影。“我只是喝多了酒!”

    “不,你不是。”忆华说。“医生已经查出来的,是你的胃,胃穿了孔,医生说,一定
要动手术,可是……”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你的肝发炎了,必须要先治好你的
肝炎,才能给你动手术。”“你是说,我害了肝炎,又害了胃穿孔!”

    忆华轻轻的点头。“那么,你为什么说医生还在检查?”

    “是……是……”忆华嗫嚅著:“医生说,还要继续检查别的部位!”他颓然的倒在枕
上,心里隐约的明白,一场大的灾难来临了。他那昏沉沉的头脑,他那不听指挥的四肢,他
那一直在隐隐作痛的胸腔,和他那种疲倦,那种无法挣扎的疲倦,都在向他提醒一件事实,
是的,他病了!不管他承认或不承认,他是病了!躺在这儿,不能动,不能工作,像一个废
物!他深吸了口气,面对忆华。“志翔呢?”“他……他……他找工作去了。”

    “找工作?”他又想冒火。“我跟他说过……”

    “志远!”忆华柔声叫,哀伤的,祈求的望著他。“你别再固执了好不好?医生说……
你……你在短时间之内,根本不可能出院。志翔已经毕业了,他很容易找到一个他本行的工
作,你就安心养病,别再操心了,好不好?求求你安心养病吧,为了我!好吗?”志远注视
著忆华那对盈盈含泪的、哀求的、凄苦的眸子,他的心软了,叹了口气,他抬起那只没有注
射的手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他的手有一千斤重,只一霎,那只手就软软的垂下来了。他
低语:“放心,忆华,我会很快就好起来。”

    忆华含泪点头,不知怎的,他觉得她的眼光好悲哀,好无助,好凄凉,好惨痛。可是,
他无力于再追问什么,疲倦像个巨大的石块,压在他的眉毛上,眼睛上,胸口上,四肢上,
闭上眼睛,他又慢慢的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的意识又活动了,朦胧中,他听到有人在悄声低语,他没有张开眼
睛,已听出那是志翔的声音,在低声说著:“……总之,已经是千疮百孔,病源不是一朝一
夕了。也怪我太疏忽,早就该强迫他来医院了。反正,现在不能动手术,必须等到他……”
志远的眼皮一定眨了眨,志翔立即就住了口。志远睁开了眼睛,看到志翔站在面前,他那张
年轻的、漂亮的脸孔,正对著自己勉强的微笑。在他身边,是充满了青春气息的丹荔,睁著
对大大的眼睛,丹荔呆呆的望著他。他想起那高歌“破车快飞”的丹荔,为什么她今天不笑
了?不神采飞扬了?他的眼光掠过了丹荔,忆华依然坐在那儿,却面有泪痕,担忧的瞅著
他。室内,灯已经亮了,这是晚上了。

    “哥,”志翔俯下头来看他,故作轻快的说:“这下好了!老天强迫你要休息一段时间
了!看你还能逞强吗?就是机器人也得休息上油的呀!”志远勉强的笑笑,望著志翔。

    “听说你在找工作,找到了吗?”

    “是的。”“什么工作?”“在……就在我的母校当助教,我想,这样最好,教学相
长,我仍然可以不丢掉我的艺术。”

    志远点了点头,心里安慰了好多。

    “待遇不高吧?”他说:“我知道助教的待遇都很苦的。但是,没关系,能够不离开本
行就最好。”

    “我也是这样想,而且,我的教授又介绍了两个美国孩子给我,我教他们初步的素描,
算是家庭教师,待遇反而比学校多。”“这样,你岂不是太忙了?”

    “虽然忙,倒并不苦,”志翔说:“只是晚上要当家教,比较不自由而已。”志远深深
的凝视他。“现在在放暑假,助教也有工作吗?”

    “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当助教,教授和讲师都有暑假,只有助教在假期里也要上班,台湾
的助教也是这样的。”

    志远叹了口气。“好吧!看样子,你要苦一阵了。”他苦笑了一下。“志翔,到底医药
费需要多少?”“哥,你能不能少操点心?”志翔问。微笑的望著他。“套用一句你常说的
话,我负担得起!”

    志远笑了。虽在病中,却还有说笑话的兴致。

    “志翔,我看,咱们哥儿两个,有点苦命!不是我要养你,就是你要养我!本来,我还
想送你去学雕刻的!”

    “哥,雕刻可以自修,我所学的已经够了,剩下来的只是自己去努力而已。”“那么,
别丢掉它!”志远深刻的说。“随时随地,你要自己磨练自己!”他望向丹荔,笑著:“丹
荔,你今天怎么这样沉默?”丹荔注视了他好一会儿,猝然间,她俯头在他面颊上吻了一
下,眼眶红红的说:“哥哥,你要快些好起来!”“第一次,你这声哥哥叫得心悦诚服!”
志远笑笑说,伸手握住忆华的手,他的面容忽然严肃了。“好了!忆华,你们坦白告诉我,
我不希望自己被蒙在鼓里,我的病很严重吗?”

    大家都怔住了,片刻,忆华才轻声说:

    “并不是严重,只是,你要休养很久很久。”

    “哥!”志翔咬咬牙说:“我告诉你吧,你的胃已经溃烂了,要动手术切掉一半,现在
没办法动手术,因为你的肝有病,你的肺有病,你的心脏也有病!你严重贫血而又营养不
良!一句话,你全身都是病!你问严重不严重?是的,很严重!我和医生研究你的病情,研
究了好久了!除非你心无杂念,安心静养,住在医院里打针吃药,六个月以后,可以考虑给
你开刀,否则,你就要一直在医院里住下去!”人在天涯26/29

    志远睁大了眼睛,望著志翔,好一会儿,他们彼此都不说话,只是对视著。然后,志远
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他轻声说:“好,我懂了,我想睡一下。”

    志翔和丹荔走出了病房,一出房门,志翔就痛苦的把背靠在墙上,仰首望天,默然不
语。丹荔抱住了他,把面颊倚在他肩上,她说:“小翔子,让我帮你!我回去问爸爸要
钱!”

    “不许!”志翔说:“如果你爱我,不许再提回去要钱的事!永远不许!我告诉你!我
们兄弟一无所有,只有这股傲气!我会挺下来!我会!只要哥哥也能挺下去!”

    于是,志远在医院里住下去了。打针、吃药、葡萄糖、生理食盐水……每天的医药多得
惊人,志远不用问,也知道这笔医药费一定为数可观。忆华天天来陪他,从家里捧来鸡汤,
猪肝汤,和他爱吃的各种食物。老人也几乎天天来,每次来,总是握握他的肩胛骨,说一
句:

    “好像壮了点,气色也好多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壮了点,在医院里住下去,他越住就越消沉,越住就越苦闷,他感到自
己像个被囚人牢笼里的困兽。每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日子使他要发疯,随著日子的消
逝,他变得脾气暴躁而易怒。他怪忆华烧的食物不够精致,怪老人骗他而说他强壮了点,怪
志翔每次来看他都是敷衍塞责,坐不了几分钟就跑。“我告诉你吧,忆华!”他愤愤然的吼
著。“志翔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哥哥!他只知道谈他的恋爱,所有的时间都拿去陪丹荔!
他就没耐心坐下来和我好好谈谈!他是个没心肝的人!而且没志气!毕业这么久了,他雕刻
出一件作品没有?我是生了病,他呢?他呢?他是个没心没肝的浑球!”

    忆华用手轻轻的把他按回床上,眼泪慢慢的沿颊滚落,她抽噎著,轻声的说:“别怪志
翔,他太忙了。”

    “忙!忙!当助教能有多忙?”志远咆哮著,看到忆华的眼泪,他又转移了目标:“你
怎么有这么多眼泪?你能不能不哭?等我死了之后你再哭?”

    忆华背过身子去,悄然擦泪。于是,志远会一把拉过她来,用手紧紧的抱住她,沉痛的
说:

    “原谅我,忆华!我快发疯了!这样住在医院里,我真的要发疯了!忆华,我不好,你
别哭吧!”

    忆华把面颊紧紧的靠在他的胸前。

    “我不哭,”她喃喃的说:“只要你好好养病,我不哭,我要学你们兄弟两个,我不
哭!”

    兄弟两个?志远心里微微一动。

    这天晚上,志翔和丹荔一起来了。显然忆华已经告诉了他,志远在发他的脾气,他一进
门就道歉。

    “哥,对不起,我又是这么晚才来。我的学生一直缠著我,又要学版画,又要学雕
塑……”

    “雕塑?”志远的火气又往上冒。“我病了这几个月,没有监视你用功,你自己就不知
道努力了吗?雕塑?你倒告诉告诉我,这些日子来,你雕了什么东西?”

    “哥哥!”志翔赔笑的说:“我不是不雕塑,我只是没灵感……”“灵感!”志远在床
上大叫:“你有灵感陪丹荔赏月聊天,谈情说爱吧!”“哥哥!”丹荔往前一站,扬著头,
忍无可忍的喊:“你别含血喷人!你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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