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佳音没有理睬,她很镇静地说自己是艺术学院的学生,那个看门的老头在她和那两个留学生进门的时候,那个老头不仅用言语侮辱了她,说她是妓女,也侮辱了那两个留学生,所以才会引发这场冲突。
她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有好几个人叫骂着爬上了铁门,跳到了院子里。门后的警察想过来阻拦,可转眼间更多的学生也都从铁门上爬了过去。他们一进去就把周佳音从椅子上拽了下来。
局面一下混乱了起来。很多人都从后面冲上来从铁栅门上翻了过去。我被挤到了门边。等我站稳身子,看到高前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了进去,他正发疯似的保护着周佳音往大楼里退去,一群学生一边激烈地和他争论着什么一边不停地推搡着他,有人还挥起了拳头。我正想爬进去帮帮高前,身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说我们受骗了,警察已经带着黑人从后门跑了。
人群一下分散了开来。进去的人也重新从里面爬了出来。这时,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句,到公安局去。马上有很多人响应了起来。人流一下向前涌去,向通往公安局的路上走去。而西苑的大铁门前,转眼就变得空空荡荡。
说你说我(9)
12
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跟着那些人去公安局有什么意义。正当我和几个看热闹的人站在门外迟疑的时候,那个胖警察手拿步话机从大楼里走了出来,另外几个警察押着高前和周佳音走在后面。我赶紧闪到了大门的一侧。这时一辆警车也悄无声息地开到了门口。胖警察挥挥手,大门马上就打开了。他们立即拥着高前和周佳音上了警车。
和刚才的情景相比,这一切的发生是如此平静和简单,就像是一场梦一样。警车在大门前的空地上从容地掉了个头,然后无声无息地驶进亮着大灯的车流中去,迅速地消失了。
两天后,高前从公安局回到了学校。除了神情有些疲惫外,我看不出他和过去有什么异样。一到寝室,他就把衣服脱了下来,冲到盥洗间去冲了个凉水澡,可能是水太冷,在洗的时候,他不停地大吼大叫。
等他换好衣服后,他好像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顺手点上一支烟,把脚跷到了桌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情况怎样?警察叔叔没有为难你吧?”
“还好,他们态度还可以,就问了我一下情况。”
“周佳音呢?”
“当天晚上,就被她爸爸派人接走了。你们后来怎么样?”
“我没去,很多人后来去了公安局,听说熬到半夜,也没什么结果,再加上第二天还有考试,很多同学就回来了,剩下的一些人学校也派老师把他们劝了回来。”
“和我想得差不多。要不然,警察也不会这么快就把我放出来了。”
第二天,系里主管学生工作的老师又把高前叫去谈了次话。内容也是大同小异,无外乎让他谈谈当时的情况,然后劝他不要再带头闹事罢了。这让高前哈哈大笑,他当时只不过是跟着去看热闹,忍不住站在了前面和警察谈判了一下而已,就变成了带头闹事,这顶帽子扣得也太大了。
但这件事似乎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因学期即将结束,那两个黑人留学生很快回了国。学校赔了那个被打伤的看门老头一笔钱后,也就息事宁人了。
我很想了解一下周佳音的情况,可高前一直不说,我也不好意思再问。而直到学期结束,周佳音也从未来宿舍找过高前。
高前好像也并未受到这件事的影响,他还是按照原计划考了托福和GRE。而且,还在那个很青睐他的老教授的命令下,准备博士入学的考试。
也许,最意想不到的还是我,我竟然收到了桃叶的一封信,这封信寄自她的故乡,在信中,她告诉我,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她要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也找到了她想过的生活,那就是一种内心宁静的生活。所以,她希望我原谅她的离去,并在信末祝我将来幸福。
尽管我对她的离去已经有了准备,可还是对她的话感到难以理解。回顾我们一起度过的这一年多的生活,我好像并没有感到她内心有什么不安,相反,她的寡言和沉默时常给我以沉静之感,而正是这种沉静的品性,让我着迷。如今她突然告诉我,她所要寻找的却是我在她身上已经看到的东西,不禁使我困惑不已。难道她过去在我面前所表现出的一切都是假的,不真实的?抑或她追求的是一种远比现在更为深远的境界?
我这才发现,我好像从未走入桃叶的内心,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其中的原因,却和桃叶无关,我想,这可能是与我自己平时并不想什么,过去也没有想过什么有关,最能说明这一点的就是,即使到了现在这种局面,我还依然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更不要说去寻找和追求了。
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去打扰桃叶呢?
我忽然对去凤凰失去了兴趣。
期终考试结束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回了家,宿舍楼里一下变得冷清起来。高前因为还要参加晚几天的博士研究生入学考试,没有走。而我对是否去凤凰有些犹豫不决,就也留了下来。
大胡子已经把钱给了我,这笔钱的数目显然大大超过了我平时工作的报酬。他还关心地问我什么时候走,因为走晚了,路上会很挤。我谢了谢好心的大胡子,尽管感到有些骑虎难下,但我还是下不了决心。
虽然考本校的研究生对高前来说,应该不成问题,但高前还是很认真地在复习备考。这使我不好意思每天再去打扰他。
我有些无所事事。一天,我在校门看到方湄骑着自行车经过,就叫了她一声。在这个时候看到我,她很自然的有些惊讶。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走?”
“想待在校园里过几天清静日子,”我顺口说到,“平时人太多了,闹哄哄的。你看,现在多好,整个校园里也没几个人。”
“有意思。那你还回家吗?”
说你说我(10)
“不一定,也许今年就在学校里过春节了。”
“是吗?要真这样,就到我们家来过好了,反正离我们家也近。”看我不置可否,她以为我是在犹豫,就不再和我嗦。
“就这样定下了,你也不要回家了,就在我们家过年好了。今天不巧,我还有事,过两天我到宿舍去找你。”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骑上自行车走了。
等到我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回家时,车票已经买不到了。我只好在火车站售票厅外找了个票贩子买了张没有座位的高价票。然后,在绵绵细雨中,提着行李和成千上万的旅客一起在扔满烟头纸屑和方便面包装袋的肮脏的露天广场上,排着长长的队伍慢慢地候车。
我不知道当方湄来找我时发现我忽然不见了会有何感想,这个决定这么突然,让高前也感到吃惊,其实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决定走。本来方湄已说好这天来找我的,可现在我只能让高前向她说声抱歉了。
广场对面的玄武湖在雨中已是一片雾气升腾,远处的紫金山的峰顶也变得暗淡模糊了许多。我把军大衣的领子竖起来,挡住了自己的脸颊。不知怎么搞的,我虽然已经决定回去,而且也已变成事实,可内心总觉得有些不安,觉得有些对不住方湄,尽管我并没有答应她留下来。
我忽然想,如果这个时候方湄来找我,我就和她一起回去。到她家去过春节。广场上到处都是候车的人群,一些蓬头垢面的小孩像走马灯一样来回乞讨,以至于有个小男孩再次向我伸出手时,他自己都笑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已经给了他两次钱,所以,看到我笑着又去口袋里拿硬币时,他连连摆手拒绝了。但我还是把钱掏了出来,给了另一个小孩。每次我都是这样,只要有人乞讨,我一定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送掉。不过,这里零钱的概念是小于且不等于5块钱。然后,我就会变成一个冷漠无情的人。毕竟,这还是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社会慈善事业主要还得靠国家鼎力支持,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
但遗憾的是我所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尽管我不仅把大衣领放了下来,还自己主动到处乱看,却都没有发现方湄的身影。在即将进入临时检票口时,我不禁后悔起来,我觉得我不应该走,我想,如果我留下来,能够和方湄一起度过这个春节,一定十分愉快。我甚至希望火车突然停开,这样的事过去不是没有过,或是因为前方出现事故,或是因为旅客太多,列车超载,只好晚点运行等,如果这样,我就立即返回南大,不再回家。但这一天,一切都很顺利。我不仅顺利上了车,还找到了一个座位。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让我遇到了。这个座位自从我坐上,就再也没有人把我赶起来。
火车鸣笛后缓缓开出了车站,很快就驶上了长江大桥,望着江南岸逐渐模糊的灯火,我的心情才终于恢复了平静。
我在想,也许,我的回去是对的。
火车过了长江后,一路向北开去。在夜色中,可以看见地势逐渐开阔平坦起来。尽管外面越来越寒冷,可车厢内的人却汗流浃背。拥挤的乘客几乎塞满了每一个角落。两个座椅之间站的都是人,我的座椅下还钻进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这种纷乱的情景给人的感觉好像大家不是在回家,而是在逃避一场可怕的灾难。
污浊的空气和车厢里的喧闹声很快使人昏昏欲睡,没过多久,我就趴在满是茶杯和瓜子壳的茶几上睡着了。
半夜醒来时,我感到有些发冷。车厢里很安静。我撩开窗帘,借着车厢里微弱的灯光,把脸贴在窗户上看了看外面,窗外正在下雪,雪花碰到玻璃就融化了。车厢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昏睡。他们的姿势各异,有的人像仙鹤,就用一只腿站在走道中间扶着椅背在打盹,有的像鸵鸟,手抓着行李架勾着头在打呼噜,更多的旅客都蹲在走廊上,像一窝小鸡一样挤在一起进入梦乡。而紧挨着我坐的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把我的背当成了他的枕头,不时还在我的大衣上蹭一蹭,他可能还以为他是和他老婆睡在一块了。为了不打破他的美梦,我只好继续在茶几上趴了一会,要不是我感到我的腰疼得厉害,我真不忍心把背直起来,让他从梦中醒来。
可能前面有人打开了车窗,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油烟味,我感到喉咙有些难受,想喝点水。可等了很长时间也没看到勤勉的列车员推着售货车过来。我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除了鼾声和火车驶入弯道时拉响的汽笛声外,回荡在车厢里的只有车轮驶过铁轨接口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咯噔声。我看着不停地敲打着车窗的雪花,用手指擦了擦冰冷的玻璃,随着我的手指划过,我的脑子里的那个屏幕似乎也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说你说我(11)
我已经不再为自己失约离开学校而感到不安和后悔,虽然表面上看,我是在躲避方湄,实际上,我并不是在躲避她,我是在躲避自己,因为我怕我会爱上方湄,很可能我已经爱上了她,可这种爱却让我感到又不是那么可信。这就像我们到外地旅行,吃着另外一种口味的饭菜,虽然觉得也能吃,并且也吃饱了,可总感到缺了点什么,始终有些不踏实,不贴心一样。而和桃叶在一起时,我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是的,我不是很了解她,可对于我来说,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抓住了她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比在弹吉他时,用的是钢弦还是尼龙弦的问题,打一个不是很合适的比方,我和桃叶在一起,感觉像是拨在钢弦上,而和方湄在一起却是柔和的尼龙弦,似乎怎么也不够真切,它触不到我的深处。我的手上没有那种细微的,然而却是能够让我感受到自己手指的每一寸皮肤都存在的感觉。
还有周佳音,她的突然消失就像她的突然出现一样,让我感到不可捉摸,如果按照前面的逻辑,那她就是一把音响洪亮的——用这个词并不贴切——电吉他。而方湄和桃叶都是木吉他。她好像不属于我们这个多少还比较腼腆和羞怯的时代。也许,她属于未来?可那又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
我觉得这仿佛是一辆在黑夜中疾驰的火车,坐在这辆车上的我们虽然可以模糊地看到沿途的风光,闻到那些夹杂着呛人的硝烟和新鲜的空气的味道,但却看不见将来的情景,火车按照自己的轨道以一种特定的速度往前驶去,而身在其中的我们也只有等到到站的那一刻才能知道未来究竟会怎么样,我们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
13
像以往所有的假期一样,刚回家的几天,我和家人相处得非常和谐,但很快就会与父母发生争执。至于争执的内容,大至天文地理,国家社会,小至花鸟虫鱼,唱片电影,几乎无所不包。争吵的原因,无非是所谓思想观念的冲突。我此时正是很有思想的时候,其核心便是一切以美国为美,这让我父亲感到十分愤怒,作为一名从军20多年的老同志,他的理念和我恰恰相反,即一切以中国为中心。当然,就像过去一样,这些争端也随着我的假期结束逐渐结束,最后我们彼此都在依依惜别的气氛中再次和好如初。
也许,我们只能这样,因为我们可能都感觉到,我们彼此早已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甚至是不同的时代里。
对此我们只有相互妥协,或者说,相互理解。理解万岁。这个词正时髦得红里透紫,其意无所不包,父母和我的理解实际上还不够用这个词的级别,它指的是知识分子理解农民,农民理解工人,工人理解厂长,也即群众理解领导,还有地方理解中央等等,为什么要呼唤大家互相理解,我想主要有两点,一是我们这个社会原来谁都不理解谁,二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各个阶层和各个角色之间出现了某种错位,所谓理解,也就是希望大家接受这样的现实的意思。
这些话其实并无多大意义。我只是想说明我有思想而已。
但不得不承认,我的这些思想在高前看来,就有些幼稚了。回到学校,高前立即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我,他已经和一些文科的研究生联系过了,准备组织一个沙龙,每星期搞个讲座或讨论一个与现实有关的问题。我当即表示同意。
实际上,我对此并不热心,记得中文系的一个总是斜背着一只洗得发白的军挎包的青年教师说,中文系的学生,要是一不关心文学,二不关心政治,那就完了。我常为此感到羞愧,因为我就是他说的属于那种完了的人。对于前者,我是失去了兴趣。对于后者,我是真的关心不起来。我总觉得,相对于政治,我更关心自己,原因很简单,我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照顾不过来,更何谈国家大事呢?好在每当我流露出此种思想,高前都不以为意,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如今高前要搞沙龙,自然我也应该理解、支持。
在高前的努力下,开学第二周,沙龙就在一间教室里开张了。为了制造气氛,高前还自掏腰包,让我去买了几根蜡烛,在沙龙当夜开幕时,点在讲台四周。在听众闻讯赶来之前,高前就已将日光灯悉数关掉。所以,每个人进来都被其洋溢的神秘和崇高的气氛所感染。
一个哲学系的小个子博士在窃窃私语中终于登上讲台,开讲海洋文明和黄土文明,其主题就是说中国的落后是因为面对的挑战没有海洋大引起的,要想改变这种局面,就要向海洋进军,学习蓝色文明。
幸亏我已听高前聊过一点汤因比,不至于被这个博士滔滔不绝的演讲弄得没了方向,还能比较清醒地去给他的茶杯里续水。要不然,这家伙的嗓子非冒烟不可。他太激动了。随着一阵阵掌声,他已控制不住自己,陷入了迷狂状态,干脆用弗洛伊德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