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发廊。白色的铝合金门前也都有个螺旋形的灯柱在旋转,只是没有晚上那么炫目。随着一阵轻风吹过,地上的一些方便面袋子和碎纸片在地上滚动了起来。有一张碎纸片还被风吹得飞到了半空中,我看着它摇摇晃晃地落到了我的脚边。我把它捡起来,原来是一片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我把它重新扔到了风里。这一次,风马上把它带走了,我朝天上看去,它越过路边低矮的红砖小楼,向我看不见的远方一点一点地飘走了。
现在还没到中午,发廊里那些和客人疯了一夜的女孩应该都还在睡觉。我一家一家地走过去,似乎没有一家开门。我默默地回忆着那天晚上去过的那家发廊的位置,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阳光明亮而耀眼,可我却如同在黑暗中摸索。这条紧靠马路的小镇大都是两三层楼高的红砖房,样子大同小异,只有几家可能比较富裕,在临街的一面贴上了一层白色的瓷砖,显得非常刺眼。
正当我站在一家发廊前向街对面的另一家发廊望过去的时候,我身后的铝合金门被哗啦哗啦地拉开了,一个披着红鸭绒衣里面穿件黑背心眯着眼睛的年轻姑娘端着一盆洗脸水走了出来。
“让一下,先生,不然,我的水就要泼到你身上了。”
我回头看了看这个姑娘,马上认了出来,她就是那天晚上陪我的7号小姐。而且,她刚才叫我让开的时候,用的正是四川话。
“我们是老乡。”我一阵激动。
“老乡?哪个和你是老乡?你没有搞错吧?”她抬起一只手用手背拨了一下自己额前的蓬乱的头发,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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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给过我手机号码?”我有些急了。想对她说句四川话,可结结巴巴地讲出来还是普通话。
“先生,不要开玩笑,晚上多了,谁知道是哪个?”她转身就要回去。
我终于明白,她已经忘记了我。
“等等,小姐,我想洗一下头。”我急中生智,跟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那就进去吧。”她一下笑了。“你放心,我们对客人都是公平服务,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用攀什么老乡的。”
我也只好向她笑了笑,从她身边走进了发廊。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柄小铲子,蹲在路边的破破烂烂的小花坛边再给一朵叫不出名字的粉色的花松土。
“客人要什么服务?”坐在沙发上的一个正对着一只小圆镜刷眼睫毛的姑娘抬头问我。
“全套的。”我立即说。同时,我偷眼扫了一下墙上贴的一张发黄的纸,还真是明码标价。很奇怪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看见。
可能是我的样子有些迫不及待,她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不用着急啦,等我把小姐叫出来,你挑一个好了。”
“我要15号。”我赶紧说。
“好,你等一下。15号,15号,有客人,快出来。”她懒洋洋地喊了一声,然后继续去弄她的眉毛。
过了一会儿,从楼上下来了一个裹着军大衣光脚穿着拖鞋的长发姑娘,她边下楼梯边打哈欠。“我还没睡醒呢,客人在哪里?”
我盯着她,仔细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马上就注意到了我。很显然,我们都素不相识。看到我在盯着她,她很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一下。
“我马上去准备一下,换件衣服。”
“不用了。这样挺好,很自然。”
“看不出来,这位先生很会说话嘛。”她也大方地说。“那就跟我来好了。”
她带着我走进后面的房间。接着她打开台灯,脱掉大衣,自己先上了床。
“来,我来给你脱。”她跪在床上,叫我转身。
“哦,不用了。”我对她说。然后坐在床檐上看着她。她的脸庞是那种长圆形的,眼睛大而明亮。她穿了一件紫色的鸡心领内衣,下面是一条蓝黑色的运动裤,两只赤裸的脚在灯光下显得白皙而温润,像古代的玉一样,很好看。
“那我就先脱好了。”她把双手交叉起来,就要去脱那件紫色的内衣。
“不用了。就这样好了。”
我从身上掏出烟,又拿出打火机。
“什么?”她放下胳膊,奇怪地看了我一下。她的眼睛似乎也像猫的眼睛一样变大了。
“哦,忘了。你等等,我把这个先给你。”我从口袋里把皮夹子拿出来,把钱递到了她的手里。“你什么也不用做,我们就这样聊聊天好不好?”
她看了我一眼。我一定让她觉得很不可理解。
“那我就把钱收起来了?”她有些将信将疑。
“对。”我取出一支烟点上。“抽烟吗?”
“我自己来好了。”她接过我递给她的烟,自己拿起打火机。点着烟后,她盘腿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却突然不知从何处说起,只好默默无语地抽了好几口烟。
“我有个朋友见过你。”我想了想说。“他对我说,你很像他的女朋友。”
“哦,很多客人都喜欢这样说的。”她抽了一口烟说。
“但是我的这个朋友不是撒谎,他说的是真话,他的女朋友我见过。”
“是吗?”
“是,她真的很像你。”
“哦。”
“我的这个朋友的名字叫高前,他的女朋友的名字叫周佳音,是个音乐家,喏,这样,拉小提琴的,这个名字很配她。你听说过她的名字吗?”
“没有。”
“哦,没听说过也没关系的。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说听说过也没关系的。”
“没关系,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我还是没听说过她的名字。”
“一个月前,他们和我闹翻了。”
“哦。这挺让人伤心的。”
“是,我们是同学,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
“那就更可惜了。人家都说,朋友要老,情人要新。”
“你不懂,他们就是我的情人。”
“哦,对不起,我不懂,我说错了。”
“没关系,其实,他们也是我的朋友。你没说错。”
“哦。不能再和好了吗?”
“不能了。他们不理我了。”
“主动点好了,他们不理你,你可以理他嘛,你去找他们好了。”
“找不到他们了。他们跑了,离开这里了,我找不到他们了。”
“他们走的时候没对别的朋友说吗?去打听打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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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他们谁也没说。你知道,他们就我一个朋友。”
“是吗?怎么会这样?”
“他们就这样,不和人商量。你懂我的意思,我就他们这两个朋友。”
“我懂。不过,你可千万别想不开。朋友还可以再交的。”
“那是。大家都这么说。”
“是。因为对,大家才这么说。”
“谢谢你。”
“没什么,这种事我也遇到过。当时我也很想找个人聊聊。”
“找到了吗?”
“没有。因为都是熟人。”
“是吗?”
“是。”
“那你后来是怎么办的?”
“哦。你想知道吗?”
“想。”
“好,那你先闭上眼睛。”
我听见沉重的窗帘布在窗轨上滚动的声音,接着,我的眼前猛地亮了起来,一阵带着花香的风突然吹来,我慢慢睁开眼睛,在明亮得耀眼的阳光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像一块锦缎一样,金灿灿地向远方延伸开去,而刚才陪我说话的那个女孩,正像一片紫色的云一样,赤着脚向繁花烂漫的田野深处跑去。
十年了。
我揉了一下被阳光和那片灿烂的油菜花刺疼的眼睛,让泪水静静地流了出来。
2005年1月23日夜于上海五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