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的原料——泡海椒,当时我的心情,我想,甚至比见到了方湄还高兴。
为什么不呢?
我先把泡海椒切成细丝,把姜和蒜头切成碎末,然后加了些糖,在锅里用油煎了一下,很快,一股清新的鱼香味扑鼻而来,我用勺子蘸了一下尝了尝,真鲜。这正是我要的味道。我把炒好的肉丝倒了进去。片刻之后,一盘色香味俱佳的鱼香肉丝就被我端到了桌子上。
“来,尝尝我的手艺。”我对自己说。
“这味道你一定喜欢。”
一次,有个傻瓜吃了一口我烧的鱼香肉丝后,突然放下筷子问我,为什么鱼香肉丝里没有鱼却会有鱼的香味?
我正准备让他增长点见识,可他还没等我的话出口,就又开始吧嗒吧嗒地讲了起来。
“你说,这菜是谁发明的?”他看了看我,“这个人肯定很变态,太无聊了,直接弄点鱼进去不就行了,非要这么瞎折腾,我说,张生,你是不是也很变态?很无聊?”
我真想照他的脸上来那么一下子。他那两只眼睛分得实在太开了。我如果有钱,一定让他去做一下整容手术。
可你别说,他讲得还真有那么一点道理。
“不,我不无聊,”我说,“我也不变态,我只是喜欢做这道菜而已。”
第七章 昔日重来
昔日重来(1)
45
接到方湄寄来的装有那盘磁带的邮件后,我连信封也没拆,就把它扔到了桌子上的一大堆杂志和稿件里。
6月,上海的天已经很热了。一天下午,完成采访任务后,在淮海路上还没走多远,就热汗直流。在一家食品店要了一杯冰可乐,站在门口的空调下一边喝可乐凉快,一边看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也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对面的一家音像店的橱窗里,贴着一张大幅的黑白海报。我慢慢把手里的杯子从嘴边拿开。
海报上,方湄留了个短短的学生头,直直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垂在耳际,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镜正隔着喧哗的淮海路看着我。我几乎有些不相信我看到的这一切。
方湄的专辑真的推出来了!
我顾不得许多,把喝了一半的可乐扔到了旁边的垃圾箱里,直接从街道中间的隔离栏上跨了过去,走到了对面的那家音像店。看得出,方湄的这张海报是精心制作的,画面偏暗,黑色,灰色和白色是基调,方湄的脸有一半隐没在阴影之中,她的眼神显得迷惘而缥缈,似乎正向一个遥远的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眺望,而在画面的下方,是四个在黑色的田字格中发亮的楷体字《昔日重来》。从音像店门口摆着的一只黑色的音箱里,正流淌出一曲我熟悉的歌曲。卡伦·卡朋特的《昔日重来》,不过并不是卡伦·卡朋特的原唱,而是汉语的翻唱。
在我小的时候,
我常守着收音机,等待我喜欢的歌。
我常跟着它们一起唱,觉得好开心。
那种幽婉、感伤的气息一下子抓住了我。这略带沙哑的声音,还有那每一节歌曲转折时的叹息声,使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就是方湄的声音,一种既不纯熟,也不圆润,更无多少技巧的,粗糙的,几乎就是原生态的嗓音。我不禁笑了,看来,方湄的声乐素养并未提高多少。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
可是,也许惟其如此,更觉真实、感人。
回顾那段消逝的时光,
是如此的美好,
它让今天更显得令人忧伤,
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
我冲进音像店,在一排排磁带架上寻找方湄的那盒带子,可是我来回找了好几遍也没能看到,可四周却又分明响着方湄有些生涩的嗓音和婉转的歌声,我只好问站在一旁穿着条纹衬衫的中年女营业员,在哪里才能找到这盘磁带。
我所有美好的记忆,
清晰地又再现,
有一些甚至能让我哭泣;
就似从前一般,
好像昔日又重来。
“喏,就是正在放的这盘?”我指着空中,似乎这首歌触手可及。此刻,它正在不断地反复播放。
“卖光了,今天已经有好几个人来问了。”
“哦,谢谢了。”
“真怪,这盘带子怎么会卖得这么好。”她对旁边的一个同事说。“好像也没做什么宣传、炒作。”
“是啊,蛮怪的,这盘磁带很多大人都来买,不像那些香港台湾的歌星的带子,都是些中学生来买。”
“能把你们正在放的这盘卖给我吗?”我问。
“哦,这可能不行。你也听到了,这是我们拿来做广告用的。你再等等好了,明天再来看看,我们已经去进货了。大概明天就能到。”那个女营业员说。
我不再听她多嗦,转身离开了这家音像店。外面,阳光灿烂,我回头又看了一眼橱窗玻璃上的那张海报,感到这一切难以置信,但却又是如此真实。那张海报在周围五彩缤纷的海报衬托下是那样的醒目,我看着它似乎一点一点正慢慢向橱窗深处凹陷,像一个时光隧道,把人的目光深深地吸引到了幽微的往日之中,让人渐渐迷恋,又渐渐不能自拔。我觉得自己正不知不觉地一步一步向里面走去,它是如此幽深,漫长,却又如此温馨,宜人。我看到有一个人正向我慢慢走来,他的面孔是模糊的,甚至性别也是含混的,但却是我熟悉的,我不知道他是谁?又来自何方?我只是感到,我们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亲切,可我们始终有一段距离,我们只能接近,接近,再接近,却怎么也无法跨越。可即使这样,我也身不由己地向他走去,我试图向他伸出手,我要和他拥抱。也许,我们将融成一体。甚至,我感到,我们就是同一个人。不同的是,一个在今天,而另一个在过去,可能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努力接近对方,并渴望变成对方。
一辆公交车嘎的一声停在了我面前的街道上,从上面下来了一大群人,他们说笑着从我身边走过。一个姑娘撑着一柄色彩斑斓的太阳伞在我面前晃动了一下,那鲜艳的色调比阳光还刺眼,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我突然想起前面还有一家书店,那里面也有卖音像品的专柜。我不再犹豫,转身向那家书店走去。
昔日重来(2)
然而让我惊讶的是,书店里一样正在播放方湄翻唱的卡朋特的这首歌,只是因为环境的原因,歌声显得略微轻柔一些。我走到音像柜前,让营业员给我拿一盘方湄的《昔日重来》。营业员像早已准备好一样,抱歉地对我笑了笑,告诉我这盘磁带已经脱销了。
这次,我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感到吃惊。在方湄的歌声中,我慢慢地扫了一眼书店里那些在无声地翻阅着新书的人,在这个安静的地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是的,除了他们身边的背景音乐外,也许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我知道,对我来说,那些该发生的还是出其不意地发生了。
方湄已经一夜成名。和往日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成为了一名歌星。而且她必将,甚至已经红透今年夏天。
当我不得不办完另一件事,回到办公室时,天色已近黄昏,除了一丝淡淡的烟草味外,闷热的房间里已空无一人。我把空调打开,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窗外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那闪烁的光芒反射到窗户的玻璃上,像是不断变换的电影镜头,把房间里照得忽明忽暗。随着空气渐渐凉爽下来,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平静了许多。白天的燥热也随之慢慢消失。
我走到我的桌子前,翻开那一大堆杂志和稿件,找出了方湄寄给我的那封用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装着的邮件。我掏出那盘磁带,放进了墙角的一台录音机里,然后拖过一只椅子,按下了开关。
磁带开始啦啦地在录音机里旋转,我静静地等待着,咖啡的香味一缕一缕地飘到空中。我想,那首歌将会怎样出其不意地响起,又怎样在这飘溢着咖啡香味的空气中弥漫呢?我能感觉到方湄的存在,她的声音以可见的方式隐藏在一段棕色的磁带里,她将会在时间中蔓延,像藤蔓植物一样在我面前生长,并把我紧紧地包裹起来,并再次像白天一样带回到往日之中。
是的,我期待着这一切。随着磁带的转动,我感到这一切正在临近,它似乎变得越来越具体,变得可信,甚至变得可以触摸,可以呼吸。
我渴望歌声响起。而且,我好像已经听到了它正在我的脑海里萦绕、鸣响。
46
可是,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再次听到方湄的歌声。一个刚分来的女大学生,小苏,在工作间隙走到那台录音机前,咔嚓一声按下了放音键,几乎如同梦幻,没过多久,就从那台录音机里传来了方湄翻唱的那首《昔日重来》。
我放下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方湄寄给我的那盘磁带是空的。前一天的晚上,除了磁带转动的沙沙声外,我什么也没听见。
“这盘磁带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特地从家里带来的,怎么,你是不是也想要方湄的歌?我给你复制一盘好了。现在买不到的。你不知道,现在她的歌有多红。她的带子刚上市一个星期就脱销了。”
“对,就是你说的这个什么方湄,”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女同事也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我女儿也是喜欢得不得了。说是有一种怀旧的感觉。哎,小张,这个方湄是不是以前你报道过的那个获得过我们上海选美冠军的那个人呀?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是,”我犹豫了一下。“可现在不是了。”
“哦,是这样。”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重新把头低了下去。
我看到小苏的眼睛一下子变大了,给人的感觉,她那本来就近视的两只眼睛似乎马上会从眼镜后面跳出来。
“那就麻烦你给我复制一盘吧。”我假装不动声色地说。
小苏的话是真的。方湄的歌声不仅在音像店里反复播放,很快,也许只是我前些天没有注意而已,在大街小巷,甚至在小吃店,出租车里也都一样能听到她的歌。尤其是她翻唱的卡朋特的《昔日重来》这首主打歌曲,更是响彻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一夜之间,每一个人都想回到过去,都希望昔日能够重来一样。但昨天真的能够重来吗?那个在方湄的海报上表现出来的黑白的,灰色的,又是如梦如幻的过去,它在哪里?它怎么这么快就消失了呢?
上海到处都在拆建,街道被拓宽,拉直,高架道路升到了屋顶之上,那些低矮发黑的二三层小楼不是被推土机推倒,就是被戴着柳条帽的民工抡起大锤砸碎,一幢幢崭新的有着巨大的玻璃幕墙的高楼像雨后春笋一样破土而出,肯德基已是遍地开花,麦当劳的那个像人的屁股似的M标志也在繁华的路口闪着金色的光芒。有一天,我偶尔路过外滩,发现对岸的浦东的那几座摩天高楼已经拆下了防护网,其盛气已足可凌人。
只是,一切都太新,太新了。
也许,这是一个越来越新的世界。它变化的是这样快,以至于人们来不及把过去遗忘。就像神话里常出现的情节一样,仅仅是刹那之间,在一片荒烟蔓草之上便会出现一座金碧辉煌的宅院。这无疑让人既惊讶,又不安。因为,很有可能,就像它们是突然出现的一样,说不定它们也许会忽然消失。
昔日重来(3)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心并没有能及时更新,以适应这种巨大的变化,它还停留在过去。但是,今天却要把你从过去中拉出来,要你跟上这个变化得越来越快的世界。或许,方湄的歌正是唱出了人们的这种情绪,才会如此的风靡和流行。
晚上,我回到我的那间小屋里,借着从窗户外射进来的灯光,把方湄寄给我的那盘磁带放进录音机,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在磁带啦啦的转动声中,我打开厨房的灯,开始给自己做一碗地道的重庆小面。我先从一个玻璃瓶里倒出了一小勺花椒,放到了炒菜锅里,为了追求原味,这瓶花椒还是我托重庆的朋友寄来的。和上海的食品店里卖的花椒不一样,重庆的花椒味道更加香醇,浓烈。我把这些花椒放在火上干炸了一下,直到闻到香味才从锅里倒了出来,用刀在切菜板上把这些花椒一点一点碾碎,放到一只碗里,接着我又往里加了一勺我自己用干辣椒炸的辣椒油。磁带还在无声转动。我抽出一把挂面,丢到锅里沸腾的热水中。在面快煮熟的时候,我放了一些青菜叶进去,然后迅速把面条捞到了碗里。
我把面条端回客厅,一边继续听那盘磁带,也许应该说是看着那盘磁带更合适,因为它什么声音也没有,一边吃我亲手做的重庆小面。小面又麻又辣。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我吃得满头大汗。
深夜,录音机的指示灯依然亮着,那盘磁带也依然在转动。黑暗中,我一个人坐在地板的席子上,一边喝着白天在冰箱里冰好的啤酒,一边继续听着这盘什么声音也没有的磁带缓缓地转动。窗外,伴随着上海的夏夜特有的热风吹来的是汽车驶过的轰鸣声。它虽然隐隐约约,时断时续,但每一辆汽车驶过,似乎都有无数车轮从我的心脏上碾过。我时常感到难以入睡,有时直至天色微明,才在一种难以抗拒的疲惫中把眼睛闭上,颓然而卧。
也许是主编老刘听到了一些我和方湄的风声,所以我都不知道我们的杂志也做了方湄的报道。直到我把新出的一期杂志拿到手上,才发现上面有一篇关于方湄的文章,标题也非常扎眼,《昔日上海小姐冠军,今日歌坛怀旧巨星》。刚好老刘到办公室里来巡视,看到我拿着那期杂志正在翻阅,他的表情似乎很有些尴尬,忙向我解释说,这都是为了满足读者。
“我懂,这都是为了杂志好。”看到他局促的样子,我也笑了,说实话,杂志的发行量逐年下降,搁在谁肩上,都有些受不了。“不过,要是交给我写,可能会更好。我知道很多内幕,可以爆爆料。”
“那是,那是。”老刘点点头说。“这我清楚。”
“怎么样?再来一篇?”我逗了他一下。
“一篇足矣。再写,就过了。再说,唱片公司又不给我们版面费。我们又何必替他做免费广告呢?”
你别说,老刘一点都不糊涂。
不过,即使这样,我们的杂志并没有报纸的反应快。因为方湄曾获得过上海青春风采大赛的冠军,所以,在我们这期杂志出来之前,上海的一些小报早已对方湄进行了狂轰滥炸。一张彩印的报纸上还刊登了成功推出方湄的小粉桥唱片公司的老总,也就是大胡子的专访,他现在俨然已经成了流行音乐界的大腕,照片上,他手拿一只叼在嘴上的烟斗,侧身斜倚在一个沙发上,和过去不同的是,他还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圆形的黑边眼镜,不仅斯文了许多,更是增添了不少艺术家的气质。那副显示自己的阅历和底层生活经验的大胡子依然如故,只是修饰得更为整齐,也更为漂亮。我估计,他的形象肯定已找过唱片公司的形象顾问专门设计过,特别像五四时期那些搞新文化运动的学人,显得深邃,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不过,他的目光虽然也像海报上的方湄一样盯向空中,却并不迷惘,而是坚定,明确,但又不无自然。
“方湄小姐的声音既是古典的,怀旧的,也是Modern的,现代的,西化的,富有磁性,很像美国天后歌手惠特妮休斯敦,应广大歌迷的要求,她的新专辑目前正在紧急制作之中。这一次,里面除了一些邓丽君的老歌外,还有一些原创的歌曲。”他在报纸上对娱记侃侃而谈,“当然,这些原创歌曲的风格也还是以怀旧为主,是80年代的那种大学校园的清纯风格的写照,是那种富有人文精神的,单纯的然而却是悠扬的旋律,我们现在已经请了香港的一名词作者和日本的一名天皇级别的作曲家专门为方湄小姐度身定制这一张唱片,后期制作将到美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