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睁开眼睛,她又让我伸出舌头看了看。
“伤口没问题,我马上给他打一针,再吃点药就好了。”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通过看舌头来诊断伤口是否发炎的,很想笑一下。可看到小陈严肃的神情,只好强忍住了。
“这下你可得老实点了。听说你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出去了?”
我点点头,挣扎着坐了起来。看来,这次是真的遇到麻烦了。
胖医生叫我侧过身,让我扒下裤子,然后在我的屁股扎了一针。小陈可能有些不好意思,就去给我倒了一杯水,帮着我把药吃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后,胖医生终于关上门走了。小陈问我是不是要吃点东西,我摇了摇头。可看到小陈失望的样子,我就改了口,让她给我削了个苹果。小陈显然对我的身体状况很担心,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和我聊了一会天。不知怎么搞的,我却始终提不起精神,就借口还想休息,把她劝了回去。但没想到,她走后,我连一口苹果都没吃,就又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深夜,我从梦中醒来。在一盏不知何时打开的床头灯的昏黄的光线下,看见小陈和衣躺在我旁边的两张拼起来的椅子上,身上盖着一角被子。她可能是等我睡着后又悄悄回来的。她睡得很香,居然连眼镜也忘了摘。可能是梦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在朦胧的灯下,她一直在微笑。她的笑容显得温和而单纯。
我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探过头,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小陈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害羞地笑了笑,抬起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我抱住她,低头又吻了她一下,这一次,小陈重新闭上的眼睛没有睁开。我感到她的嘴唇像我的脸颊一样烫,有一股新鲜的玉米的香味从她的身上散发了出来,把我深深地笼罩了进去。我就像回到了童年,在阳光下,在抽穗的玉米地里尽情地奔跑,绿色的玉米叶子划过我的脸、胸脯和每一寸皮肤,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痕迹,它是如此清晰,又是如此清新,我几乎能感觉到我身体上的每一点激动。
我和小陈分开后,小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在床上支起一只胳膊,侧着身子默默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有些不自然,也像她刚才一样,假装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我的脸。
“你看,我都忘了,刚才我是戴着眼镜的。”
寻无所爱之旅(8)
她扶了扶眼镜,似乎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这才意识到,我和小陈做爱时之所以能够这么轻松,又这么愉快的原因。
“没什么,这样也挺好,你要是不戴眼镜,那不就不是你了吗?”我想起了前些天给小陈画的那副一开始没戴眼镜的头像,桃叶的影子像面镜子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吗,我倒是觉得不戴眼镜的时候我才是我,戴上眼镜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总感觉不是那么贴切。”
小陈摘下了眼镜,像一根藤蔓一样缠住了我。可是这一次,尽管我能感觉到她柔软温暖的身体和她的热情,却没有能兴奋起来。
“你看,我只能和我想像中的你一起做爱,不能和你感觉到的那个你亲热。”我不无困惑地说。我在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和桃叶在一起做爱呢?即使是桃叶的身体,比如那个摘下眼镜的小陈,仅仅是她的替身,或者是她的形象也不行,为什么?我爱她,可是我的身心却无法和她交融,我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因为,她并没有拒绝我,但我在面对她时,却总感到无能为力。这里面,一定是有了什么变故,也许,从一开始起就是这样,只是我没有感觉到罢了。虽然语言、表情可以欺骗我们,可以把我们伪装起来,但是身体不能。特别是这个身体是真实的,又无所求的话。我想,必定是我的身体感觉到了桃叶的身体所表达出的那种朦胧的,隐晦的,但却是真实的东西。
我记得大胡子曾对我说过,要想真的认识一个女人,只有上床这一条路。其实,要想真正的认识自己,何尝不也是这样呢?
“早知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不戴眼镜了。”小陈笑着说。
“那倒不一定,有个英国人说,如果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那他就不存在了。这就像一个洋葱,要是一层层地剥下去,最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再说,这个眼镜挺配你的。”
这些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看的,具体是谁说的也忘了,而且,我当时也并没有把它当回事,但现在突然一点点地浮上心头,不禁觉得说得很有道理。
“我和你想的不一样,再说了,你讲的都是外国人的说法,我觉得我们就像花生一样,只有把厚厚的壳和里面的外衣一层层的剥开,才能看到真正的果实。”小陈戴上了自己的眼镜,俏皮地说,“就像你,看样子很严肃的,是个书呆子,可实际上,还是很有意思的。”
我忍不住笑了,重新翻到了她的身上。当然,这一次,我没有再对小陈说抱歉。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小陈已经不见了。她准是害怕值班的人发现,偷偷走了。可能昨天晚上和小陈折腾得稍微厉害了点,我还是感觉有点头昏脑涨。好在小陈上班不久,又把胖医生叫了过来,这次打了两针。而且,不知是两针都扎在了同一个地方,还是胖医生的身段严重影响了我对针头粗细的心理感受,打第二针时,我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叫了一声,把胖医生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把针头钉到我的骨头上。
但也许正是这次疼痛,才使我从一整天昏昏欲睡的气氛中醒了过来,我喝了几口水,感到好像笼罩在脑子里的那片雾气正逐渐散去,眼前的东西也都清晰了起来,不再像昨天那样怎么都看不透,把握不住。
小陈问我是不是要吃点东西,我点点头,不过我马上又摇了摇头。在床上躺了一天多,我感到闷得厉害,很想到外面去走走。
“我还是到外面走走再吃吧。”
“那也好。不过,最好还是在我下班前回来。”小陈沉吟了一下。
“没问题。”
我看了看表,才不过10点多一点,还有一个下午,我都可以拿着画夹在外面晃荡,时间应该说是足够了。
19
实际上,小陈并没有什么大事,她只是想在下班后带我到她住的地方去看看而已。在身后的自行车铃声和不时迎面走过来的神色慵懒的行人中,她领着我穿过了几条弯曲的小巷,在一扇临街的木门前停了下来。我原以为房间会很小,进去后才发现,这间狭长的小屋的面积并不小。里面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推开正对着门的窗户,就可以看见下面那条正在金黄色的夕阳中潺潺流动的河水。
“怎么样,这里还可以吧?”小陈回头望了一下安排得整整齐齐的小屋问我。
“不错,就你一个人?”
“是。我父母都在乡下种田。高中毕业我没考上大学,刚好,我舅舅在县政府工作,找了点关系,把我安排在招待所做事。这间房子也是向一个亲戚借的。”
“你自己做饭?”我看了看门口的灶台。
“当然,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麻烦吗?”
“还好,平常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事,习惯了。”
寻无所爱之旅(9)
“没有男朋友?”
“男朋友?哦,前段时间有一个,不过吹了。马上就会再有一个。”看到我困惑的神情,小陈笑着说,“别人介绍的,后天就见面。为了结婚。”
“这应该叫相亲。”
“那该叫你什么,男朋友?”小陈一边淘米一边俏皮地问我。
“不知道,”我踌躇了一下,“你说呢?”
“弄那么清楚干什么呢,”小陈扶了扶眼镜,“这样也很好。男男女女在一起,要是都为了结婚,还有意思吗?”
我看了看小陈,感觉有些惊讶,小陈的话好像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听了,却又觉得并不意外。
“精辟。”我想起了高前的这句口头禅,觉得用在这里很合适。
“你说什么,结婚?当然了,为什么不呢?顺其自然,该结婚就结婚,也没什么不好。”
“说的是。”
尽管小陈没听清楚我的话,但我觉得她说得很好。我忽然觉得自己跑这么远来找桃叶,即使见不到她,或者说,即使像现在这样,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再见她了,也没什么关系了。仔细想想,这些也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不管是勉强桃叶,还是勉强我自己,都是不自然的事,既是不自然,又何必勉强呢。
小陈把饭煮上后,开始洗菜切菜。我打开了一台放在墙角的电视机,可屏幕上一片雪花,连换了几个台都是一样。我只好摆弄了一下电视机上的两根天线,才在一个频道里看到一个人模糊的身影,他似乎正在播送新闻。我把电视机关掉。走到窗户边,点上了一支烟。晚风带着一股水腥味从河面上飘来,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对面的山顶,只剩下一块云在边缘还闪着一线红光。昏暗的河边,有人正在哗啦哗啦地洗着什么东西。我忽然想跳到河里,让自己清醒一下,或者把自己也好好地清洗一下。这种冲动是如此强烈,以致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我赶紧用力吸了几大口烟,才让自己略微平静了一点。
“喏,看看我的影集吧,我这里过会就好。”
我回过头,看见小陈把一本影集放在了我身后的椅子上,她转身又忙着去炒菜了。我拿起这本像32开的新华字典一样大小的影集,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照片大多是黑白的,而且,有很多张上面的人像都很小,可能是焦距没对准;显得很模糊。一看就知道,拍照的人技术很差。当然,也有一些是在照相馆照的,布景上的用颜料涂画的天安门图像和一旁摆放的塑料花盆又太清晰了,让人感到非常的虚假和拙劣。尽管如此,这些照片还是像放电影一样,把小陈的过去和现在连成了一片。
“很难看,是不是?过去不会拍照,把人照得很丑。”小陈把一盘炒好的菜端到了桌子上,探头看了看我。
“那倒不,小时候都是这样的,我也有很多这样的照片,现在看看倒很有意思。”我说的是真话,这不光是因为小陈很上相。过去的东西,尤其是自己留下的东西,不管好坏,也无论过了多少年,总还是有些难忘的。
“你看这张照得怎样?”小陈拍了一下手,把影集拿过来,翻开一张照片让我看。这是一张彩照,照片上是六七个穿白裙子的女孩,三个人坐在前排,小陈和其他几个人站在后排。可是,我的眼睛还没有来得及在小陈身上停留,就看见了坐在前排的一个女孩,我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桃叶。
我重新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想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我看了站在旁边的小陈一眼,让她拿盒火柴来。实际上,我手里就握着一只打火机,可居然没意识到。在这里见到桃叶的身影不仅出乎我的意料,更出乎我的计划,我的意思是说,我已经不准备再见到她了。可她却偏偏在不经意之间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似乎出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一张照片,而是她本人。
“这个人是谁?长得很像你嘛。”我点上烟,抽了一口后,忍不住指着桃叶问小陈。
“哦,她,我的一个高中同学,不过,和我不同班,毕业那天我和几个朋友到照相馆拍纪念照,路上碰见了她,就把她拉来了。你怎么会觉得她像我?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们长得像。”
“不知道,可就是感觉你们有些地方很像。”
我看了看小陈,表面看起来,她的确与照片上瘦弱的桃叶相距甚远,但我却固执地认为,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对了,她好像考上了你们南京的大学。”
“是吗,现在呢?”
“她去年退学了。前几天我们还碰见过。”
“为什么?”我的心突然跳了起来。我甚至感觉到嘴里有些干。
“怎么,你对这个有兴趣?”小陈问我。
“倒也不,只是觉得好奇。”我合上影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口,假装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了黑暗的河水里,红色的烟头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转眼就不见了。
寻无所爱之旅(10)
“那话可就长了。你要真想听,等我把菜都端上来再说,要不然饭就凉了。”小陈说。
我想我一定是失态了,因为当饭后小陈问我是不是对她炒的菜不满意时,我居然都忘了说声客气的话。我放下筷子,看了看眼前只动了几筷子的菜,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的味道。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哦,不,没有,就是头稍微有点晕。”显然,我的态度多少让小陈有些惊讶。为了掩饰自己慌乱的神情,我只好撒了个谎。我假装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想到,它真的开始热起来了。
我想,这个时候,大概木偶匹若曹的鼻子有多长,我的额头就有多高。
20
火车再次鸣响笛声之后,我最后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站台,还有黄色的车站小楼后面青绿色的山峰,不禁怅然若失,我感到似乎有些东西被留在了这里,它们很可能是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但我却无法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当窗外穿着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目送火车渐渐驶出这个小站时,在山峰的背后,远远地,我看见了一片白色的云正向这边飘过来,在蓝天的映衬下,它像一朵菊花一样慢慢绽开了。
我没有让小陈来送我,尽管她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并做好了准备。但我还是拒绝了。因为,这里的东西,我是说,一切的事物,我什么也不想带走。就连眼前飘来的那朵浮云,我也要忘记它。事实上,我在想到这点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它。
可一路上,桃叶的事却如影随形,使我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深夜,我在摇晃的硬座车厢中打开我买来做画夹的文件夹,在头顶昏暗的灯光下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写我这几天在凤凰的观感。结果可想而知,没写几句,我就把笔转到了桃叶的身上。
这是个情感纤细而敏感的姑娘,她在高中时爱上了自己的语文老师,但这个老师却已有家庭,而且,更为无望的是,这个老师并不知道她爱自己,这当然是一种无望的爱。之后,她离开故乡,到外地读大学,她试图忘记这一切,也以为自己真的忘记了这一切。然而,数年后,老师的妻子不幸死于车祸,当她得知这个消息后,过去的记忆复活了。她那沉睡已久的爱也随之苏醒,她在经过一番挣扎后,重又回到了故乡,并准备嫁给她所爱的人……
我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些轻飘飘的文字,感觉相当混乱,就像漂在水面上的绿色浮萍一样,既无分量,也无形状,更不知所云。我把它揉成了一团,从头顶敞开的窗户缝里扔了出去。那团白纸连个影子也没留下就刷地一声不见了。
火车在黑暗的山谷里奔驰,不时激起一片空洞的回声。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点上了一支烟。车厢里的人不多,前面只有几个人的头在靠椅上颤动。我看不见他们的脸,更不清楚他们此时在梦中想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的大脑像块结冰的池塘一样动弹不得,我正吃力地在上面行走,我希望能够用力踩碎脚下的坚冰,可是外面越来越深的夜幕和车内越来越凉的空气,却使我的希望变成了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从武昌火车站下车后,我坐上了一辆公交车,半个小时后,我到了华中师大。可能是车速较快,加上柏油路面不够平整的缘故,公交车每走几十米,就会像蚂蚱一样往上蹦一下,整个车厢也随之咣当作响,让人立即感受到了这个似乎有些杂乱粗糙的城市的某种风格。
进校门后,我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道往建在山坡上的校园走去。这天太阳很大,我背着旅行包走了一会就开始发热,好在路边栽的都是高大的法国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