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工作证扔给他,他吓得退后两步,终于摔倒在地,慢慢地又爬起来,拣了根树枝,拨开工作证,看了看,“那好吧,那就把他交给你了,我们还要赶路呢。”他站起来说。
他们一轰而散,向陕西方向走了。就剩下我和变喊为哭的他,还有那一大堆柴火。他的头是用一件旧衣服包起来的,双手和双腿都缩在裤筒和袖筒里,裤口和袖口用绳子系着。我解开他头上的衣服,再松开他的裤筒和袖筒。我看见的是一张大概有16岁的娃娃脸。裤筒和袖筒松开后,他的个头像弹簧一样,迅速弹了开来。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大个子,至少有一米八零,腿子和胳膊都出奇的长。
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一点都不在乎我是谁,目标明确地盯着陕西方向,盯着那两面微微摆动着的红旗,盯着那么多人的背影,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只有眼泪没有声音。他自然地伸着腿,塌着腰,一副被亲爹亲妈抛弃了的样子,看着看着我自己都忍不住要流泪了。不久,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我上去扶他,他的目光还是不离开陕西方向,就像他的魂让那些同伴勾走了,他推开我,只跑了两步就扑倒了。他的身体软得像根长长的面条。他倒下后又开始哭叫:“我见过毛主席,我亲眼见过毛主席,我不会得麻风病的,绝对不会,你们搞错了,你们这帮狗日的!”
我一声不吭,蹲在旁边等他发现身边有人,有个大活人。但他只发现了身旁的半瓶白酒,他把它提起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然后就四仰八叉地躺倒了,不省人事。我没办法把他弄到马身上去,也背不动他,只好把他弄到那堆柴火边,一脚踢开柴堆,弄成一个能躺人的地方,又弄了些草铺上去,让他躺好,然后解开他的衣服检查他是否确实是麻风病?他的同伴们并没有弄错,韬河是麻风病高发区,很多人都知道麻风病的典型症状。
救命(2)
我不想待在这儿守一个醉鬼,我想再去县城,我想知道我父亲眼下怎么样,还要完成顾婷娥交给的任务。我身上有她家的钥匙,我要去她家,带上她的镜子、牙缸和牙刷,她家的猫如果在,我也准备给她带去,我很有兴趣进她家看看!等我从县城回来,这个醉鬼也该醒了。
被子(1)
我再次来到县城时,县城已经空了,所有的人好像都到外星球去了。眼下的县城像是被遗弃掉的一座空城,满街纸片,满街棍棒,满墙标语和大字报,满眼红色的“×××”,正午的阳光洒在街面上,好像要溢出来了,没一丝风,墙头的春草一动不动。我不能回家,父亲是坚决反对我离开麻风院乱跑的,于是我直接到了农业局门口,不用费劲我就看到了“打倒历史反革命杜益三”这样的标语,还好,是“历史反革命”,不是“现行反革命”!这表明,他动员我报名去麻风院工作的事情,还没有引起怀疑。我最担心有人会这样质问父亲:“杜益三,你让你儿子报名去麻风院,是不是为了逃避‘文化大革命’?”接下来,我把小公马拴在街旁的松树后面,去了鸭子巷23号的顾婷娥家。她家门上的大红“喜”字和门两边的对联虽然快耗成白色的了,却完整无缺。对联是常见的两句话:
革命征途好伴侣
幸福家庭美鸳鸯
开门的时候,24号那家门里探出一个大妈,问:“你是谁?”我把药箱藏在身后,向她晃晃钥匙,说:“我是县革委会的。”她小声问:“小天鹅怎么样了?”我答:“已经送到麻风院了,等看好病了再执行死刑。”她又问:“麻风病能看好吗?”我一只脚已经进了门,应付说:“很难说。”大妈还在问,我急忙关上门。
屋里亮亮堂堂的,窗帘是敞开的,窗户也半开着,阳光直射进来,屋里的空气暖烘烘的,好像一切都被阳光晒熟了。砖地上积了一层潮湿的尘土,我一走一个脚印。我还看见了猫的脚印,是新脚印,说明猫刚刚回来过。顾婷娥让我看看她家的猫在不在?我就“喵喵喵”地唤了两声,没有任何反应。我看见门底下有个小洞,那肯定是给猫留的。这时,我看见猫洞里的光线暗了一下。一定有人从外面经过了,也许有人在偷看我,我急忙关上窗户,拉严窗帘,而且还堵住了猫洞。这样,我才觉得自己安全了。我站在屋中央一动不动,我有些吃惊小天鹅的婚房是这么简单!
我想像中,小天鹅的婚房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倒不一定是珠光宝气,但起码比现在宽敞。有漂亮的梳妆台,有好看的蚊帐,有高高的穿衣镜,但是,这些东西都没有,双人床是最主要的东西,还是两张旧单人床并成的。只有靠墙的那两床被子,一红一绿,才有一点新婚的迹象。那床红被子让我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我想起了县城那血光冲天的景象,我就急忙把它拉开,将里子反过来,重新叠好。
这时我感觉到了一个人的目光,原来,墙上有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顾婷娥笑眯眯的,两个酒窝里盛满甜蜜,她丈夫杨勇虽说很英俊,但看着总有哪儿别别扭扭的,配不上她。照片四周是用红丝线精心拉成的图案。顾婷娥的目光暖暖地打在我脸上,我站着不动,不知道自己除了这样站着还能做什么。拉窗帘时我就看到圆镜子了,它就挂在窗户一侧的墙上,底下是一个木质的脸盆架,脸盆里有浅浅的一层水,水底下有一层污垢。旁边的墙拐角有一块三角玻璃,上面有两个相同的牙缸,牙刷和被子一样,也是一红一绿。我想,我总不能简简单单拿上东西就走吧?我应该多待一会儿,或者做些什么!这时,我看见绿被子上面的枕头上有几根长头发,我走过去,一根一根地揪起它们,放在鼻子底下闻闻,然后整好,收进药箱。接下来,我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还是盯着绿被子,红男绿女,再说,长头发也表明绿被子是顾婷娥的。
我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取掉枕头,拉开了绿被子,被子刚一拉开,就好像有一股子强气流从里面扑出来,差点把我推倒了。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她给我洗头时曾闻见的味道,和那种味道捉了十几年迷藏,大多数时候,我总是想不起最核心的那部分味道,我越是想闻就越是闻不到,然而在一些毫无防备的时刻,它又会突然跳出来。此刻,我终于明白了,每次我最容易记起的不过是最表面的香味,香味底下藏着的更复杂更细致的味道,偶尔闻过之后会立刻忘掉。我把整个脸贴在棉棉的被子上,这一次,我打算把这个味道牢牢地记住。就像一个气球一样,我被这种味道渐渐充满了。我抬头看了一眼照片上的顾婷娥,她也在低头看我,还对我笑。于是,好像受到了她的鼓舞,我用脸贴着柔软的被子已经不够了,我三下五除二就脱掉衣服,脱得一丝不挂,然后把自己的光身子完全裹进被窝。面朝上躺了一会儿,还觉得不够,我又翻过来,把一半被子压在了身子底下,就像是压着一个人,一个有山有水蜿蜒起伏的女人。我不由自主地上下动了起来,可我还是觉得不够,这时我看见白白的被里上也有几根长长的黑头发,我的脑筋突然变得灵活起来。于是我坐起来,不知羞耻地把最长的一根头发绕在我那硬硬的生殖器上,还打了结,一白一黑,对比特别明显。我大受刺激,由不住自己地重新运动起来,还喊叫着,把床晃得咯吱咯吱乱响,我满头大汗,我弄脏了她的被子!
被子(2)
这时有人敲窗户。“喂,你还在里面吗?”是大妈。我趴得展展的,一声不吭。“迟早都是死,为啥等治好麻风病?”她问。“国家有规定!”我答。她没声音了,我继续趴在床上,没多久窗户又响了,“小天鹅不会再回来了吧?”我不想理她了,但我开始穿衣服,“你怎么不说话?”外面又问,我说:“我死了!”我这次的声音,不把她吓一跳才怪呢!接下来,我准备拿上该拿的东西就走。我把镜子从墙上取下来,照了照自己。我不知道三角玻璃上并排的两个牙缸,哪一个是顾婷娥的。我分别嗅了嗅,还是判断不出来。我看到有红色牙刷的牙缸周围,更脏一些,就断定另一个是顾婷娥的。我把它拿在手上,似乎想做些什么。我就是这样,只要是她的东西,哪怕很小很小,我都觉得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我的身体就会燥燥的,不知道想干什么。
后来我还看到了她的拖鞋,黄色的,和另一双棕色的大拖鞋并排搁在床下。我立即蹲下身,把两只蝴蝶一样安静的黄色拖鞋抓起来,放在嘴边嗅着,我再一次闻见了那个特殊的冷幽幽的香味,而且很厉害,刺得我头发晕!以前,那个味道我总是一闻就忘,总是死活都回想不起来,现在好了,有这双拖鞋就好办了,我毫不犹豫地要带走它们,我要把它们留给自己。这之后,我觉得自己该离开了,双脚迈向门边,目光却像粘住了一样挪不动。
我已经走到门边,打算开门了。但我觉得我不能就这么走,就像一个蜜蜂,不小心掉进花丛里了,就算全身粘满了花粉,还不满足。我回过头定定地端详着简朴安静的屋内,一样一样地看每一样东西,后来就一直盯着墙上的那张双人照,她对我笑着,而他,她丈夫,冷冷地盯着我,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把她和她丈夫剪开,就像前些日子把毛主席和刘少奇的合影剪开一样。我大步走过去,小心地把照片揭下来,然后翻箱倒柜找剪子,果然找见了一把大剪子,裁缝用的那种长剪子,我不想留下她丈夫的一丝痕迹,就剪了下去,可一不小心剪厚了些,伤着了她,这让我难受了好一会儿。我揉掉了她丈夫,亲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把她夹在随身带着的《毛主席语录》里,又担心这样可能不妥,于是又换了地方,放在药箱的第二层。
这下该走了,我想。我把剪子放回去,这时又看见了一个小影集,就像《毛主席语录》这么大,我心想这可是个大发现,我又沉下心,蹲在那儿一页一页翻看起来。第一张照片是个英俊的军人,估计是她爸,第二张是她妈,第三张是三口之家的合影,她有三四岁大,在妈妈怀里,就像在撒尿,第四张是她自己,我一看就心跳不已,因为,那是她十五六岁时的样子,几乎就是给我洗头那天的样子!再后面是她丈夫,她丈夫后面就全是空的,我把第四张小心地取下来,却发现后面还有东西,还是照片,两张一寸照片,一张我一眼就认出是我干爸大牛,另一张不认识,我一下子惊呆了,手都在抖,我不明白两张藏在后面的照片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和我干爸关系不一般?另外这个男人又是谁?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天旋地转的,不过我发现,我并没有把她想像成坏人,我只是感到太意外太吃惊!我好像还遗憾过,那两张藏起来的照片怎么不是我?
上面这一段,杜仲原本吞吞吐吐,说得很少,说他取上镜子等物就离开了。我不相信会这么简单,估计他在撒慌,我就设法让他多喝酒,直到他垂下眼皮,脖子弯得像弓,唱了起来:天空在下雪,我们在赶路。——这样的时刻,他会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的,而且越是和女人有关,他就越会说个没完,甚至很难保证他就不加油添醋。想让韬河男人,包括杜仲,和你掏心窝子说话,就得有我这样的好酒量。
我正是在韬河学会喝酒的。
珊瑚湾
回到时,伏朝阳还在扯呼,怎么摇都摇不醒。我只好等他醒来,但是,直到天黑他还在扯呼,一点没有醒来的意思。我只好陪狗日的在这儿过夜了。不远处就有村子,但一个麻风病大夫和一个麻风病人只能躲开村子。好在那帮红卫兵留下的一堆柴火,节省一点足够燃一夜。
在伏朝阳的酣声中,我的睡意也越来越浓。我很快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伏朝阳的姿势没一点变化,就像一个乖孩子,酣酣地睡在自家床上。我看见小公马也卧在老地方,我看它的时候,它也在抬头看我。而篝火也快燃尽了,只剩下一堆红红的火籽,不冒一丝烟,像一个团着身子熟睡的火狐狸。我不忍破坏它,坐在它旁边,静静地看着它。
我想起了顾婷娥,其实我一分钟都没有忘记她,就算是睡着之后。我觉得顾婷娥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时刻准备着为她做更多的事情,我的眼里只有她,没有麻风病和杀人犯,只要一想起她,我就生出一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我确实一点都不考虑她是麻风女和杀人犯,也不考虑我和她最终会如何,当然,我不是看不上考虑这些问题,而是这些问题根本就不进我的脑子——我从药箱里取出她的两张照片,刚要开始端详,就忍不住低头亲她的嘴,亲她的眼睛。我觉得有眼睛在看我,心里一紧,抬起头才知道是小公马的眼睛。我收起照片,向它走去,它一直迎视着我,我蹲下来拍了拍它的头。“你嫉妒了是不是?”我问它,它只是眨了眨眼睛,健壮的身子纹丝不动。
“谁?谁?你是谁?”这时伏朝阳终于醒了。我回头看他,他正半支着身子,惊恐地看着我。“我是大湾麻风院院长。”我说。他似乎没听清我的话,表情木木的。“我一直在等你醒来。”我说。他重新仰倒了,但睁着眼睛,眼珠子在动。事实表明,他对昨天的事情是有记忆的。我原本担心他醒来后会胡闹。“等天亮了,咱们去大湾。”这次我故意不说“麻风院”。他还是没声音,眼珠子对着布满星星的夜空,亮晶晶的,好像有些发湿。“我检查过了,你的病不算重,好好吃药,有两三年就好了。”我于是着力安慰他,我担心他会胡闹。但他始终都不吭一声,像个哑巴。
陈世美
连续三个早晨,做完例行检查后,我就给女病人教戏,还是《铡美案》里的唱段:早知道命丧恶犬口/ 悔不该远路把佛参/ 我和孤雁一般样/ 也不该上京找夫男/ 谁料他无情无义把脸翻/ 拳打脚踢撵外边/ 娘儿们上了无底的船——大家最喜欢唱的就是这一段,就好像人人都遇见过,唱到伤心处还哭,我也会忍不住哭。后来我发现,我们心里的陈世美其实不是陈世美,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的人,几十公里外的男人和女人,亲爹亲妈,牛羊猪狗,都是陈世美,全世界都是陈世美,全中国都是陈世美,全韬河都是陈世美,除了麻风院,到处都是陈世美,外面的鬼都是陈世美。
我们唱着唱着就伤心死了,就变唱为哭,又哭又唱,像在爹妈的坟上那样,各有各的词各有各的调,一个和一个不一样,就像在比赛。今天早晨我们哭得比前两天还凶,连哭三天,惆怅没哭少,反而哭多了,我们像一堆乏绵羊东倒西歪挤在一起,把天差点哭出个洞了。我们哭的时候,男人们下棋的下棋,晒太阳的晒太阳,有说有笑,就像根本没长耳朵一样。
我们刚哭完,大个子伏朝阳就来了。是房爱国大夫带他来的,我们都以为麻风虫这次够歹毒的,捉了个解放军!他一身军装,还背着个军用书包,戴着顶军用帽子,只不过没有帽徽和领章。他低着头,高高的身子一摇一晃地走进麻风院时,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房大夫回头等他摇摇晃晃走近了,才用特别庄重的口气介绍说:“这位是咱们韬河县大名鼎鼎的红卫兵组织‘真如铁’战斗队的副司令伏朝阳同志,他参加过串联,上过北京,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不知谁带头鼓了掌,大家都跟着热烈鼓掌,我也在鼓掌,可是,“真如铁”三个字让我腿子发软,5月7日晚上,“风雷电”的100多号人就是被“真如铁”用三杆机枪血洗的,血腥味儿几天都不散,5月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