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天鹅只要坐下来,嘴皮就总是在动,而且始终面朝一个方向,东边,太阳升起的方向。无论在小木屋里还是在外面,无论抬头还是埋头,都是如此。在她眼里,那边大概是韬河县城吧!其实正相反,韬河在我们的西边!
我不是有一本《毛主席语录》吗?我一直把它藏在药箱里。一天傍晚,我和蝴蝶坐在核桃树下乘凉,看见小天鹅从小木屋里出来,怀里好像揣着个东西,走路的样子鬼鬼祟祟。我和蝴蝶等了一会儿,就跟过去偷看,只见她跪在崖底下,屁股对着我们,双手合十,正在一遍遍地作揖,头和手保持一致,动作有些僵硬,频率有些快。她眼前的《毛主席语录》是翻开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正在天安门城楼上,笑容可掬地凝视着她。这情景一下子令我两腿发软,泪流满面,我急忙拉着蝴蝶离开了,其实,我多想跪在她身后,多想一边向毛主席叩头作揖一边大声痛哭呀!我泪流满面,我只有扶着蝴蝶,才能不倒下,我的样子把蝴蝶吓坏了,蝴蝶也在哭,一边哭一边用粗粗的衣襟擦我的眼泪!我哭得更厉害了。蝴蝶就哭着劝:“大哥别哭了,大哥别哭了!”
蝴蝶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割了我一下,光哭都不行了,我不能不嚎了,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我只想放开嗓子嚎个够,我隐约听见了小天鹅的声音,她在问蝴蝶:“怎么了?”我微微停顿了一下,开始变嚎叫为吼叫,我倒下去了,我知道自己在小天鹅的怀里,小天鹅粗糙的手指把我的脸划疼了,我就更伤心了。我肚子开始抽筋,像皮筋一样绷紧了,我担心自己会死,我问自己:你死了,这两个女人怎么办?这一问很有效果,我开始一点一点控制自己,就像和一头发疯的狮子在搏斗,先是难分胜负,接着进入僵持阶段,终于我占了上风,我骑在狮子身上了,我扼住了狮子的喉咙。我睁开眼睛,看见小天鹅紧紧地抱着我,一脸的慈爱,蝴蝶蹲在旁边,抓着我的一只手,哭得没个人样了,我心里又不对劲了,我重新闭上了眼睛。
第五章 生育
小天鹅
读者朋友,这部书,已经到了最后部分。接下来的故事还很多,但我们有必要讲得简略一些。现在,让开口说话吧!
“你可能怀孕了!”杜仲的话,让我一阵惊喜,这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本来,我一直以为我怀不上孩子,大牛叔叔没让我怀上孩子,和杨勇结婚半年了也没怀上孩子,我妈妈还偷偷给我取过几副中药,吃了也没用。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怀上了。我恶心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嘴也馋了,天天逼着蝴蝶给我摘杏子、桃子。最爱吃的就是那些还没有熟透的杏子和桃子,酸得直掉眼泪,可还吃个不停。杜仲说:“酸儿辣女,肯定是儿子。”我想要的就是儿子,做一个女人太辛苦了,要生就生儿子。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每时每刻都觉得恶心,看见任何东西都恶心,满眼的浓得化不开的绿,看着看着就像水一样流起来了,直接流进我嗓子眼里了,让我一阵阵恶心。蝴蝶在眼前舞动,那种漂亮的孔雀绿忽隐忽现时,我心里也恶心。这不光是妊娠反应,我知道我心里有多复杂。一个有三条人命的杀人犯,一个麻风女,竟然怀孕了,竟打算当母亲了,这到底算什么?真的还是假的?这明明是真的,肚子明明大起来了,杜仲明明是杜仲,蝴蝶明明是蝴蝶,掐一把明明知道疼,但我总觉得这些全是假的,越实在越假,每一样东西稍稍多看两眼就变假了。有时候,当我定定地看着满眼的树呀,花呀,草呀,蝴蝶呀,鸟呀,空气呀,看着所有这些东西时,眼前就突然出现一张车票,车票上面写着两个字:韬河。我就接着往下想,我在车上,我是红遍韬河的小天鹅,我没杀人,也没得麻风病,我去外地演出回来了,车站有很多亲朋好友在等我载誉归来。等我清醒过来后,我还会认认真真地质问:这么多东西怎么就兑换不了一张车票呢?怎么就没办法让我重新成为以前的小天鹅?怎么就没办法让时间倒流回去呢?
有时候,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只蝴蝶,甚至每一只蚊子,都让我羡慕,因为它们不是我,不是我顾婷娥!
菩萨心肠
我问:“至今你还把小四算一条人命?”
小天鹅答:“我总觉得小四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疙瘩肉,是我的孩子。”
我又问:“你不知道是杜仲捏死了小四吗?”
小天鹅答:“后来他承认了。”
我问:“你知道后,是怎么想的?”
她答:“我不信,他可能是故意安慰我。”
我问:“在你眼里他就那么好吗?”
她答:“他是菩萨心肠,连一只蚊子都不打。”
我问:“如果确实是他捏死了小四呢?”
她微微有些不耐烦,没作回答。
我不敢再问了,因为我看到小天鹅脸红了,显然生气了,甚至微微有些难以自制。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难忘。后来,我渐渐相信,在小天鹅眼里,杜仲几乎是一个神,她不习惯听对他的任何微辞。
巴掌
“听说你连一只蚊子都不打?”
“我不打蚊子,也不打苍蝇——”
“不杀生?”
“不,跟不杀生没关系,我有病,准备打蚊子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头上也有个巴掌,我把蚊子打扁了,别人把我也打扁了。”
“开玩笑吧?”
“真的,真是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在蝴蝶谷,我没一天是安心的,时间越长,心里越不安,因为,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被外人发现,这是毫无疑问的。”
“没想过,主动出去?”
“第二年的春天,我上山采药,突然想出去看看。我骑着小公马,过了上湾,到了下湾,看见了烧得黑乎乎的麻风院。”
“吓坏了吧?”
“我骑着小公马一路狂奔,回到蝴蝶谷,连下马的力气都没了,从马背上滚下来,爬都爬不动,从此,才算断了出去的念头。”
“以后再没出去过?”
“第二次出去,过了整10年。”
儿子
我怀孕第7个月的时候,开始有麻风反应了。我没办法告诉你,我是怎么疼的,把所有的词都用上,也说不出来。当时是大冬天,是我们在蝴蝶谷里的头一个冬天,到处冰天雪地,而我就算钻进雪堆里,全身上下还是像个大火炉。我怎么喊怎么哭,都没人能听见,杜仲和蝴蝶一人抓着我的一只手,掐呀掐,把十根手指头全掐烂了,我还是觉得他们一个比一个麻木不仁,杜仲说:“小天鹅,我知道,我比你还疼呀!”我一听就来气,我觉得他的声音平平常常,离我有十万八千里,我觉得他在骗我,在欺负我,我就咬他,掐他,咬和掐还不解气,我就把他压在身底下,一下一下地抽他的耳光——他一点都不还手,定定地支着让我打,我就更生气了,我恨不得找把刀来剁了他,再把蝴蝶也剁了,然后把自己剁了。不过,一想起肚子里的小生命,我还是硬硬地忍住了。我打杜仲的时候,蝴蝶拼着命护他,我就揪住蝴蝶的头发,像拔麦子一样一把一把地往下拔,蝴蝶“嫂子嫂子”地求饶,我也不管。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身子胀得像全世界一样大了,脚踩在世界的那一头,头顶在世界的这一头,我想飞起来,想跳下去,想翻个身,都不可能。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了,想动动不了。有一次,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把自己彻底撕开,把里面的火放出去。可是,我一出手发现自己已经裂开了,手上黏乎乎的,一团热热的东西把我的手冲远了,我的身子突然轻了一下,我把手收回来时碰着了一只小胳膊!我这才大梦初醒,不得了,我把我折腾出来了!没错,就是儿子,怀胎7个月的儿子,他把满地的雪染红了,他正在雪堆里乱扑腾,他活着!我拍了他一巴掌,他就哇哇哭起来了。
我儿子名叫大雪。
大雪(1)
那是我第一次接生,我用剪子剪断脐带,然后急忙用温水冲洗小家伙的身子,这时我发现小家伙的脐部一突一突的,跳得很厉害。一定是脉搏在动!我心里猛地一热,好像这才意识到,小家伙是一个生命,一个新的生命,而且跟我有关。不过,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你猜?不是,不是“我有儿子了”,而是我父亲“有孙子了”。小家伙首先是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孙子,其次才是我的儿子!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高兴。你还记得我谈过的那个对象吗?“像个好母猪婆!”这是父亲对她的评价。当时我猜,父亲看见她,就等于看见了一堆黑亮黑亮的猪娃娃,全都活蹦乱跳的,每一只都姓杜。什么是“好母猪婆”?不就是一胎能生十几只猪娃娃的母猪吗?父亲的这句玩笑,说明他是多么急于当爷爷呀!我还记得父亲每次回忆家史,总说:“本来,作为惟一的幸存者,我应该报仇雪恨,但是,时代变了,我能做的事情,无非是生儿育女!”这时,父亲总是不由自主地用目光盯着我,看得我全身发毛。我当然知道父亲的遗憾,那就是只生了我一个儿子。生下我之后,母亲就偷偷地结扎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阴影也就越来越深了。父亲和母亲从此便是面子上的夫妻,外人都能看出来。我从来没看见父亲和母亲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从来都是我和父亲一张床,母亲和杜丽、杜玉一张床。所以母亲揭发父亲的事情,我并不感到意外。只不过,母亲大概忽略了,揭发了丈夫等于揭发了儿子。比较而言,我更在乎父亲。在血缘上,我觉得我和父亲更近一些。而母亲,似乎是一个外人,可有可无。两个姐姐的态度和我差不多。每次母亲和父亲对抗的时候,我们三个都自然而然地对母亲怀着敌意,有时候甚至盼着父亲把她好好修理一顿。我想,这一定和那个故事有关,那个故事我们实在没有白听。
总之,我高兴我让父亲有孙子了,父亲如果真死了,也算是“死而无憾”了。据说,一个儿女一颗心,父亲的灵魂一分为三,其中一个灵魂跟着我到了蝴蝶谷,父亲大概看见他有孙子了,他的在天之灵肯定在微笑!
换句话说,父亲如果活着,我如果在韬河,听父亲回忆家史的队伍,终于后继有人了,小家伙将和我一样,首先必须学会的一个动作是“听”。我说过,我一直觉得我是直接从天上掉下来,落在妈妈和四个姐姐中间的。我一挨地,就“听见”父亲在说话,满耳朵就是父亲那鼻音很重略带哭腔的声音。我的两只耳朵始终像两个大大的猪耳朵,毛毛的,黑黑的,随时随地都含着一丝厌烦的情绪。刚到麻风院的那几天,我觉得耳朵好舒服呀!听着风声鸟语,耳朵才像耳朵了。但头几天,这种舒服反而成了不舒服,过了一两个月,才算习惯了。想起这一点,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我万分庆幸父亲已经死了,我不用把儿子交给父亲了,他不用知道“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这一天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保证,绝不给他重复这个故事!
我把小家伙收拾干净后,捧在小天鹅眼前,对她说:“小天鹅你快看,他身上多干净!”我要让小天鹅放心,我们的儿子并没有染上麻风病。事先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小天鹅看了一眼,笑完之后又哭起来了。但是,小天鹅坚决不让儿子接近她,也拒绝给儿子喂奶。她还是不放心。我说,儿子在你肚子里待了7个月还好好的,现在挨你一下,吃你一口奶,就染上了?我还说你亲眼看见我把麻风病人身上的一疙瘩肉植在身上,现在这不是好好的吗?但无论怎么说,她都不放心,不让儿子接近她。
只好吃蝴蝶的奶了。
“蝴蝶,蝴蝶——”我喊。
蝴蝶不知去向。
过了好久,头戴狐皮帽身穿羊皮大衣的蝴蝶回来了。她肩上挎着桦树枝做成的木夹子,手上提着一只还活着的五彩野鸡。我没猜错,她肯定套野鸡去了。雪地里套野鸡,是她的拿手好戏。把木夹子埋在雪里,雪面上撒几粒玉米,躲在旁边等着。野鸡视力惊人,半空中就能看见那几粒黄黄的玉米,落下来踩中木夹子,就逃不走了。更大的木夹子足以套住金钱豹、狼、野猪、岩羊、狐狸,还有鹿,但我们从来不招惹金钱豹、狼和野猪,这是大叔留下的规矩。岩羊、狐狸、野鸡和兔子,除了炒和炖,还有一种独特的吃法,剥了皮之后用盐渍上半天,然后选一个树洞,把肉挂在树洞的上方,在树洞下方用松枝点上火,慢慢熏,熏熟之后,好吃极了。我们一年四季都有肉吃,岩羊肉、狐狸肉、野鸡肉、野兔肉,我都爱吃,岩羊皮和狐狸皮做成的衣服我也喜欢穿,但我从来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也曾打算学会打猎,准备从捕杀岩羊开始学起。大叔说过,岩羊逃跑的时候总要回头看一眼,事实确实如此,那实在是惊魂一瞥!岩羊为什么会有这个习惯和这种神情?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还发现,岩羊吃饱肚子之后,喜欢用前蹄刨地,把草根刨出来再埋上,神态很投入,往往有种沉迷其中的味道,这种时候,头一箭射不中,还来得及射第二箭。每天凌晨和傍晚,岩羊也喜欢三五成群地在固定的泉边溪头饮水,这同样是伏击的好时机。我曾经射中过一只小岩羊,并没有射中要害部位,阴差阳错地射中了它的左前蹄,别的岩羊都跑了,只留下它一个,它好像不明白左前蹄怎么受伤了,伏下身子用小嘴舔着流血的伤口,越舔血越多,把下唇也染红了。过了好一会儿,它才一跛一跛地跑了。蝴蝶跳起来要去追它,被我一把拉住了。这之后,我再也没摸过弓和箭。
大雪(2)
我知道,我不是菩萨心肠,不是“不杀生”,而是神经过敏。当年,撞见豆腐坊后面的那一幕后,那个白白的发光体,悬在我的记忆里好多年,越想忘越忘不了。后来,某一刻,我突然觉得死神离我只有半米远,像一袋永远也踢不远的垃圾,这个感觉从此就固定了下来,挥之不去。很多事情,我不能“知道”,知道了,就意味着忘不了。哪怕谁有病,比如头痛脑热,我要是知道了,也会不由自主地头痛脑热。当我射中那只小岩羊之后,小岩羊用小嘴舔自己伤口,染红了下唇的样子,随时都会在闪现在我眼前,随时提醒我,蝴蝶谷里并没有安全可言。我们随时有可能被人“捕杀”。我放走了小岩羊,蝴蝶问我:“大哥,你真是菩萨心肠吗?”我摸着她又黑又长的头发,笑而不答。小天鹅和蝴蝶都把我当成活菩萨,我当然高兴。但我是什么货色,我知道。
幸亏有蝴蝶,要不然,我和小天鹅能不能活到今天还难说。后来,我们的每一个孩子,不管是小天鹅的孩子,还是蝴蝶自己生的孩子,都是吃蝴蝶的奶长大的。大雪刚生下来的时候,蝴蝶还没有奶,我让她吃了两副催奶药,什么贝母、蒺藜、三棱、蒲公英,都是森林里常见的草药,催奶效果很好。喝了之后,当天晚上蝴蝶的奶头就开始胀了,奶头的颜色就像雨水充足的青云,大雪嘴里咕嘟咕嘟的。蝴蝶问:“大哥,我能怀上孩子吗?”我笑了,说:“当然能,明年大哥让你也怀个胖儿子!”蝴蝶说:“我想怀个女儿。”我问:“为什么?”蝴蝶说:“怀个女儿,给大雪当媳妇。”
金钱豹
天遂人愿,第二年夏天蝴蝶果然生了个女儿,取名小雪。冬天,小天鹅的肚子又大了。两个女人好像争先恐后地要给我生孩子。没办法,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经常想起父亲的那句话:“我能做的事情,无非是生儿育女。”现在我也一样,除了生儿育女我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