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难受,因为,我知道她的手稍稍有些走形,某些手指微微发硬,部分骨节也开始突出了。那曾是千金难买的一双手呀!我记得,在舞台上,每当她的兰花指翘起来时,场下会立即变得安静下来,就像把大家眼睁睁地带入了梦境。舞台上的我,有时会把台下当成舞台看个没完,她每次翘起兰花指时,我都觉得她的手像一只小鹿,而所有的目光连成一片时,就像早晨的湖面,湖边有个胆怯的小鹿正探头探脑地窥视自己的影子。正是这双手,给我洗过头,十根指头从我的头皮上滑过时,显得又泼辣又温柔,那种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记得我们还一起打过牌,玩争上游,她总和干爸配对,她和干爸也是赢多输少,有时大家就故意把他们拆开,让她和我,两个孩子配对,她指责我时总是毫不留情,有时会戳戳我的脑门,有时还会掐掐我的胳膊。她不知道,我常会故意出错一张牌,来换取她的嘀嘀咕咕,尤其是她的无可奈何、她的戳戳点点。摸牌时,我不用故意,就有机会碰着她的手,哪怕是碰着了她的一根汗毛,我也知道,是她的,不是别人的。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继续下来。十几年后,当我再一次见到这双手时,它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把她的手翻了过来,用我的手心对着她的手心,我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好像缩小了。我就这样捏着,直到她手心渐渐有些潮湿,我忽然翻过身子,把头伸进她怀里,搁在她双腿间,她还是没反对,她用双手捧着我的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我闻见了那个味道,她给我洗头那天,我闻见过的味道。味道是从我的鼻子底下来的,我敢肯定,我对那个味道的认识又微微进了一步,那味道不全是香味,还有一丝诱人的腥味,让人忘不了的,正是那一丝腥味。我想完完全全地钻进她身体里去!我想要她,到了我要她的时候了,到了我成为男人的时候了!天地作证,我还是个童男,我是她的,她是我的。当然,我有些犹豫,因为,我有些怕她。
这时,我听见小公马在大声喷鼻,一声又一声,有些非同寻常。我急忙抬起头,看见小公马仍然在十几米之外,仍然背对着我们,双耳直竖,四蹄踢动。紧接上,我觉得有一大片凉意,像大一盆水一样兜头向我泼来。我支起身子,看见了一整块晃动着的黑色波浪。我认出,是一群野猪。大概是50只左右。差不多是全世界的野猪。领头的野猪,体魄几乎像牛。它们几乎像一支部队,排着队,秩序井然。我惊呆了,呆呆地看着它们!我看见,一头大野猪用獠牙翻开石头,一头小野猪急忙将尖嘴拱进去啃吃草根,双方的配合实在是太和谐了。它们好像并没有看到一匹马和两个人。要么就是,它们早看见我们了,却不觉得一匹马和两个人够它们塞牙缝。我把一直毫无反应的小天鹅缓缓扳倒,自己也随着躺倒,紧贴着柔软的草地。然后,我把头费劲地侧了过去,透过草丛,我发现它们越来越多,像是有人从地缝里一个个发射出来的。领头的那个大家伙,蹄子足有碗口那么粗,走路时肥胖的身子一摇一摆,很有王者气度。我看见小公马的站姿有些窝囊,全身的重心落在臀部和后腿上,似乎要卧倒的样子。
野猪(2)
我继续用力压住小天鹅,我的手不小心搁在她奶头上,被她拨开了。我全身僵硬,我相信,我和小天鹅这辈子已经来不及做任何事情了。老天爷实在太绝情了!但是,我感到整个山谷摇晃了一下,接着是一声咆哮,要么是一声咆哮在前,山谷摇晃在后,反正我坐起来时,那一块厚实的黑色正在炸开,像是被一只巨手凶狠地撕裂了,而在绿色缝隙里左奔右突的是雪青色的小公马!大大小小的野猪们乱开之后,朝同一方向逃走了,绕远的野猪先后都折回去,紧追不舍。而小公马并没有追过去,只是在咆哮。
阳光里的暖意迅速复原了。
小天鹅也坐起来了,脸上微微有些笑意。
我站起来,向小公马走去。
这时,我有个发现,我发现裤裆里是干净的,刚才那几十只野猪,那个秩序井然的方阵,竟然没吓出我的屎和尿!我裤裆里干干的,爽爽的,甚至没有丝毫的潮湿。我高兴坏了,我差点对着天空喊起来:“我好了!我好了!我好了!”不过,有小天鹅在,有小公马在,我终究克制住了自己。我抱住小公马的头,和它脸挨着脸,我禁不住哭了。这个瞬间,我想起了母亲和父亲。他们如果知道我好了,该多高兴呀。小公马头上有汗,脖子上的鬃毛湿湿的,可见刚才的形势是多么危急。我久久地抱着小公马,我愿意把它的眼神想像成父亲和母亲的眼神,我对他们说:“爸爸妈妈,我好了!我好了!”后来我扶着小公马低头看自己,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把自己一寸一寸看了个遍。我觉得我的身体从来没像此刻这样实在过,它就是它,它就是我看见的样子,它的边界清清楚楚,触手可及,它像一块石头一样又实在又平常,它不再像过去那样,和我,是的,和我常常是若即若离的,以前,我没有权力要求它忠实于自己,我和它结合在一起就像是一个错误,它很不情愿成为我的身体,于是我每走一步路它都是腻腻歪歪、腰来腿不来的。现在它和我终于合二为一了。因而我万分高兴,我对活着,对和亲爱的小天鹅一起活着,充满信心!
我回到她身边,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抱起来,向远处跑去,我疯了,我高兴死了,我想和小天鹅一起飞起来,飞上天,飞进天堂!
后来我被脚下的深草绊倒了,我和她一起倒下了。我不放开小天鹅,死死地搂住她,亲她,摸她,我还要脱光她,她无论怎么拒绝我都不在乎,也不在乎她底下刚刚流过血,她咬疼了我的舌头,揪疼了我的耳朵,我也不管。我用一只手捏住她的双手,然后,我不再亲她,我没闲功夫再亲她,我想尽快找个缺口钻进她里面去。我想,进去后我要找遍里面的角角落落,我想一定有一个机关,我轻轻一动,她就好了,就有说有笑了,就不会再咬我揪我了,而且连麻风病也好了,身上的麻风斑褪净了,手指重新像原来那样又白又长了,重新像湖边的小鹿了,而且永远想不起自己杀过人,杀过两个人。
我陷进去了,我有些吃惊,因为,我对它的深度毫无经验,突然陷进去时我微微吃了一惊,那一丁点儿失重的感觉,就像掉在棉花堆里一样,当然,比掉在棉花堆里美妙多了,幸福多了!可以说,跳在棉花堆里是在吃搀了一半白面的杂面馒头,掉进她身体里,吃的却是小小的纯纯的白面馒头。我们韬河,过年的时候才会蒸几笼白面馒头,是专门给祖宗供的,和驴粪蛋子一模一样,不过是白生生的,韬河人叫“刀把子”。比刀把子还香的是什么?是刀把子的皮!而且是刚刚出锅的刀把子的皮!所以我要说,掉进她身体里就像吃刚出锅的刀把子的皮!其实刀把子的皮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放在嘴边馋人的,馋那些连搀了菜的杂面馒头也吃不起的孩子。但是,我想不到好是没有尽头的,好后面还有好,后面的好才是好,刚才的那一丁点儿金贵的失重感,不管是刀把子还是刀把子的皮,马上就变得不值一提了,我发现我在无师自通地动,最奇妙的是她也在动,她跟在我后面,就像用波浪赶着波浪,下一波总是藏在上一波后面,进退有度,一点不乱,我其实动得毫无章法,而她仍然小心地跟着,跟着。
深夜
一直到天黑,我们仍然在林子里转来转去,我们彻底迷路,辨不清东南西北了,我们也找不到可以栖身的山洞,更别说小木屋。还是和上次一样,我们拣了很多树枝,天一黑就点着了。篝火旁,有一张“大床”,底下是厚厚的毛竹,毛竹上面有干树枝和干草隔潮。这是我们的婚床,天地作证,我和小天鹅已经结婚了,我们已经合二为一了,我已经知道她只是不让我动她的奶头,除了奶头,我可以摸遍她全身的任何角落,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并不比别的男人差,我身上同样有英气和雄风,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证明。因而,躺在小天鹅身边时,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幸福的君王,只有一个臣民的君王;我也像一个温和的暴君,一个偶尔用暴政提升威信的暴君。我惟一的臣民小天鹅,依然静悄悄的,依然像个孩子,还是什么话也不说,但是,她显然比先前更依恋我了。她不允许我离开她一步,我拉屎撒尿她都要跟着,而且还时不时地要抓住我的衣服。她这个样子,更像我的女儿,永远长不大的女儿。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是我的老婆。把婚床刚铺好的时候,我忍不住又脱光了她。我发现,那种时候,她忽然就长大了,像一个老婆了,如果说她是一朵花,花的表面是稚嫩的、脆弱的,花蕾深处却是老辣的、精密的,又老辣又精密。
天黑前我们吃了些野果子,没过多久就饿了。我点燃松枝,来到树底下,用石头打树梢,就有很多麻雀冲着光亮扑下来,我让小天鹅举着火把,我脱下衣服满地打麻雀,不大工夫就捕获了二十几只麻雀,然后把所有的麻雀用泥一裹,再把一个个圆滑的泥疙瘩塞进篝火里。渐渐地,我们就闻见了浓浓的肉香味,等到每一个泥疙瘩都烤干了,用树枝从火里面拨出来,敲破,把烤干的泥掰开,麻雀不仅熟透了,而且没一根毛,毛和泥粘在一起,跟着泥,自然地脱落了。我把第一个肥肥的麻雀给了小天鹅,她拿在手上不敢吃,等我先吃,我撕了根腿子,放进嘴里,连骨头带肉都吃了,于是,她也开始吃。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脸,把她的半个脸染黑了,她都不知道。她真的像一个孩子了。
后半夜天阴了,云层越积越厚,我担心马上来一场大雨,好在云层很快又散开了,云层的裂缝中,天空瓦蓝瓦蓝,让我一下子放心了。我竟然在小天鹅的怀里睡着了,我不知道睡着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反正,我是被她摇醒的。她缩着身子,全身抖得厉害。我以为她是冷成这样的,我看见篝火也快灭了。我打算下去添火,她又急急地推了我一把,这次我听见了最想听最想听的声音。是的,正是鸡叫!
是齐齐的两声鸡叫!在很近的地方,在低处!
没错,两只公鸡在齐声报晓,声音很苍老很用力,有种愤世嫉俗的味道,似乎要把一个沉沉的重物掀起来。这个重物压在它们身上已经整整一晚上了,它们正齐心协力地要把它掀起来,终于就掀起来一角,露出了窄窄的缝隙。可是叫声一停,重物重新压下来,于是,两只公鸡不得不用更大的力量和更深的底气,三番五次地叫着,每叫一次,夜色的浓度就减弱一点,每叫一次四周的树影就清晰一点。
“好人,咱们有救了!”我喊。可是,我的好人,她却藏在我身后,还用指头塞住耳朵,全身抖得更厉害了。我回过身,抱住她的头。我知道她为什么紧张!我没有告诉过她,我们将去哪儿?我没有给她讲过我曾经遇见过蝴蝶和蝴蝶一家。我相信她现在听不进任何故事。那么,在这远离人烟的大森林里,在大半夜,在篝火边,突然听见这么近这么真的鸡叫,当然要紧张的。一个麻风病人就更有可能紧张了。于是,我拍打着她,对她说:“宝贝,别紧张,这山背后有一家人呢!是解放前躲进山里的,是三个麻风病人,天一亮咱们就去找他们,他们肯定会收留咱们的。”不知道她是否听懂了,她身子还在抖,表情很可怜,借着篝火的微光看上去,她的脸,她的表情像躲在草丛中的一只松鼠,又可怜又可爱,又天真又精灵。我突然有一种特别特别强烈的感觉:她不是小天鹅,也不是顾婷娥,她是另一个女人,是老天爷故意把小天鹅和顾婷娥打乱,中和而成的另一个女人,是老天爷特意给我创造的另一个女人,是我这样一个男人刚能消受得起的一个女人!
蝴蝶谷(1)
我顺嘴给我们的天堂起了个名字,叫蝴蝶谷。因为,这儿有一种蝴蝶,是独一无二的。这也是大叔和大妈给女儿起名为蝴蝶的原因。
天亮之后我们很快就找到了蝴蝶谷。昨天我们其实一直在谷周围转来转去。早晨,冲着鸡叫的方向找过去,很快就找见了我上次差点摔下去的悬崖。我站在崖顶向下喊:“大叔,我回来了。”连喊几声,底下终于有人答应,是蝴蝶的声音:“大哥,是你吗?”我答:“蝴蝶,是我,快上来接我!”蝴蝶的声音有些异样:“你等着大哥,我就上去了!”听见蝴蝶的声音时,我的嗓子眼有些发堵,心里也慌慌的。我回过身,看见小天鹅背对着我坐在草丛里,正用手掌紧紧地压着两只耳朵。我悄悄过去,轻轻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没想到把她吓着了,她怪声尖叫着,甩着头,缩着脖子,身子似乎缩小了一半,她身前的小公马被她吓得直立起来,长嘶不已。我蹲在她身后,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想起了上次她看见一条蛇时那种惊恐的样子。而刚才,她的尖叫和她的模样,比那次强烈得多。因此,我猜测她现在最怕的可能不是蛇蝎鬼怪,而是人,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怕到了过敏的程度。我把她拉起来,对她说:“咱们马上就有家了!”没多久就看见蝴蝶一个人上来了。蝴蝶身着一袭白衣,这令我感到奇怪。这时小天鹅已经躲在我的身后了,我把她拉出来,指着蝴蝶说:“你看,那个人,我认识,你别怕!”小天鹅只看了一眼,就重新藏在我身后了,把脸紧紧贴在我脊背上,我只好不去理她,等蝴蝶渐渐走近。蝴蝶当然看见我身后藏着个人,我笑着给她介绍:“蝴蝶,这是你嫂子,受了点惊吓,怕见人。”
“大哥,我妈死了。”蝴蝶说。
“噢,我猜着了。”我答。
蝴蝶站在那儿,自顾自地哭了起来。
“你爸呢?”我问。
“我爸病倒了,也快死了。”她说。
蝴蝶干脆坐在地上,放开嗓门哭起来。我要向她走去,小天鹅拽住我不让我走,像小时候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一样,我怎么转身,都抓不住她。于是,我说:“蝴蝶,听大哥的话,别哭了,过来看看你嫂子。”蝴蝶又哭了两三声,就不哭了,起身向我和小天鹅走来。一袭白衣的蝴蝶,真的让我想像着一只白蝴蝶翩翩飞来的样子。蝴蝶眼睛红红的,拉住小天鹅的胳膊,说:“嫂子,我看你漂亮吗?”小天鹅的头更用力地贴着我脊背,像个十足的孩子,比孩子还像孩子!蝴蝶扑哧一声笑了,我也笑了。安静了一会儿,我回过头说:“小天鹅,要不咱们上马回麻风院吧!”她答:“不!”我又说:“那就回韬河县城吧?”她还是那个字:“不!”我完全用大人哄孩子的口气说:“哪儿都不去?就这么站着,把地站塌了怎么办?”这种有些饶舌的问题,她拒绝回答,沉默不语。我想她现在既然是个孩子,我当然可以骗骗她了,我说:“你抬头看看蝴蝶,你看她长得跟蝴蝶一模一样!”她终于上当了,我的脊背终于轻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蝴蝶,然后重新埋下头,不过,这次不像先前那么用力了。我给蝴蝶挤了挤眼睛,蝴蝶再一次拉拉她的胳膊,说:“嫂子,咱们走吧,我带你去看蝴蝶,好多好多的蝴蝶。”她静悄悄地站着,似乎动心了。蝴蝶再一次拉她,她就放开我,跟着蝴蝶走了。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担忧地看着我。我牵上小公马,背上药箱,快快跟了过去。蝴蝶盯着小天鹅的戏服说:“嫂子的衣服好漂亮。”
在我离开的当天,大妈就上吊了。明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