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如愿听到了田淑兰的尖叫。人们看见田淑兰大力抖动着单薄的病员服时,衣服里面的两只奶头左奔右突,似乎要破衣而出。
小东西消失瞬间后,重新出现了。
它正在田淑兰的脚底下,微微喘息。
人们相信田淑兰会一脚踩扁它,但是,田淑兰看见它后,立即歪在一边吐起来。大家担心,万福小子吃了豹子胆,竟然欺负到田淑兰头上了,他大概想去后院给猴子做伴了。不过,田淑兰并没有很生气,吐完后,默默回房间了。
田淑兰走后,几个人一齐扑上去争抢那个小东西,最终被一个男病人得到,他神情扭曲,就像抓着个蝎子,快快地把它扔出院子。它旋转着飞出去,滑出一个不大的弧度,无声地落下去了。两三只小鸟幽幽地飞起来。
胜利
苏四十处置伏朝阳的方式,我是不太满意的,我觉得,把狗日的一下子弄死才算干净。当然,丢掉了舌头的伏朝阳就算活下来,绝对不可能再兴风作浪了。他也不可能活下来。就算没让金钱豹、野猪或狼吃掉,光疼也会疼死的。就算他命大,一下子死不了,“再给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回麻风院。”苏四十说。他的表情和语气让我对此话深信不疑,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按理说,除掉伏朝阳后我在麻风院的地位已经完全确立,今后该我说一不二了,可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天黑前,我终于决定开一个全院大会,我需要干些大事情,说些大话,才能让自己内心感到充实。我要求大家站好队,而且等到站得整整齐齐,苏四十和顾婷娥也在队列里,谭志和房爱国站在我两旁,我才开口说:“同志们,我有几句话要对大家讲——咱们这儿是麻风院,党和国家花钱专门建起麻风院,无偿供给我们吃穿和药物,大家的任务是什么?是一心一意治病养病,每一个人早日痊愈出院,就是自己对国家和人民的最大贡献,也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大支持!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麻风院一切恢复正常!过两天,我回县城做尿检,如果我没有染上麻风病,说明我们的试验是成功的,麻风病不是轻易就能传染的,我将专门去给县领导和局领导汇报工作,争取请领导们来麻风院看望看望大家!也争取让你们的家人打消顾虑和恐惧,来麻风院和你们团聚,他们来了之后,甚至可以在麻风院里住上几晚上!我们这几个大夫呢,今后也要下大力气研究麻风病,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彻底根治麻风病的办法,到那时麻风病就和感冒一样,吃几天药就好了,麻风院就可以取消了,咱们都可以回家了!大家有信心吗?”
你可以想像这番讲话会有什么效果?我自己都热血沸腾了,别说那些麻风病人!他们全都跪下了,不少人又开始哭,这次被我严厉制止了。我说:“大家快快站起来,叩头下跪是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坏习惯,以后不允许任何人给任何人叩头下跪,我们是党和国家派来的普通医生,我们是人,不是神,我们和大家一样平等。”
大家还是不站起来,还在哭。
我突然灵机一动:“我现在不光是麻风院院长,刚才谭大夫和房大夫建议我兼任麻风院革委会主任,为了便于工作和管理,我同意了!所以,我以大湾麻风院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身份要求你们,快快站起来,不要哭了!”
到底还是革委会主任比院长顶用,终于有人不哭了,站起来了。没多久,大家都不哭了,都站起来了,含着泪,静悄悄地等我再说话。
“解散吧!”我说。
大多数人还站着不动。
我没管,进了中院。
遗物(1)
早晨,我听见好几个人都说梦见伏朝阳了。比如,伏朝阳半夜敲着门喊:“我没死,我没死,快开门。”还有,伏朝阳一见人就吐血,冷不丁吐你一脸血,掉过头就跑远了,而且边跑边笑。我的梦要比他们奇怪得多:我看见远处有一个男人的背影,一身军装,风从侧面吹过来,把军装微微吹斜了。我以为是我爸,我轻手轻脚地向背影走去,就好像要吓他一跳,在走到离背影还有三步远时,背影缓缓转过身来,不得了,他不是我爸,他根本没有脸,脸是空的,像张白纸,脸型好像是伏朝阳的。总之,很多人都梦见了伏朝阳。可见,伏朝阳就算真的死了,大家还是怯他三分——他阴魂不散。不过,梦归梦,事实归事实,连续两个晚上过去后,大家终于相信,伏朝阳这个人不可能再回来了!
第三天早晨,大家才敢触碰伏朝阳的遗物。伏朝阳的遗物不多,一个军用书包,一把空枪,一本《毛泽东选集》,一条红卫兵袖标,还有一本红皮日记。从日记本里滑出两张照片,一张是毛主席的,底下有一行字:伟大领袖毛主席畅游长江后在甲板上向人民群众招手致意。另一张上面是一个女孩,头戴军帽,系着腰带,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抓在腰带上,脸旁边有几个手写体的白字:永远忠于毛主席!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这样几句话:赠给伏朝阳同学:让我们永远记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周小鸥1966年7月1日大家肯定,照片上那个戴军帽的漂亮姑娘就是周小鸥。正因为漂亮,人人都想看她一眼,看过的还想看一眼,男病人更是看在眼里拔不出来,好像那不是一张照片,而是脸上没有一丝麻风斑的一个水灵灵的小美人。结果,照片被抢来抢去,那本日记倒被冷落了。燕子把它带回房间,我先要过来读了起来。其中一天的日记,字体比平常要大一倍,字迹也比往常工整得多。我先看了这一页:1966年11月3日 星期六1966年11月3日,这将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早晨3点,我们就起来了,披星戴月地步行去天安门广场,去见我们日思夜想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想不到有比我们起得还早的,路上有很多外地来的红卫兵,手捧《毛主席语录》向天安门走去。一路上,我们这些从五湖四海赶来的操着不同口音的红卫兵结伴而行,一边走路一边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到达天安门广场时,天还没亮,但整个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我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踮起脚尖,用湿润的眼睛眺望天安门。天安门上安安静静,但是我觉得毛主席正站在那儿向我们招手呢!我流下了激动的眼泪。我们一直等呀等,一直等到下午3点多,终于真真切切地见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先是向西侧走去,接着又折回来,向我们这边招手。我们从大清早就占据的有利位置,现在终于用上了,毛主席距离我们最多有30米远,毛主席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他老人家笑得多么慈祥呀!他老人家的手向我们挥来挥去时,我觉得自己幸福到了极点,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福的一个人,忍不住泪流满面。我们还见到了周恩来总理,还见到了陶铸同志。周恩来总理的话那么朴素亲切:好同志,好同学,好战士……
燕子急着要看,我就给她了。想不到,燕子看着看着就哭了起来。我问:“你怎么了?”她答:“我也想去北京见毛主席。”我把她抱在怀里,说:“你这么小,就是没得病,也去不了北京。”她不说话,身子一抽一抽还在哭。我抱着她,接着看日记:1966年8月19日 星期五今天,我们韬河一中初二(1)班全体同学正式开始了串联。我们的目标是首都北京,是天安门,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早晨,我们在学校召开了隆重的誓师大会,我身为这次串联活动的总指挥,向革命的红卫兵小将们发表了动员讲话,当我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时,大家跟着我齐声高喊,那一刻我心情非常激动,革命的意志更加高昂,接下来,我们就坐着运输公司的班车出发了。两个小时后,当班车行驶到大戈壁滩上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为了表示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比热爱和崇敬,我们应该步行到北京!没想到,我的建议一说出来,就引来了一阵欢呼,所有的人都同意一路步行到北京。于是,我们又坐车回到韬河,然后才开始徒步串联。今天,虽然是我作为串联总指挥的第一天,但是,我敢说、敢做、敢闯、敢革命、敢造反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得到了很大的锻炼,我感到无比自豪。
1966年8月22日 星期一经过连续四天的跋涉,天黑前,我们到了这个名叫齐家嘴的村子。这是个只有30户人家的小村子,老乡们的日子虽然不富余,但是,家家都做了饭,高高兴兴地给我们端来,看着我们吃。大多数人的脚上都磨起了水泡,我也一样,脚一踩地便火辣辣地疼,但是,当我们看到乡亲们真心实意地欢迎我们,支持我们徒步串联时,我们深受鼓舞,没一个人叫苦叫累。不过,也发生了一件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我的同桌周小鸥去瓜地里小便的时候,差点被一个反革命分子强奸了,据这个名叫齐俊生的家伙交代,他本来只想偷看周小鸥撒尿,没想到没忍住,在周小鸥穿上裤子正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扑上去蒙住周小鸥的嘴和眼睛,把周小鸥强行拖到瓜棚后面试图强奸,幸亏有另外几个农民从旁边经过,救出了顽强反抗的周小鸥。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齐俊生强奸串联途中的红卫兵小将,是一种严重的反革命、反社会主义、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丑恶行为,应该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必须立即枪毙。于是我们召集全村农民和全体红卫兵,毫不留情地批斗了齐俊生,然后从农民手中借来一杆土枪,由我亲自执行枪决!革命小将们的正义行动得到了革命人民的支持和拥护。
遗物(2)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把日记藏起来了,燕子要看,我没让看,还有人找着要看,我撒谎说:“不知叫谁拿走了。”也就没人再问了。
你问我,为什么怕别人看到这本日记?原因很简单,日记里的伏朝阳是一个徒步串联的总指挥,是一个有理想有正义感的英雄少年,尤其是他亲眼见过毛主席!一个亲眼见过毛主席的英雄少年,在麻风院里,由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女杀人犯的原因,被割掉了舌头,我觉得这比我杀了刘侦侦的罪还大,我心里特别特别不安,一阵一阵地特别特别害怕。刘侦侦是我一个人杀的,罪过是我一个人的,跟别人没关系,这次不一样,这次连累了很多人!我死是小事,我不想连累别人,尤其不想连累对我好的人。
第四章 消失
雄心
我准备尽快回县城做尿检,如果没问题,我就顺便见见县领导,争取请县领导,至少是局领导,来麻风院看望看望麻风病人,我还准备到每一个病人家里去做家访,说服病人家属常来麻风院给病人送来家庭的温暖。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一整套雄伟的管理计划,比如,我打算动员病情较轻的病人开荒种地,养猪养羊,争取做到自己养活自己,安排有文化的病人当老师,教大家学文化、唱歌、跳舞,请卫生局的放映队定期来给病人放电影,等等。总之,我要彻底扫除麻风院里沉闷、压抑、绝望的气氛,我要帮助病人克服自卑情绪和变态心理。吴鹤声死了,伏朝阳死了,苏四十变得听话了,从大家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大家对我充满了敬畏和爱戴,把我看做大救星了。我相信时机已成熟,到了我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我也相信,我干得越好就越有可能把顾婷娥留下来,包括免除她的死刑。适当的时候,我一定会申请和顾婷娥结婚,而且,我们还要生一大堆孩子!
蝴蝶
“你回到麻风院,好像把忘了!”我和杜仲开玩笑。杜仲的眉毛暗暗跳了一下,显然,我触痛了他的神经。他停了停,说:“没忘,一刻都没忘,我为什么不急于去接她到麻风院?一是因为确实还没抽出时间。二是因为我好像怕把蝴蝶接来,我怕自己会爱上蝴蝶,怕把事情弄麻烦。我说过我不能不爱顾婷娥,我不允许自己对顾婷娥有任何一丝嫌弃,顾婷娥是麻风女,是杀人犯,所以我才更爱她!全世界都找不出一个理由能改变我对顾婷娥的爱,我从小就爱着她,这是事实,现在,我更深地爱着她,又多了一份责任。”
“主要是责任吧?”我问。
“有爱,也有责任。”他答。
于是,我鼓足了勇气,略带挑衅意味地对他说:“我有个发现,你不要生气。我觉得,你爱顾婷娥,有不真实的一面,你想通过爱一个麻风女和杀人犯,让自己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如同你前面说过的,你想通过干大事情说大话,让自己内心感到充实一样。你小时候害怕‘大’的东西,你以为‘大’不光是‘小’的反义词,‘大’是丑恶、是羞耻、是蛮横,你小时候也逃避‘责任’这个词,一直逃避承担家庭的责任、复仇的责任,而现在你试图改变自己,就尽一切可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人格高大的人物,这其实更是你本人的心理需要,我的意思是,你不见得像你说的那样爱顾婷娥。”
杜仲生气了,不再跟我说话,也不再给我酒喝。而我呢,在暗暗得意!后来我才知道杜仲当时有多生气!他说:“我差点要揍你一顿!”
我总有办法让杜仲开口说话。两个男人在一起,就是这样的,有时恨得想揍扁你,有时又会拉住你,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遗书
刘涛局长是骑着马来麻风院的。当时太阳刚刚落山,我们几个大夫和病人们混坐在一起,正在吃饭。石板路上,马蹄声早早就响了起来。于是,我们全都放下碗迎了出来。我心里嘀咕,刘局长不请自到了!刘局长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战功显赫,获得过“金日成勋章”,卫生局的几个干部里,他也是对麻风病了解最多、对麻风院关心最多的。他曾经亲口对我说过,为了支持我的工作,要抽空来麻风院看看。所以,看见他,我并不十分吃惊。我还没顾上和刘局长说话,就转身给病人们介绍:“你们猜他是谁?他就是咱们麻风院的衣食父母,卫生局的刘局长。”刘局长拉着马,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大家好,我现在不是局长了,我犯错误了,红卫兵小将给了我一条生路,让我来麻风院当大夫,你们欢迎不欢迎?”大家愣着不动,我说:“大家快欢迎呀!”大家鼓完掌,刘局长不仅和我们几个大夫握了手,还和每一个病人握了手,这情景,我自己都感动得流泪了。
晚上我和刘局长睡在一起,我们都有太多的话向对方说。但是,一直到后半夜,刘局长才告诉我,我母亲和我父亲决裂了,我母亲揭发了我父亲的罪行: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杜益三就强行打发儿子杜仲报名去麻风院,自愿报名是假,仇视和恐惧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真。担心的事情总是要发生,但我万万想不到母亲会揭发父亲。母亲和父亲关系不算好,经常吵吵闹闹,不过并没有严重到要“决裂”的地步,况且后面还有我,拔出萝卜带出泥,母亲怎么就不考虑我的安危呢?好在,我已经是麻风病大夫,对我的惩罚是顺理成章的,那就是:继续留在麻风院,接着当麻风病大夫!而父亲,光游游街戴戴高帽是不行的,他已经被关押起来,等待他的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刘局长还捎来了父亲的信:
儿子,我是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罪该万死。你妈揭发我是应该的,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你妈。另外,一定要记住我下面的话:你伯父的死跟他本人是有关系的,是他先杀了对方一个人,才招致了咱们全家的灾难……
这哪是信?分明是遗书!
就着煤油灯看完信,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发现,母亲揭发父亲,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