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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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个天堂-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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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传来,前一个回音刚到,后一个就追上来了。当时我们全家正坐在一起吃饭,手中的筷子抖得喂不进嘴里。除了当过兵的父亲,其他人都扔下碗跑出去了。大家跑出了院子,我妈,我三姐杜丽和四姐杜玉,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我跟在他们后面。我是个男子汉,缩在家里怪丢脸的,可是,我只跑了十几步就不行了,就尿了一裤裆。我又害羞又泄气,只好回家换裤子,换完裤子后,我发现,父亲把家里的门和窗全都关严了,父亲说:“吃饭吧。”我们父子俩就在持续不断的炮声中吃完了饭。第二天中午,我们也在家吃饭,也是刚端上碗,炮声又响了,第三声炮响就把我的尿震出来了。杜丽和杜玉做着鬼脸走了,母亲叹着气,父亲说:“去你舅家躲几天吧。” 
吃完饭,我就去舅舅家了。一个星期后我回来时,县城里安安静静的,听不见一丝炮声。但是,县城里的每一样东西,看上去都像炮声,圆的扁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千奇百怪,它们不光是它们自己,还是奇形怪状的炮声!反正在我眼里每一样东西,石头、电线杆、房子、山、树、马、羊,全都是炮声,或者说,全都是炮声的残骸,炮声死掉了,满山遍野都是炮声留下的残骸。回到家,我才知道发生了大事情,几个孩子上山拣弹壳,找到了一颗没有爆炸的炮弹,正准备弄出来,突然,炮弹爆炸了,三个孩子当场死了,两个炸飞了胳膊,一个炸瞎了眼睛。死掉的三个孩子中有两个是我的好朋友,大龙和小龙,双胞胎,听说大龙当场就死了,而小龙刚进医院门,也死掉了。你可以想像,父亲和母亲,多么庆幸打发我去了舅舅家。其实,我知道,就算我在,炸死的孩子里也不会有我,我和大龙小龙兄弟关系虽好,但我是肯定不会跟着他们上山去拣弹壳的。   
一年冬天(2)   
那之后,炮声和枪响,煤的味道,尤其是掺过水的煤味,都会让我小便失禁,严重的时候,大便也失禁。好在炮声后来再没听见过,听见枪响的机会也很少,煤的味道同样稀奇,我们韬河,最不缺的就是木材,烧火做饭有用不完的木材,冬天再冷也不点炉子,所以,最怕的,还是脚步声,尤其是密集的脚步声。   
挂起来   
顾婷娥上了伏朝阳的圈套,我遗了尿,近日来我在麻风院赢得的一点威信眼看要化为乌有,我想到了苏四十,我用目光求他出来解围。他果然走出来,说:“伏主任,我来配合杜院长吧。”伏朝阳提着枪,盯着跪在地上的顾婷娥,似乎要给她一枪。为了冲淡紧张气氛,我说:“伏主任,咱们接着做试验吧。”伏朝阳仍然盯着顾婷娥,好像没听见我的话。“老苏,咱们开始吧!”我们几个就重新进了中院。 
手术做完后,我和苏四十亮着胳膊出来了,我和他的胳膊上都缠着白色的绷带。所有的人都还聚集在中院门口,看见我们出来了,他们纷纷跪下了。没人下命令,可是所有的人都无声地跪下了,我清楚地看见,伏朝阳是最后跪下的,他先是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大家都跪下了,自己才不得已跟着跪下来。我说:“大家快起来,快起来。”不仅没人站起来,而且,有人率先哭了起来,紧接着,所有的人都哭了。“杜院长,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呀!”“杜院长,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呀!”有人还这样喊,我半喜半忧,担心这样喊,会惹出事情来,跑过去往起拉人,但一个也拉不起来。 
这时,枪又响了。这次,我裤裆里只是微微木了一下,并没有尿出来。而哭声也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枪响之后哭声完全放开了,倒像是枪响给哭声注入了新的活力。于是又有了一声枪响。相比几十个人的齐声痛哭,这声枪响简直不值一提,像蚊子的叫声一样,没一点威力。哭声在继续, 变得更加没遮没拦了。我裤裆里仍然只是微微木了一下。我看见伏朝阳气急败坏,又打算开枪,而且把枪口对准他面前黑鸦鸦的人头,好在枪哑了,一定是没有子弹了。伏朝阳卸下枪拴,一看确实没子弹了,狠狠地把枪砸在台阶上,手枪在青石上跳来跳去,最后落在我脚下,我真想踩它一脚,可我弓身拣起了它。这是我第一次摸枪,狗日的,沉甸甸的,有一丝舒服的下沉力,有一丝刺鼻的火药味,还有一丝淡淡的黄油味,抓在手里时,倒也平平常常,如同一件普通的什物。我不怀好意地把它还给伏朝阳,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别管了,就让他们哭个够!” 
我发觉,跪着的人里面并没有顾婷娥,就有些奇怪,这时大门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果然是顾婷娥的声音。 
我快步走出院子,看见顾婷娥已经被吊在一棵白桦树上,勾着头,弓着腰,头发乱蓬蓬的,垂在脸前,双手绑在后面,双脚虚虚地踩在地上。趁大家都还在哭,我回院子把伏朝阳拉出来,用冷静的语气对他说:“伏主任,有个秘密我要告诉你!”他三角眼一拧,问:“什么?”我说:“县革委会的金山主任是顾婷娥的亲舅舅。”伏朝阳显然知道金山主任是谁,愣了一下,反问:“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你想徇私枉法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但还是拉住他,说:“我担心——”他问:“担心什么?”我无言以对,他显得很冲动,身子一纵一纵地喊着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把‘怕’字换成‘敢’字,把‘我’字换成‘公’字!县革委会主任的外甥女就可以目无组织、胡说八道吗?” 
“姓伏的,快让我死吧!”顾婷娥喊。 
“臭婊子你别急,等着今儿晚上喂狼吧!”伏朝阳也喊。 
这时院内的哭声已经停止,许多人走出了院子。 
谭志、房爱国、苏四十也出来了。 
一定要救下顾婷娥!我心里想,到了豁出去的时候了!而且,那把没有子弹的空枪也给了我信心,我没什么怕的,我不想向狗日的伏朝阳屈服,我一定要救下顾婷娥!我甚至想大声向大家坦白:“我深深地爱着顾婷娥,我准备娶她为妻!”当然,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没人觉得杜仲爱顾婷娥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危急关头,我再一次想起了苏四十,我刚刚和他共同完成了试验,他身上的肉已经植在我皮下了,此刻想起他时,我觉得亲近了许多,甚至和亲兄弟一样。我假装去院子里,从他身边经过时拉了他一下,半分钟后,他也回到院子。我们一前一后进了马圈,我说:“顾婷娥的舅舅,是现任县革委会主任,咱们惹不起,老苏你看怎么办?”苏四十态度果然很好:“杜院长,我听你的。”我不客气地说:“自从狗日的来了,麻风院就不得安宁!”苏四十心领神会,说:“杜院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交给我。”苏四十从身上摸出一个东西,我一看是半截桦树皮,上面有一行竖写的红字,差点没把我吓死:毛主席为什么不得麻风病? 
“谁写的?”我问。 
苏四十向外面努努嘴。 
苏四十转身出去了。 
我蹲在马槽旁边。   
舌头(1)   
亲爱的读者朋友,杜仲蹲在马圈里不出来,顾婷娥吊在白桦树上,只求速死,神志不清,下面的这段内容,只好由我,由本书的作者出来饶舌了。那么,读者朋友,咱们一同来动动脑筋吧,我们眼下的目的是:置伏朝阳于死地! 
伏朝阳到底会是怎么死的呢? 
苏四十直接走到伏朝阳面前,还不乏恭敬地叫了声:“伏主任!”伏朝阳问:“什么事?”苏四十板着脸说:“让你看一样东西。”苏四十把那半截白色的桦树皮展开,让伏朝阳看,伏朝阳只看了一眼,就像小学生那样自动低下了头,默默无语。 
苏四十奇怪,伏朝阳不对桦树皮上这句精心删改过的话表示任何怀疑,就低头认罪了。就好像,当初他确实是那么写的,一个字都没有错。“是不是你写的?”苏四十问。伏朝阳答:“就是就是,就是我写的,我对不起毛主席,我对不起毛主席!”苏四十问:“你怎么认罪?”伏朝阳低下头认真地想了想,抬起头时满眼泪光,哭着答:“我罪该万死。” 
“跪下!”苏四十命令。 
伏朝阳立即跪倒,浑身发抖。 
苏四十叫来万福,给他交待了几句。 
万福攀上中间的那棵白桦树,小心地放下顾婷娥,解开她身上的绳子,然后把绳子扔到一边,又拉上房爱国,两人神秘地进了院子。 
伏朝阳静静地抖着身子流着眼泪。 
所有的人都静悄悄的,神情里充满期待。 
燕子扶着顾婷娥回院子去了。 
不久房爱国和万福出来了,房爱国端着手术盘,里面有几件闪着白净光泽的常规手术器具:镊子、剪子、压舌板、止血钳…… 
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多数人靠近过来,把伏朝阳围在中间。 
万福一脚蹬在伏朝阳头上,让他仰倒在地。 
“把狗日的给我压住。”万福喊。 
伏朝阳的头、双手和双腿被无数双手压住了。 
伏朝阳没做任何反抗,只是用力闭紧了眼睛和嘴,全身瑟瑟发抖,就像小孩子打针时勇敢地伸出胳膊,却胆小地蹙紧眉毛,将头歪向一边。这种样子既表明豁出去了,又表明对将至的疼痛并没有多少把握足以忍受下来。 
“张嘴!”房爱国手持压舌板。 
伏朝阳大概忘了“罪该万死”的表态,闭紧眼睛,拒不张嘴,一副恐惧万状的样子。压舌板轻易地拨开了伏朝阳的双唇,却无法撬开他的牙关。伏朝阳已经肯定,这帮人将会割掉自己的舌头,而不急于要自己的命。他想提出抗议,却不敢张嘴——更像是张不开嘴。仿佛是,他自己愿意张大嘴交出舌头都不可能。 
“等等,等等!”又是万福。 
万福跑开后,房爱国停下来,微微喘气。 
显然,万福又想出了一个鬼点子。多数时候,在人们看来,万福是个半吊子,可是,有时候大家又足够信任他,知道他会有超常表现。 
万福回来了,捧着一个灰色瓦盆,里面是石灰。人们禁不住暗叹,万福这家伙真是鬼点子多。把石灰撒在伏朝阳的伤口上,不怕这小子不张嘴喊爹叫娘。朝麻风病人的伤口上撒石灰,这是一个古老的办法。不过,它一直被认为是一个不可代替的独步单方,是治疗,而不是惩罚。石灰粉刚一触及麻风病人的溃疡,石灰的颗粒就立刻自行爆炸,生出缕缕湿浊的青烟,青烟一边上升一边滚动,像犁一样凶猛地犁透病人的皮肉,直止砭及筋骨。麻风病人通常对冷暖和痛痒缺乏敏感,但是,普通的石灰有足够的力量让他们至少知道什么是疼!如果病人的身体是自由的,病人必定会疯狂地打滚,凄烈地喊叫,大幅度地撕扯燃烧的皮肉,恨不得立即像脱掉宿满虱子的棉袄一样,扒开并抛离肉体,变成一具干干净净的不含半缕神经和半丝血肉的纯白骨架。不少病人就是这样死去的。 
啊啊,伏朝阳惨叫了! 
这意味着伏朝阳张嘴了。 
万福眼明手快地伸手扳住伏朝阳的嘴,不让它再咬合在一起。房爱国把止血钳伸进伏朝阳的嘴里时,也不由自主地半张着嘴。密集的人头挡住了光线,一下子找不到伏朝阳的舌头。房爱国取出止血钳,要求大家向后退一退。没人听他的话。这时只听见一声惨叫,不过,惨叫的不是伏朝阳而是万福,大家看到,万福的双手已经血淋淋的,染得伏朝阳满脸鲜红。万福呲着牙坚持着,并没有放开伏朝阳的嘴,而是把伏朝阳的大嘴扳得更开了。“快一点。”万福不悦地喊。房爱国重新把止血钳伸进伏朝阳的嘴里,缩在喉咙部位的舌头这次被不客气地拽住了,渐渐露出头来,灰暗的舌胎完全亮在嘴唇外面了。然后,房爱国另一只手中的剪子终于慢悠悠地咬起来,把舌头拦腰夹住,被夹住的地方开始由红变白,在最后一瞬,剪子才显示出足够的锋利,大部分舌头从剪子一侧徐徐坠落的瞬间,伏朝阳的惨叫远没有先前的那声惨叫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很多人甚至说不清伏朝阳是否惨叫过。几双手不约而同地松开了,伏朝阳像弹簧一样,自然地弹起来,然后又自然地蹦远了,变成一道白色的闪电。他身后的土路上,生出几大滴血来,大概是三大步才有一滴,血色不深,发白,而且奇形怪状。他的身影堪称轻盈,两条长腿像两株白桦,整个人似乎只有腿子,没身子没头,也似乎没重量,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舌头(2)   
给人的印象是,伏朝阳升天了。 
这多少令大家有些钦慕。 
随后,丛林后面传来了阵阵狼嗷。 
那叫声确实让人想起狼嗷。 
狼嗷声中的那一片丛林,竟也脸色煞白。 
而这伙人是什么情况呢? 
有好几个人涎水直流。 
狗日的,你比我们强,你至少还知道疼呢! 
有人心里这么念叨。 
伏朝阳的叫声持续了不足五分钟就没有了。 
麻风院门口的一堆人仍旧扬着脖子,扎着耳朵,很多人脸上,仍旧保留着神往和迷醉的表情。但丛林那边持续安静着,那些高大的树木也渐渐恢复了寻常的表情。整个麻风院里现在聚集着一个牢不可破的大大的遗憾。狗日的怎么不喊了?难道这么快就不“疼”了?可能是“疼”过头了反而不知道“疼”了?突然,一堆人里,不知谁模仿着伏朝阳的声音,用假嗓子尖叫起来,声音足够大,但里面的“疼”一听就假假的,和伏朝阳相比,不及万一,反而让大家难受。于是有人不服气,也破着嗓子吼起来,更多的人吼起来,男人和女人都吼起来,全部声音加起来,还缺一个字:“疼”。 
有人先认输了,蹲在地上直喘气。 
有几个人的眼眶里掉出了大大的泪珠儿。 
很快,人人都认输了,不喊叫了。 
怎么喊叫都他妈的不“疼”呀! 
大家这才发现“疼”是绝不可模仿的。每个人喊叫的时候,都试图想起曾经有过的麻风反应,以便让模仿变得真切一些,但是,曾经的疼,远远不是疼,只是“疼”的影子,就像“疼”这个字远远不是“疼本身”一样。人常说,“当时不疼今日疼”,这实在是一句假话,“今日疼”无论如何不是“当时疼”。只不过,“当时疼”,事后马上就会忘掉。“疼”一旦结束,立刻就忘掉一半。这便是“疼”的根本性质。 
所有喊叫的人都接连认输了。 
认输之后,脸上的血色渐渐回来了。 
而安静不再是原来的安静,安静变成了一只噬血的大怪兽!那万福便开始捣蛋,他用被伏朝阳咬破的血红的手指,举着个小东西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右手像昂起的蛇头,拇指和食指间掐着的那个小东西软乎乎的,憨态可掬。那是麻风院革委会主任伏朝阳的舌头。那小东西,甚至直接就是麻风院革委会主任。看到大家被这小东西吓得大惊小怪的样子,万福欢笑着。他失真的声音,特别像那小东西的声音。有人跑出院子,有人躲进宿舍,关上门却仍然感兴趣地趴在窗户上,不忍错过外面的热闹场面。 
万福有胆量侵犯的人越来越少,而他的兴趣却越来越大。不久他自然地注意到了一个人,田淑兰。万福的身体语言突然变得克制了,双肩夹紧,从台阶上走过去,右手从高处放了下来,手中的小东西还在,但已经不再滴血了。 
气氛突然奇怪地死寂下来。 
田淑兰站着不动,用余光瞟着暗暗靠近的万福。 
万福从田淑兰身后绕过去了,田淑兰将头微微侧向另一边,打算继续用余光盯着他,直到他离开。但万福离开了,手里的东西却没了。 
人们如愿听到了田淑兰的尖叫。人们看见田淑兰大力抖动着单薄的病员服时,衣服里面的两只奶头左奔右突,似乎要破衣而出。 
小东西消失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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