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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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个天堂-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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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真想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一把堵住他的嘴,可他已经说完了,我急得要命,却没一点办法。不过,大家好像没听明白,一个个都木呆呆的,苏四十和伏朝阳也没声音。“事不宜迟,马上就做手术,谁愿意和我合作?”杜仲提高了嗓门。大家还是没反应,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风从看不见的树梢上滚过的声音。“谁跟我合作谁就是为科学研究做贡献!手术很简单,从病人身上切一丁点儿肉下来,植在我身上就可以了。后果嘛,完全由我杜仲一个人承担!”杜仲环视着大家,先看着男病区那边,再看着女病区这边。好多人都低下了头,我也低下头,我甚至想赶紧藏到屋里去,我特别担心他点我的名。“后果由我一个人承担,如果我染上麻风病,我心甘情愿。”杜仲又说。这时,终于有人说话了,是苏四十,他看了看坐在台阶上发呆的伏朝阳,才开口说:“杜院长,我斗胆说一句话,我觉得这个试验用不着做了,那个外国人已经做过了,没必要再做一遍。”苏四十的话音刚落,很多人都跟着喊:“就是,没必要再做了。”我死死地盯着杜仲的脸,希望他改变主意,但是,杜仲下了台阶,向前走了几步,问低头不语的伏朝阳:“伏主任,你的意见呢?”伏朝阳这才慢慢抬起他的娃娃脸,仍旧坐着不动,说:“人家外国人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就做不到?”杜仲紧跟着问:“你愿意和我合作吗,伏主任?”伏朝阳突然站起来,那一瞬间我心里不由地紧张了一下,因为我清楚地看见,站起来的伏朝阳和坐着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空气都变了。他盯着我们这边说:“我推荐一个人!” 
他推荐的人竟是我。 
他说:“我推荐杀人犯顾婷娥!” 
我吓得快晕倒了,赶紧扶住了燕子。 
杜仲问:“顾婷娥,你愿意吗?” 
我想不到我会说:“那好吧。” 
杜仲说:“太好了,咱们马上开始。” 
我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毛主席语录   
杜仲、谭志和房爱国三人带着顾婷娥进了中院。伏朝阳走过去,站在中院门口,说:“咱们用预祝并等候手术成功,好吗?” 
“好——好——”大家喊。 
“我读一句,大家跟一句!”伏朝阳清了清嗓子。 
大家也纷纷清着嗓子。 
最新最高指示: 
最新最高指示: 
千万不要再上《修养》那本书的当, 
千万不要再上《修养》那本书的当, 
《修养》这本书,是欺人之谈。 
《修养》这本书,是欺人之谈。 
毛主席说: 
毛主席说: 
要抓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阶级斗争。 
要抓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阶级斗争。 
毛主席说: 
毛主席说: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毛主席说: 
毛主席说: 
勇敢、坚定、沉着。 
勇敢、坚定、沉着。 
向斗争中学习。 
向斗争中学习。 
为民族解放事业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一切! 
为民族解放事业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一切! 
毛主席说: 
毛主席说: 
长江又宽、又急,是游泳的好地方。 
长江又宽、又急,是游泳的好地方。 
长江水深流急,可以锻炼身体, 
长江水深流急,可以锻炼身体, 
可以锻炼意志。 
可以锻炼意志。 
游泳是同大自然作斗争的一种运动, 
游泳是同大自然作斗争的一种运动, 
你们应该到大江大海去锻炼。 
你们应该到大江大海去锻炼。 
毛主席说: 
毛主席说: 
人民万岁! 
人民万岁! 
…… 
伏朝阳领读的时候,双手有意无意地背过去。大家注意到,他用不着看任何东西,就能随口背出一段又一段的毛主席语录。他甚至不结巴一下,每一句每一字,都显得十分有把握。“好脑子!”很多人在心里发出由衷的赞叹。在中院门口一个小小的范围内,他来回踱着步,用稍稍有些稚气的声音读出一句句毛主席语录时,显得魅力十足,令人生敬。后来大家渐渐竟有些上瘾了,因为,跟着伏朝阳齐读毛主席语录时,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稀有的快感,好像他们突然都变成正常人了,生活在阳光雨露之下而不是与世隔绝的麻风院里。后来伏朝阳有些累了,问:“还读吗?”大家齐声答:“读!” 
于是,伏朝阳继续领读。 
毛主席说: 
毛主席说: 
把“怕”字换成“敢”字, 
把“怕”字换成“敢”字, 
把“我”字换成“公”字, 
把“我”字换成“公”字, 
把“相信自己”换成“相信群众”。 
把“相信自己”换成“相信群众”。 
……   
“怕疼”也是“疼”   
进了手术室,杜仲躺在一张手术台上,看都没看我一眼。我紧张得要命,有点上刀山下火海的味道。谭大夫指着另一张手术台说:“你躺在这儿。”我听话地走过去,坐在手术台上,看了一眼亮着胳膊的杜仲,他肯定是故意不看我。“躺下吧!”谭大夫又说,我便躺下,学着杜仲的样子,仰视着竹子铺成的房顶,一喘一喘的。房爱国正把剪刀、钳子、麻醉剂、酒精棉球、针管之类一一放在盘子里,乒乓声让我心里一惊一乍。谭大夫戴上了口罩和手套,我看见那是叠在一起的双层口罩。谭大夫从盘子里取出一个已经有药水的针管,慈言善语地说:“顾婷娥,你别紧张,手术简单得很,几乎算不上手术。你看这是普鲁卡因,打上之后,你的一只胳膊就麻醉了,一点都不疼。” 
他的“一点都不疼”反而提醒了我,让我马上“疼”了起来,我从小就怕“疼”,宁可吃一大把药,也不愿打一针。记得小学二年级时,我得了肺炎,去医院输液,从头哭到尾,整整哭了两个小时。全病房的人都在笑话我,我还是哇哇哇哭个不停。你知道输液就是用针头找血管那一阵疼一些,后来就没感觉了,可是,我就是没皮没脸地要哭,一瓶液体不滴完,我的哭声就别想停。我自己都奇怪,自己都讨厌自己,但又不能不哭。后来我才想明白,我没完没了地哭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怕疼”。“怕疼”也是“疼”!针头只要不拔出来,液体还在滴,我就一直在“怕疼”!对我来说,“怕疼”好像比“疼”还厉害。针头一拔出来,马上就不“疼”了,也不“怕疼”了,一声不哭了。 
就像在麻风病人眼里,对麻风病的恐惧比麻风病还可怕。杜仲现在要做这个试验,每一个麻风病人心里其实是欢迎的,能够证明麻风病并不是一碰就传染,麻风病没有传说的那么可怕,麻风病人就知足了,麻风病治不好倒不要紧。 
我的左臂已经麻木了。我没有哭,但是,我很紧张。外面,大家正在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我听了深受鼓舞,但我心里还是很紧张。   
反悔(1)   
伏朝阳推荐的人竟是顾婷娥,当时我心里好激动,因为,我最希望和我合作的人,正是顾婷娥。把她身上的血肉,植在我身上,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呀!从此,我和她就合二为一了,我和她的血就流到一起了。万万想不到,伏朝阳会推荐她。这实在是天意。进了手术室我一直躲着她的目光,因为我听出她刚才是被动的,她并不情愿。我担心她会突然反悔,所以,我不看她,我躲开她的目光,希望手术快快进行。我自己丝毫都不紧张,相反,有一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在暗暗鼓励着我。况且,外面传来整齐洪亮的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说:勇敢、坚定、沉着,向斗争中学习。我当然要听毛主席的话,要做到勇敢、坚定、沉着!那么,真染上麻风病怎么办?我给自己的回答是坚定不移的: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能和顾婷娥在一起,就算得了麻风也在所不惜! 
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时,我听见顾婷娥问:“谭大夫,真不会传染吗?”谭志用医生特有的冷静口吻答:“传染不传染,做完试验才知道。”谭大夫的话令我不安起来,我担心顾婷娥会反悔,急忙插话说:“那个挪威人做了100次试验,没一次传染的,咱们今天的试验肯定能成功,百闻不如一见,目的就是让大家亲眼看一看。”我的话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我看到顾婷娥从手术台上坐起来了,说:“万一给你染上了,我几辈子都洗不清。”我也坐了起来,说:“你放心,染不上。”她问:“万一染上呢?”我盯着她的眼睛,用尽可能坚定的语气答:“那个挪威大夫做了100多次,没出现过一次万一。”她的目光红红的,充满恐惧和固执,我的话没起一点作用,她说:“我不想做了!”我有点目瞪口呆。我听见谭志故意用凶狠的声音说:“这又不是开玩笑,一阵做一阵不做的!”谭志的话同样不能改变她,她大声说:“不,我死都不做!”她径直下了手术台。我冲着她的背影说:“顾婷娥,我向你保证,没一点问题。”她回过头,几乎是尖叫着:“你保证不了!你哪能保证得了!”这时外面齐读毛主席语录的声音突然停顿下来,我正想过去拉住顾婷娥时,谭志黑着脸挡住了她,把她向后推了一把,她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了。这样一来,她变得更坚决了,神态接近顽固,带着浓浓的哀求喊:“你们就饶了我吧,我已经有一条人命了!”一听这话,我知道,不能再强求她了,我就说:“谭大夫,还是换个人吧!” 
顾婷娥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我听见外面高亢的声音戛然而止。“完了吗?”伏朝阳问。“对不起,伏主任,我不想做了。”顾婷娥答。“为什么?”伏朝阳问。“我已经害死过一个人,我不想再害人了!”顾婷娥答。顾婷娥的话令场面一时陷入寂静。我和谭志房爱国三人随后也走出中院。看得出来,没人觉得顾婷娥的临阵脱逃是过分的。“我已经害死过一个人,不想再害人了!”她的话和她的语气,有着足够的说服力。“你说怎么办,杜院长?”伏朝阳问我。“还是换个人吧,这个试验一定要做!”我答。“谁愿意配合杜院长完成这个试验?”伏朝阳问大家。“我觉得,还是顾婷娥合适,说个你别生气的话,你已经判了死刑,就算试验失败,你也用不着背多少精神负担……”说话的是田淑红。“我也觉得,顾婷娥最合适。”苏四十帮腔。“就是,顾婷娥最合适。”多半人都跟着喊。伏朝阳于是盯着顾婷娥说:“顾婷娥,这是你立功赎罪的机会,我以大湾麻风院革委会主任的名义命令你!愿意不愿意都是你!”这时,顾婷娥给伏朝阳跪下了,哀求他:“伏主任,求求你,我已经有一条人命了,饶了我吧!”伏朝阳笑了一声,说:“无论如何,不都是死吗!”顾婷娥说:“我想死得干净些。”伏朝阳从腰间抽出手枪,喊:“如果老子马上毙了你,你干净吗?”顾婷娥面无惧色,大声说:“你毙我十次我也干净不了,我杀死了最好最好的一个人,别人躲都来不及,她每天给我送饭送水,她也有丈夫和孩子呀!她死得多冤呀……” 
“你不想将功赎罪吗?”伏朝阳问。 
“不,我不想。”顾婷娥答。 
“你不想为科学研究做贡献吗?”伏朝阳又问。 
“我不想。”顾婷娥又答。 
“你不想用实际行动支持文化大革命吗?”伏朝阳接着问。 
“我不想。”顾婷娥接着答。 
“你他妈的狗胆包天!”伏朝阳大声喊。 
这时候,枪响了,顾婷娥面前,距离她的头还不到半米,子弹打出一个洞,正在冒烟,弹壳落在我头上,又掉在地上。枪响的声音粘在我耳膜上,嗡嗡嗡响个不停。说实话,枪还没响的时候,我就麻烦了,又遗尿了。枪一响,就更是欲禁不止,我站在石头垫成的台阶上,尿完完整整地聚在脚底下,冒着热气,黄艳艳的,几只苍蝇已经落在上面,小小的头一动一动的,一部分尿跳下台阶,向顾婷娥流去。   
反悔(2)   
没人笑,也没人出声。 
“杜院长,你怎么又?”伏朝阳问。 
我抹了抹头上的汗,如实说:“我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听见枪响就犯,听见很多人的脚步声也犯,闻见煤烟和炸药的味道也犯。” 
“为什么?”伏朝阳问。 
我答:“不知道。”   
一年冬天(1)   
遗尿和煤烟有什么关系?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相信读者朋友们同样会感兴趣。我照例不会放过这样的问题。下面是杜仲的回答: 
一年冬天,一个炮兵营开进韬河县城,几十辆军车,有的上面站满士兵,有的上面拉着高射炮,好像是陕西咸阳那边开过来的,进了县城后没有停留,一直向西,最后停在有三孔窖洞的地方。当时我并没有不好的感觉,裤裆里干干爽爽的,所以就大着胆子跟着很多大人孩子跑去看热闹。我们去了之后,看见几十门高射炮都对准三孔窖洞头顶的那些小山洞,那些小山洞其实差不多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站在大炮的位置上看,却像窗户那么小,模模糊糊的。我们最想看看打炮的样子,但是,士兵们全都忙着安营扎寨,有搭帐篷的,有支锅台的,有挑水劈柴的,还有人正设法把掺了水的煤点着。那是我第一次见煤,第一次知道煤是用来生火的。我蹲在旁边,仔细观察了一个士兵把煤点着的全过程。他先点着木柴,然后用铲子把泥一样的煤盖在木柴的火苗上,差点把火闷死了,我断定火很快要灭掉,但是他提来了一个木制的风箱,对准煤,拉了起来。风一吹煤就开始冒黑烟,黑烟越来越多,然后又越来越少,突然,煤就张开了樱桃小嘴,舌头一红一红的,风一吹,舌头就一红,再一吹再一红,舌头越来越红了,信不信由你。当时,我真的想起了小天鹅的嘴,看戏的时候,我最爱看的就是她的嘴,不大不小,任何时候都红红的、润润的。煤的樱桃小嘴一张一合,我的眼前一遍一遍地闪出幻觉,一个丑陋的小男孩和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在亲嘴,小男孩就是我,小女孩就是小天鹅。我还在人群里到处找过小天鹅,没见她的影子。那时候,我已经不去看戏了,已经好久没见小天鹅和她的小红嘴了。 
我还壮着胆子,学着别人的样子摸了摸冰冷的炮身子。没过多久,士兵们对大家的态度突然改变了,冷着脸要求大家马上离开。当时,我觉得全县城的男男女女都来了,士兵们一变脸,大家神色都很慌张,人群立刻像羊一样挤做一团,寸步难行,万万想不到,我前面的人正是小天鹅,比我高半头的小天鹅!我看见了她脖子上的两颗痣,洗头的那天我看见过,像一个标准的等号,要么就像一对小眼睛,亮亮的,好像认识我。我闻到了她脖子里的味道,正是洗头那天我闻见的味道。我竭尽全力地向后面缩着身子,我不想碰她,我怕她突然转过脸看见我,但是,我没办法不碰她,而且,我的底下,顶得高高的,我上身向后躲,下身,却不能不依着它。人群忽然停住了,眨眼间我好像爆炸了,我极力咬着牙才能不叫出声来,我感觉,她的手砸了我一拳,我像个小偷一样拼命挣出去跑掉了。我一直不知道,小天鹅是不是认出我了?我是不是把她衣服弄脏了? 
是的,那是我的第一次。 
那之后我就时不时会把床单弄脏。 
不说了,不说这个了。 
接着说炮兵的事——当天天快黑的时候,高射炮终于响起来了,咚咚咚的,一声又一声,有时候,几发炮弹同时发射出去,声音像雨天的水泡一样相互碰撞着。闷雷一样的回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前一个回音刚到,后一个就追上来了。当时我们全家正坐在一起吃饭,手中的筷子抖得喂不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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