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一人一个天堂- 第1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几分钟后我们终于又看见了伏朝阳。他折回去了,走路的样子和刚才不一样了,稳了,一步一步交待得很清楚,我不由地心里一紧。 
于是,我们大胆地脱了衣服,走进刚能漫过膝盖的温泉,蹲下,抓紧时间洗了起来。我身上有好几处都烂了,肉露在外面,含硫磺味的温泉水刺激着都不怎么疼。离水面近了,硫磺味刺得眼睛很不舒服,但是,身上的烂疤一点都不疼,一时间我觉得特别绝望,连疼都不知道了,还算什么人。听说,继续发展,疼和痒、冷和热的感觉都会逐渐丧失,到头来,虽说是个病人,却不疼不痒无忧无虑,不知道爱,也不知道恨,到那时候连自杀的劲头都没有了。我又在认认真真地想死,很后悔昨天没死成。 
“那边都是坟。”燕子指着东边。 
我顺着燕子指的方向,看了看,没看见坟,因为,坟地里长满了草,根本看不见坟头。不过,那地方确实阴森森的,让人头皮发麻。一想到昨天我如果死了,今天就要躺在那个共用棺材里,一伙人抬着,路过温泉,再过河,走进草半腰高的坟地,停下,打开棺材,两个人把我从两头抬出来,慢慢下到坑里,然后快快挥土,不大工夫,一个新坟堆就出来了,过不了几天,坟头上面就长满青草了。这么一想我又开始怕死了。赶紧收回目光,把身子放倒,尽可能地浸进水里。燕子没看见我在流泪。 
我和燕子在温泉里最多泡了10分钟就出来了,心里还是紧张,怕突然有人出现,我倒是没怎么担心过金钱豹呀狼呀什么的。 
回麻风院的路上,我突然想去看看伏朝阳刚才摔跤的地方。我和燕子踩着厚厚的腐植质,向林子里走去。很快就看到了伏朝阳那军用球鞋的脚印,我们就跟着这个脚印一路走过去。燕子突然喊:“阿姨你看。”我抬头,看见身旁的一棵白桦树的树皮上有一行红色的油笔字:我见过毛主席,为什么会得麻风病?白净的桦树皮上,这些红字显得非常清秀可爱。我们继续沿着军用球鞋的脚印走,在另一棵白桦树上,又发现了一句话:我实在想不通,一个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红卫兵小将怎么会得麻风病?   
温泉(2)   
回到麻风院,看见伏朝阳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呆呆的。我和他目光相碰的一瞬间,他的脸明显红了。我和燕子回到房间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爬在窗边看他,他坐着没动,头歪向院门那边,梗着长脖子,就像刚刚和谁生过气的样子。早晨的阳光从他头顶的房檐上斜射过来,刚好洒在我们的窗户上,伏朝阳就坐在影子的最里面。几只麻雀在他周围跳来跳去,里面还混着一只喜鹊;喜鹊站着不动,好像在学伏朝阳,也歪着脖子想问题。突然,喜鹊跳到房顶上了,所有的麻雀也慌里慌张地跟着飞走了,麻雀们飞到半空中一看没事,上当了,又回到了地面,喜鹊却留在了房顶上。就算这样,伏朝阳还是一动不动。我和燕子就一直盯着他,想看看他到底一动不动能坚持多长时间?刚这么想,就看见他挥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声音脆生生的,我们都听见了。扇完展开手看,气得肚子一起一伏的,明显打疼了自己,没打住蚊子,燕子笑得不行了,我急忙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笑不出声。我没有笑,我多想像妈妈或者姐姐那样,过去把他搂在怀里,给他点安慰。   
氰化钾(1)   
吴鹤声醒了,看见阳光从四处的缝隙里切进来,又凌乱又有力。“余忍?”他连喊两遍,才有人推门进来。“老家伙,杜院长一夜没回来!”陈余忍一进门就娇声说。吴鹤声好像没听清陈余忍说了什么。“咱们怎么办?”陈余忍接着问。他没有回答,弯腰过去拉开窗户。光线一拥而进时他有一种差点被推倒的感觉,他这才觉得清醒了,才想起隔离服都被伏朝阳烧了,杜院长到下湾去了,一夜没回来。这时,谭志和房爱国也进来了,谭志喊着说:“老吴,到底怎么办?我们都急死了。”吴鹤声徐徐将目光从窗外移回来,用惯有的冰冷语气说:“还能怎么办?我敢肯定,哪儿都没有麻风院安全!” 
陈余忍说:“杜院长一夜没回来!” 
谭志说:“传染不传染都是小问题了!” 
吴鹤声开始缓慢地穿衣服,一只胳臂伸进袖筒,另一只胳臂正要伸进袖筒时却停下来说:“反正我哪儿都不去,死也要死在麻风院里。” 
“快跑吧,老吴。”谭志喊。 
“咱们一起跑吧,老吴。”房爱国也喊。 
吴鹤声猛地揭去被子,露出了黑瘦的双腿和双腿间的家伙,无所顾忌地伸开腿子,穿上裤头和长裤,说:“不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吗?”吴鹤声穿好衣服,冷着脸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冲着下湾的方向撒尿,边尿边说:“一个毛孩子,还成了精了!咱们就不能先下手为强吗?麻风院里,死一两个人有啥难的?” 
“老家伙你小声点。”陈余忍说。 
“我怕什么?怕这些鸡和狗听见?怕它们告密?”吴鹤声身子猛烈地抖动几下,正好有几只鸡在他脚底下乱蹿,被他狠狠地踢飞了。 
鸡叫声中,陈余忍匆匆去了院门外。 
吴鹤声冲他喊:“余忍,把那个瓶子给我。” 
“哪个瓶子?” 
“那个……小药瓶。” 
“哪个呀?” 
“装氰化钾的那个!” 
“有用吗?” 
“用处大了!” 
房爱国用力给院门口的陈余忍摇头。 
谭志说:“老吴,咱们四个快跑吧。” 
吴鹤声不理他,径自走进房间,传出一句话:“大腿上的虱子朝上跑呢!”吴鹤声走向墙角的木色柜子,掀开柜盖,从里面提出个小木箱。小木箱被一个金黄的小铜锁锁着。“余忍,快给我钥匙。”吴鹤声侧过头喊。 
陈余忍栓好院门,悄声回来了。 
“给我钥匙!”吴鹤声的尖叫声刚落,一只蜘蛛从头顶缓缓掉下来,差点落在了陈余忍头上,就在这一刹那,陈余忍跪在吴鹤声面前。 
谭志和房爱国依然站着。 
吴鹤声圆睁着双眼,几乎想踹陈余忍一脚,但忍住了,之后便抓住小木箱上的那个小铜锁,嘴角稍稍一紧,小铜锁便弹开了。吴鹤声从中取出一个棕色的小药瓶,能隐约看见里面有半瓶白色晶体。“今天去了,立即做常规检查。”吴鹤声说,把药瓶装进自己口袋。陈余忍还是跪着,求助地看着谭志房爱国二人。“我一个干,你们别管。”吴鹤声又说,吴鹤声的神情渐渐变得温和了下来,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冲着三人说:“外面的情况你们不是不了解,回去没好果子吃,再说,运动总有过去的时候,什么反右,破四旧,三反五反的,不是都过去了?你们现在回去,这么多年等于白熬了。” 
“老吴,我们听你的,不走了,但是……”房爱国的声音。 
吴鹤声立即喝叫:“少废话,这个人必须除掉!自从狗日的来了,麻风院里就没有安宁日子,以前任何运动都和麻风院没关系。” 
“人家是革委会主任……”房爱国声音很小。 
“革委会主任?革委会主任是个!”吴鹤声喊。 
这时候,传来了马蹄声和狗叫声。 
陈余忍急忙站了起来,脸色苍白。 
吴鹤声迟疑了一下,就坚决地走了出去。 
“你回来了,杜院长,我们担心了一夜。”吴鹤声的声音传进来后,房内的三个人全都松了口气。三个人一同走出房门,迎向院门。 
杜仲看到四个人都在,嚷着要去卫生局讲理的谭志也在,大出意外,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没什么可怕的,麻风病不可怕,伏朝阳也不可怕,昨晚上我主动留下,和麻风病人一个被窝睡了一夜,这不好好的!那个红卫兵小将,其实很通情达理,看着像个害羞的中学生!再说,我们的隔离服,烧掉也好!那个挪威医生的试验,是1873年做的,现在是1967年,整整94年过去了,我们还是不相信麻风病没那么容易传染,别人不相信可以,我们可是大夫呀,我们就不能把胆子稍稍放大些吗?” 
这时,谭志把杜仲拉向一旁,嘀咕着什么。   
氰化钾(2)   
随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回来了,杜仲表情严肃。 
“老吴,你刚才怎么说的?”杜仲走到吴鹤声面前。 
“我?我没说什么呀。”吴鹤声略显慌张。 
杜仲回头看看谭志。 
谭志就说:“老吴你就承认了吧,是我揭发的,我是贫下中农子弟,我热爱毛主席和党中央,你骂谁都有情可原,不该骂革委会主任。” 
房爱国也说:“就是,我作证。” 
陈余忍眼睛大睁着,汗珠子落了一地。 
吴鹤声一听,倒显得镇静自若了,说:“那好吧,我承认,我说了,我说革委会主任是个,你们看怎么办?要刮要砍由你们。” 
杜仲冲动地喊:“快把他给我绑起来!” 
谭志和房爱国跑进屋找绳子去了。 
吴鹤声说:“杜院长,我先上个厕所可以吧?” 
杜仲喘着粗气,答:“你去吧。” 
吴鹤声看了一眼呆立不语的陈余忍,转身去厕所了。 
不大工夫,谭志和房爱国提着绳子出来了。 
四个人就以不同的姿势站立着,一致面向厕所,但左等右等不见吴鹤声出来,杜仲使了个眼色,让谭志进去看,谭志进去时,发现吴鹤声歪倒在茅坑旁,头垂在茅坑边上,眼睛半睁着,口吐白沫,两脚一蹬一蹬。谭志丝毫没有声张,而是慢慢地蹲下去,用拇指和食指把吴鹤声半握在右手中的棕色药瓶夹出来,塞进自己衣袋,然后才平静地走出来,说:“杜院长,你来看。”杜仲跟了过去,只在门口站了几秒种,就退出来了。房爱国和陈余忍不知道厕所里发生了什么,杜仲和谭志出来后,他们才进去了,然后同样是无声地退出来了。 
陈余忍离开厕所后,快步向后院那边走去,紧接着就传来他尖细的哭声。谭志向他喊:“一个反革命分子死了,你哭什么?”陈余忍哭得更厉害了,声音完全失去了自控。这时院子外面的黛玉才开始惊叫起来,叫声明显不同以往。“叫几个病人来把他埋了。”杜仲对谭志和房爱国说,然后牵着小公马离开上湾,向韬河县城的方向直奔而去。黛玉这时冲进院门,奔进厕所。陈余忍突然不哭了,红着眼睛向谭志和房爱国走来,把一只手伸向谭志,说:“把瓶子给我。”谭志不吭声,陈余忍显得相当冷静,语调抑扬有致:“快给我,我也是反革命,让我也死吧。”谭志和房爱国相互看了一眼,谭志就从衣袋里摸出那个棕色瓶子,但只是拧开瓶盖,示意陈余忍用手接。陈余忍的一只手原本就是展开的,那手又细又白,手心里汗津津的。 
几颗白色的晶体落在陈余忍的手心里,立即就像雪一样要化开了,陈余忍急忙伸出大舌头舔净了它们,之后,又费了好大劲,用唾沫把它们冲进喉咙,之后眼睛就微微闭上了。不知是药效起了作用还是在主动地迎接药效的到来,一只手本能地把谭志抓住了,谭志极度厌恶地推开了他,他就向后退去,在身体完全仰倒之前,他说:“谭大夫,麻烦你,给黛玉——”谭志和房爱国都听明白了,立即就唤来狂叫不止的黛玉,房爱国从屋内端出半碗水,谭志给其中打进些白色药粒,递给黛玉,黛玉喝完半碗水,湿着嘴在院子里来回狂奔,直到前腿突然像折了一样,一头撞地扑了下去。谭志看一眼房爱国,然后向院门口走了几步,将手中的药瓶奋力扔向远处的林子里。     
第三章 争夺   
蝴蝶(1)   
死的样子真是难看,不论谁死,不管怎么死,都很难看。我的瘾犯了,又想徒步狂跑或骑马狂奔了。我拍马向县城跑去,因为那边空间更大一些,可我丝毫没有要去县城的心思,我只想过过狂奔的瘾。马跑起来时,我心里自然就有一个声音:天空在下雪,我们在赶路!小公马好像听见了这个声音,跑得非常卖力,健壮的身子在空中像云彩一样飘动。后来我勒住了马头,我在考虑是不是继续向县城方向跑?左前方出现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峡谷,我很想进去看看。正犹豫不决时,近旁的草丛里突然蹦出一只野兔,高高跃起后向峡谷里跑去了,那忽隐忽现的身影好看极了。我拍马就追了过去。草尖不断地扑打肥硕的马腹,小公马似乎深受鼓舞,越来越有力地奔跑着。先前的那只兔子早已不知去向,另一只野兔又蹦起来,像在进行接力赛。小公马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身子也开始左右摇摆。峡谷拐弯后更加深邃,一面的山坡上阳光普照,笔直的冷杉林正大口呼吸着清晨的气息,另一面山坡却完全笼罩在阴影里,松林和竹林有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傲气。小公马步子放慢下来。我看见石缝间有灰白色的豹子屎,里面是没有消化的兽骨和鸡爪,还有黑亮的颗粒状的岩羊粪便和野猪新刨出的大坑。我的神经一紧,却仍策马向深处奔去。没多久峡谷再一次拐弯了,还是看不到尽头。这次我胆怯了,我勒住小公马,跳下来。 
“到此为止吧,小家伙?”我问小公马,小公马看了看我,耷拉下耳朵,用鼻孔触吻着草尖。我放开小公马,找了个地方躺了下来。 
躺着躺着就听见了鸡叫。明明白白一声鸡叫!我正疑惑时,又是一声,比刚才还清楚。是鸡叫,没错。特别苍老的鸡叫声,好像有300岁了。我感觉,两声鸡叫过后眼前的一石一木,包括埋头吃草的小公马,全都一脸老相,满眼的葱绿也突然变成死沉沉的暗绿!我扬起头等着第三声鸡叫——我需要用第三声鸡叫证实前两声确实是鸡叫。我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鸡叫,我知道麻风院周围几十公里的半径内没有任何村庄,据说有了麻风院之后,政府曾派人到处搜寻过。第三声鸡叫迟迟没出现。那么,是幻觉?我问自己。就在这时,第三声鸡叫出现了!这一声拖得很长,而且,就像在十步之外。我跳起来,跑过去。这时我想起自古以来,这一带山区就经常有麻风病人藏身,不忍心被家人活埋和烧死的麻风病人,惟一的去处就是深山老林。放你一条生路是家里人的事情,是死是活,就是麻风病人自己的事情了。我知道大湾麻风院创建之初,方圆几十公里的沟沟坎坎都被仔细搜寻过,也真还找到过一些。那么,很有可能有人仍然藏在某个角落里。“喂,有人吗?”“有人吗?”“底下有没有人?”我站在高处大声地喊。但只有回声。我发现眼前是一个明显的凹陷带,那里除了静止不动的树丛,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某处的树缝里好像雾蒙蒙的。于是,我又喊:“喂,有人吗?我是大夫。”我遗憾没把药箱背来。“听见了没有?我是专门看麻风病的大夫!”我的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任何动静,连鸡叫声也没了。我决定下去看看,我坚信树丛里一定藏着麻风病人,很可能有个“麻风村”,而不止是一个两个麻风病人。突然,我被一块怪石绊倒了,立即滚了下去。当我终于抱紧一棵山榆树时,发现自己眼看就要跌入万丈深渊,两只脚挂在冷飕飕的悬崖边,一股股不断上冲的寒气告诉我,脚底下肯定是“万丈悬崖”。好在我抱着一棵腿子一样粗的山榆树——我还活着。我小心地调整好身体,然后,接着向悬崖底下大喊:“喂,有人吗?底下有没有人?” 
就在这时,鸡又叫了。接着是鸡咯咯乱飞的声音。我禁不住笑了。“你是谁呀?”终于听见人的声音,颤颤的,像70岁男人的声音。“我是大夫,专门看麻风病的。”我答。“就你一个吗?”他立即问。“就我一个,我是专门来寻找麻风病人的。”我喊。我没听到回答,就又喊:“现在政府建了麻风院,全县的麻风病人都在里面免费治疗!”颤颤的声音又传上来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