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心里一颤,抬头小声间,“主子生气了?”
“朕……不生气。”皇帝冷着脸,不理会跪在地上怯生生的皇后,长身站了起来,随手扫了窗台上刚贡上的花簇一下,唇角逸出一丝苦笑,“你说得对。对极了!你,你说得好!”他拔高了声音,忽然又发觉自己太不矜持。
喜怒形之于色,是君王的大讳。
皇后为六宫之首,这样一谏也确实无可怪罪。
只是,一腔柔情被打得七零八落,连窗台上蓬勃着一团喜气的花儿也假得惹人憎恨。他环视一周,偌大的寝宫,样样东西都极熟悉,但也极陌生,每一处都冷冰冰的,没一点暖意。
皇帝沉默了一会,沉声道,“皇后起来吧,你说的对,朕是天子,你是国母。”重重叹了一声。
皇后听了,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知道皇帝心情一定是不好的,垂手站在一边伺候,也不敢再开口。
皇帝怔怔站了片刻,始终没再说话,又叹了一声,步出殿门。
小福子赶紧领着两个太监跟上来,皇帝摆摆手,不许他们跟着,独自一人踱开了。
就这么一小会功夫,天上不知从哪里飘来大片乌云,太阳不再像开始时那样白刺刺的扎眼。
天子难为。
谁知道当九五之尊会这么难呢?
那些匍匐在下面的臣子们,哪里知道坐在龙椅上称孤道寡的感觉。
要思考的事太多了。
赫赫商朝,现在空顶着一个天朝上国的名头,但当年太祖皇帝立国时的显赫威风早已荡然无存。
太多年的安逸造就了积弱。
如今安南、琉球、高丽等国,年年来上贡,年年也在大规模征兵练兵,谁知道存着什么心机?
更别说契丹……
不知道那苍诺,怎样了?
那个蛮族……皇帝猛然停住了步子,发现自己正站在藤架下。几片黄叶被秋风吹黄,晃晃悠悠地夹在深绿色的叶子里。
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皇帝皱起好看的眉。
但能不想吗?臣子们跪在大殿上哀求的场面毫不识趣的闯进脑海,挥也挥不走。九弟的脸上满是无奈,带着一股同情似的悲伤。
铮儿。
一丝不知来路的声音在风里逸出来,簌然钻进耳朵里。皇帝的心像被人用指甲重重弹了一下,猛然转身,四处张望。
身后是空的,徒然满目终年不变的如画美景。
“皇上?”
又有声音钻进耳膜。
皇帝的眉皱得更紧了。
皇上?怎么不是铮儿了?
“皇上?”
他终于找到声音的来处,转头一看,一个宫装妇人和两名宫女就跪在不远的地方。
“哦,是淑妃。”皇帝回过神,目光在她微凸的小腹上扫了一下,放柔了声音,“怎么还跪着?起来吧。”
淑妃自怀了龙种,在太后皇帝和皇后面前胆子都大了不少。从地上站起来,圆圆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欢喜地笑着道,“臣妾远远就看见皇上走过来了,本来想着皇上会进来韵梨宫,没想到皇上到了这就不挪动了。”她挨到皇帝身边,抬头看看上面,奇道,“这藤架有什么稀奇的,让皇上看得这么仔细?”
皇帝不想和她说朝廷上的事,见她笑容灿烂,倒也不好扫她的性,强自挤了一点笑容出来,“藤架当然没你好看。朕本来就想到韵梨宫看看你的,走,陪朕进去坐坐。”又问,“身子最近还好?御医每天都过来看吗?”
“每天都过来呢。”淑妃见皇帝笑容和蔼,更加高兴,陪着皇帝一道散步,一边道,“臣妾昨天见到皇后娘娘,还在说呢,臣妾在宫里吃好的穿好的,也不能老是无所事事,一定要好好护着腹里的龙种,为皇上添一个保国卫家的小奴才,也算为国家做了一点功劳。”
皇帝没想到她忽然会往这上面提,煞住脚步,“这是朕的儿子,怎么说是奴才?”
小奴才这词是宫里常用的,不但太后和皇后等人,就连皇帝本人也常常说。淑妃哪里知道这个词今天犯了皇帝的忌讳,一边还露着笑容奉承道,“皇上您是天下人的主子,您一人之下,谁不是奴才呢?”
皇帝听了,脸色已经有几分不自在了,但又不想喝斥这个怀孕的妃子,淡淡笑道,“父亲和儿子是一家子人,血脉相连的,就是你们,也是朕的家人,哪里说什么奴才和主子的话?”
淑妃也是最近怀了龙种,处处得意惯了,竟没有听出皇帝的话锋,笑着答道,“别人可以这么想,皇上可不能这么想。臣妾平常听王大人他们那些老学公说,什么天子无家……”
“闭嘴!”皇帝一声沉喝,“区区一个妃,你要教训朕吗?”
淑妃正说得高兴,一声响雷就轰在头上,顿时脸上发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臣妾……臣妾不敢……”连头也不敢抬,声音直发颤。
后面两名宫女见前面两人聊得正好,不知怎么忽然天威震怒,都唬得脸无人色,陪着淑妃跪下来一起发抖。
皇帝满腹怨气无处可去,低头瞪着不识趣的淑妃,想起她身子不便,要是吓坏了她,伤了孩子,不但自己心里过不去,连太后也会见怪,只好忍着气,咬着薄薄的下唇,对宫女们扬扬下巴,“跪着干什么?扶你们主子进屋去。”自己转身走了。
可怜的淑妃被搀了起来,两脚都无力了,软软的站不直,可怜的看着皇帝的背影在有些凋零的花丛里闪了几闪,终于不见了。
皇帝一连被人泼了两盆冷水,心上闷火反而越烧越旺,连御花园也不逛了,黑着脸踱回蟠龙殿。他平日不召妃子伺候的时候都独自在这睡,算是天子的寝宫。
小福子这个机灵鬼,见皇帝离开皇后寝宫,猜到他多数会回来,早就在这里候着了,远远看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墙后转出来,连忙上前请安,“主子,主子该饿了吧?要不要传膳?”他知道皇帝心情不好,说话也小心翼翼地,一个字的废话也不敢说。
皇帝斜眼瞅他一下,忽然心道,他这么讨好奉承我,不过是为了我是主子,主宰他的生死富贵罢了。我当主子,又不过是因为有这个江山在撑腰。要是我失了江山,就不是主子了,这些人会怎么看我?
他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想到这里,觉得心浮气燥,气血翻腾,说不出的难受,皱眉道,“滚开。”
大步跨进房里,抬头又看见里面站着几名宫女,更是烦闷,沉下脸命令,“都给朕出去!”
宫女们吓得慌忙散去,皇帝却还觉得不解恨,一个跨步又到了门口,朝侍卫们喝道,“滚!都给朕滚!”把门砰一下摔上。
门外太监宫女都被他惊得鸡飞狗走,侍卫们本来职在守卫,不轻易走的,但天子开了金口,今天早上守咏谭阁的同僚又被打得半死,谁敢在这时候逆龙鳞?乖乖的,一声不吭退到发火的主子看不到的地方去。
顿时,整个蟠龙殿变得冷冶清清,一点人声也听不见。
皇帝选了一张椅子坐下,怔怔发了一会闷,渐渐的似乎又清醒起来。
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为了那个野族?
天子威仪,是不应该轻怒。
不,不,不会是为了那个居心叵测的蛮族。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下旨打了玉郎一顿,不知道那小猴子现在怎样了?得了一些教训没有?
皇帝的脑里,不由自主浮现出玉郎缩在九弟怀里叫苦连天的模样,小鼻子皱成一团。
他虽然挨了打,但至少有人疼。
想到这里,皇帝又坐不住了,仿佛下面这块明黄色,代表着天子威严的垫子里藏满了尖针,刺得他难受。他站了起来,围着墙壁缓缓踱步。
铮儿……
苍诺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许多年没有人叫过了。
‘铮儿……铮儿……”他一边想着,忽然听见屋子里回荡着低沉的声音,才察觉自己把名字轻轻念了出来,觉得自己既傻气又可笑。
堂堂天子,居然有如此幼稚的举动,传出去如何面对群臣子民?
“铮儿……”
他又重新坐了下来,摇摇头。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处理契丹的事,那个蛮国丢了王子,说不定会趁机开战。他们养精蓄锐,也许早就等着这么一个机会了。
整件事,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铮儿……”
皇帝甩甩头,可恨,耳际的声音竟回旋个不停,让人无法好好想事情。
太监宫女们都哪去了?茶水也不会伺候。
他抬起头,打算纡尊降贵,亲自去倒一杯茶来喝。身子还没有动,就有一双大手抚上了肩膀。
这么近,而且亲昵的动作,是连皇后也绝不会做的。
“铮儿?”声音钻进耳膜来。
居然不是幻觉。
皇帝猛地一惊,有过前车之鉴,他怎么会毫无准备,一听准声音,头也不回,右手往袖里一摸,迳自就往后插。
一声闷哼从身后传来,肩上的大手立即缩了回去。
皇帝这才霍然站起来,转身怒视,“苍诺,你好大的胆子。”
他藏在袖里的匕首是今早特意从国库里精挑出来的,小,但是寒利无比,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来者果然是苍诺。
他这次过于轻敌,思念心切,见皇帝独自一人,忍不住偷偷贴了过来,谁料会挨上这么一刀,苦笑着摊开手道,“幸亏我反应快,不然性命差点送在你手上。”
皇帝满以为刺中他的心窝,定睛一看,却只是小臂上在流血,看来是他一边退开时,边用小臂挡了一挡。
“幸亏?”皇帝手持染了血的匕首,咬着牙冷笑,“潜入皇宫,意图不轨。朕开口一叫,你这个刺客还想活命?”
苍诺见他握着匕首,似乎随时会再来一下,退开两步,口里道,“铮儿,你小心点,刀子别伤了自己。”一屁股坐在床上,“嗤”一声,随手把床单扯了一截下来,低头包裹正在流血的伤口。
大模大样,一点不露怯意。
皇帝深为诧异。
这家伙好像不怕死?
还是蛮族的人真的奇蠢如猪,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但现在却轮到他为难了,到底叫不叫好呢?
按照自己的心意,当然要叫,最好侍卫们齐冲进来,将他碎尸万段,统统扔进护城河喂鱼。
可天下没有不露风的墙,契丹王子死在这里的事终会泄漏到契丹去,两国战争不可避免,契丹人更会认为今天早上契丹王子中途被人劫走的事是自己指示的,那就百口莫辩了。
自己一死还无妨,天下受战乱荼毒的百姓,又何等无辜?
他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似乎从来没有遇见这么尴尬难定的事情。
皇帝拿着匕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眼睁睁看着苍诺坐在自己的“龙床”上,毫不客气地扯烂他的“龙床单”,把他真龙天子所在的床榻用血污得一塌糊涂。
第九章
苍诺拿着条状的床单碎布,一只受伤的手半空里举着。皇帝的匕首极为锋利,这一刀下去,伤口不浅,血一直淅淅沥沥往下滴,他却一脸满不在乎,用嘴衔着布条,熟练地往伤口上缠,一双眼睛不看伤口,向上挑起,瞅着皇帝,“你怕血吗?”嘴角甚至还向上扬着。
皇帝被他一问,下意识就道,“朕是天子,什么都不怕。”
苍诺啧啧摇头,扯得嘴里的布条也晃了两下,呵呵笑起来,“你又在我面前朕朕朕的乱嚷。铮儿比朕好听多了,我就想听你说,铮儿不怕,铮儿肚子饿了,铮儿……”
他嘴角咬着布条,说话有点含混,皇帝却还是听得出个大概,听他自作多情地胡说一气,当即沉下脸,握着匕首的五指又紧了紧。
契丹那些王族,多半和他们寻常百姓差不多,都不讲什么礼仪阶级。
苍诺说了一阵,才发现自己的伤口还未扎好,低头去将布条再缠一圈,却又忍不住抬头去看皇帝,忽然柔声道,“你既然不怕血,不如坐过来。”
皇帝听他语气温柔,声音低低的,沙沙哑哑,竟忽然想起昨夜的事。热火似的身躯覆盖在自己身上,似乎连呼气喘气都交给了此人,一股熔岩似的热流顿时从脚底直冲上喉咙顶,整张脸几乎烧起来。
实在大为丢脸。
“铮儿?”
明明冤仇多多,怎么这苍诺偏能叫得如此亲昵?
“……”
“铮儿?”不依不饶的还叫一声。
“……好。”
皇帝向前试探地走了一步,停了一停,仿佛确定了前面是可以走的,这才迈了步子,平静地走过来。
苍诺不料他真会过来,喜出望外,伤口也顾不上包裹了,一双浑圆大眼透出欢喜,抬头看着他矜持地走到自己身边,道,“铮儿,你今天对我真好。”
皇帝在他面前站定,嘴角抽了抽,似乎要向上扬,“好,朕对你好……”猛地往下一沉,俊脸上即刻笼了一层寒霜,说话之间,腕上已用了十成的力,匕首破风而过,直扔苍诺胸口。
苍诺“哎唷”一声,寒光已经到了眼前,他坐在床上,皇帝离得又近,匕首居高临下地簌然飞来,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亏他反应奇快,电光火石间低头张嘴,一口雪白的牙齿竟然稳稳当当把匕首咬住了,可牙床也被撞得一阵巨痛。
苍诺明白皇帝是有心杀自己的,不禁有点气恼,伤口也不扎了,嘴里衔着匕首抬头,目中蓄劲,神光炯然。
昨夜被他抱在怀里坏了个够本的九五之尊显然没有料到他能轻松躲过这一下,俊气的脸上微显错愕。
昨天到底是晚上,太暗了点。此刻近看,晶莹如雪的肌肤透明似的,衬着两颗又深又亮的瞳仁,虽说现在有点不安,可那份尊贵怡然的气度还在,实在教人看着喜欢。
可惜,怎么一天不见,好像又变得更清瘦了点?
但不管是瘦了还是胖了,都一样忍不住想亲近。
要是日后可以亲近,还是叫他胖一点好,抱起来舒服多了。
皇帝本来是盛怒之下出手,等苍诺从容接了匕首,又抬头向他扫来,眼光似乎不善,心里才猛然一惊。
我怎么就这么鲁莽,竟然动起手来?
就算真刺中了他的心窝,契丹那边又如何肯甘休?
刺不成,更会反遭其害。
和苍诺炯炯的目光一碰,皇帝心脏猛烈地跳动几下,差点倒退一步,但帝王的自尊,又迫他站定了身子,冷冷回盯着苍诺。
不料苍诺的眼神开始凌厉,后来却渐渐柔和,过了一会,不但先前的一点怒气全消了,而且还满蓄怜爱,痴痴地盯着他看。
皇帝先前不解其意,见他并不反击,也不生气,正觉得愕然,后来见他直往自己脖子上瞄,不由浑身寒毛直竖,顿时脸色涨红,涨红后又转了青,压低声音怒喝道,“不许看!”
他知道这样做极丢脸,但还是忍不住举起手,遮住了裸露在外的一小截脖子。
苍诺被他一喝,果然乖乖别过脸去,忍住了不再瞧他,只是唇角带着满足的笑意,低头继续包扎他那倒楣的伤口。
皇帝疑心他又耍花招,退开两步,冷冷瞅了他一阵。
他站了一会,心里已经不再像开始那样激动,语气也变得平和镇定,字斟句酌地将话说了出来:“今日之事,朕暂且放你一马。现在给朕滚回契丹行馆,明天,不,今晚朕就下圣旨,让你们离京。你听着,你犯的是死罪,但看在两国邦交的份上,朕给你一条生路。”
苍诺在他说话的空当里,两三下就把伤口包扎好了。他似乎经常受伤,伤口扎得很好。
“两国邦交?”苍诺随口道,“你不想打仗,我也不想打仗。要不然我今天早上为什么要我在中原的朋友来把我劫走?就是为了不让你为难。如果我被抓进你们的天牢,我父王一定会大怒。就算立即放出来也不行,契丹的面子都丢光了,非打仗不可。说起打仗,契丹可不怕天朝。你们兵多,怕死的也多。”
皇帝开始听他说为了自己着想所以让朋友把自己劫走,微感诧异,但后面的话却叫人不大高兴,沉下脸道,“谁说我们的兵怕死?有不怕死的皇帝,就有不怕死的将军,就有不怕死的兵。你们契丹自以为军力强大吗?天朝虽不想动兵戈,但如果被人欺到门前,也是不会示弱的。”
苍诺听了,并不说话。
对话中断,沉默笼罩过来,仿佛压在心上。
苍诺低着头,皇帝瞧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这个蛮族王子心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