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等王府中人忌惮“圣旨”二字,一直站在一旁噤若寒蝉,听着玉郎嗷嗷叫疼,不敢向前,此刻见自己主子回来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一起往玉郎那边扑。陈伯老泪纵横,“贺公子,你还好吧?”
九王爷比他更早一步到,把心肝宝贝打横抱起,手脚无措道,“这是怎么回事?玉郎,你……你怎么了?”才说了几个字,见玉郎可怜兮兮地窝在自己怀里,心疼难忍,差点就掉了眼泪。
玉郎刚才大呼小叫了半天,现在也累了,见到笙儿,更是全身劲道一松,反而没有了刚才的精神,蜷在笙儿怀里,有气无力,半天才嘟囔出三个字,“……他打我……”
“是我不好,我回晚了……”
“是你二哥不好……”
“当然,当然,二哥他也不对……”
啪嗒啪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王爷!王爷!”
九王爷正抱着玉郎心疼如绞,怒喝道,“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王爷……”传信的小兵见路上挤满了人,瞧那服色,有王宫侍卫,有太监,有王府侍卫,不知道什么事惹得九王爷一早就站在路中间生气,但要报告的消息非同小可,连忙下马,趋前禀报,“王爷,契丹的苍诺王子被抓走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九王爷冷哼,“这是皇上的旨意,他君前无礼,所以下旨拿他。”
“王爷,您听小的说完啊。”小兵一脸不安,哭丧着脸道,“契丹王子开始被官兵拿了,正送往天牢的路上,又忽然杀出一队不明来路的人马,打散了官兵,把契丹王子给抓走了。”
这一下,连九王爷都愣住了。
怪事都出在今天不成?
皇帝发了狠,不顾两国邦交,公然下旨抓拿契丹王子。
天子脚下,跑出一名来路的人马,打官兵,还抓走外国使臣?
王府外猛然一阵寂静。
第七章
皇帝接到消息的第一反应,绝对是震怒。
天子之怒,猛若雷霆。他脸色一沉,尚未开口说出一字,偌大的王宫已蒙上一层灰沉阴森的颜色。
王公大臣,太监侍卫,个个吓得魂不附体。
“被别人抓了?”
“是……”
“京师重地,官兵押解,送天牢的路上,被别人劫了犯人?”
“是……”灰头土脸赶回来报信的军官胆颤心寒,跪着把身子压到最低,额头碰着冰冷的紫金地砖不敢稍离。
可恨!
可恨!
皇帝直直盯着台阶下俯身长跪的无用奴才,要不是多年养成的沉静多思,顾念着帝王风范,想着将来史笔如铁,他恨不得立即走下台阶,一脚踹死这个蠢材!
天子脚下,官兵出动,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契丹的混帐?
小巧的暖玉杯几乎捏碎在手里,里面盛着的热奶随着手的颤抖不断溅落在御桌上。
“皇上,皇上息怒。”左丞相身负国家重责,战战兢兢地开口,“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契丹行馆出事,契丹王子失踪,这是关系两国邦交的大事啊。如今先要想着,怎么向契丹交代……”
“你是要朕向契丹请罪?”
皇帝犀利的目光扫来,左丞相膝盖一软,扑通跪下。
右丞相向来和左丞相不和,但如果契丹正打过来,那是滚水烫耗子窝,大家都倒楣的,这个忙不能不帮。
“皇上!左丞相并没有说错什么。”右丞相一撩下摆,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仰头求道,“皇上今早明下圣旨,锁拿契丹王子,老臣在府里听了,真是吓得不轻啊。皇上您英明睿智,是一代圣主,这次中途有人劫走契丹王子,正是上天眷顾圣主!”
“哦?”皇帝清瘦俊美的脸抽动了一下,冷冷问,“怎么是上天眷顾?”
“这……”右丞相硬着头皮,“皇上,契丹已经不是从前的契丹,现在只能安抚,不能强凌。皇上虽然下旨锁拿契丹王子,但现在契丹王子中途被人劫走,未到天牢,改错还来得及,那个……只要将契丹王子救回来,好生抚恤,两国关系,街能修补。”
头顶上一阵沉默,压得人无法喘气。
半晌,才听见皇帝缓缓道,“你是说朕今天昏了头,下了一道不该下的圣旨。现在幸亏有人半路杀出,背了黑锅,刚好借这个空档,把今早朕神智迷糊的旨意给掩了,好逃过契丹向你们算帐,对吗?”
这话尖刻厉害,如剔骨剐肉,惊得两个丞相都一身冶汗,连声道:“臣不敢!臣不敢!但……但我天朝,实在不能和契丹开战啊!”连连磕头。
后面扑通扑通连声响起,殿后一直不安的百官,被两个丞相嘶哑的声音激得浑身一震,全部跪下了。
不能打仗!绝下能开战!
不错,契丹是蛮族,不毛之地,不懂礼仪。
但契丹……那是什么兵力,什么武器啊?
君前无礼当然要杀,但如果对方是契丹王子,就算无礼个一百二十倍……万万不可开战!
人多胆大,一人开口,顿时众官七嘴八舌,号呼满殿。
“皇上,请听小臣一言。”
慷慨呈词者众。
“契丹王子之事,圣主一定要深虑啊……”
有比较理性的,“臣斗胆,清圣上明示契丹王子罪行。”
吏部官员本来不管外国使臣的事,偏偏只有吏部大门前设有鸣冤的鼓,满腹冤枉地被卷入了这场争端,叫唤得特别无辜,“使者团余众已经到吏部大门击鼓鸣冤了,如今在京师的各国使臣都跑去看热闹,臣子们实在是无法应付。这君前无礼四字,他们要臣子们解释……他们还要我们还他们的王子……”
满头白发的老御使激动到语不成句,“皇上……万万不能……不能轻启战端!呜呜……老臣伺候先帝,先帝临终前再三嘱咐……这万里锦绣江山……”
将军们雄赳赳,气昂昂,跪下挺胸,直腰,拱手,声若洪钟,“臣请旨,领军追击凶徒,一定将契丹王子救回来!”
皇帝看着脚下跪着的一群奴才,哭求叫嚷,各有各的本事,吵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几欲气晕过去。
请明示契丹王子的罪行。
请解释一下契丹王子怎么君前无礼。
这能说吗?
混蛋!
“都给朕闭嘴!”皇帝蓦然一喝,震动殿堂。
刹那间,吵嚷的大殿死寂一片。
皇帝冷笑。
他贵为天子,脚踩着自己的地,头顶着自己的金銮,眼前密密麻麻跪着自己的臣子奴才,竟也有四不靠边,无依无靠的感觉。
“肤已经说了,契丹的苍诺君前无礼。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不知道君前无礼这四个字?对天子无礼,就是罪!”皇帝缓了声音,话却比刚才说的更刻薄,忍着怒气,强笑着问,“你们都是朝中大臣,都是朕的奴才,身家性命都是朕的。主子被外族人不尊重了,你们不想着为主子出气,不想着怎么效忠,反而担忧打仗,担忧外族的兵力。你们……还当不当我这个皇上是你们的主子?”
偌大的宫殿,满堂没有一点声息。
阶下的人们仿佛都僵住了,成了化石,只有偶尔眼睛转一转,暗中和身边的人交换一个眼色,又立即别过眼去。
“皇上……”一个声音在沉默中响起。
皇帝眼一抬,看见九王爷站在殿门上。
他刚刚安抚了挨打的玉郎,想着契丹的事,得知大臣们入宫群谏,到底还是赶来了。
“皇上,您是万民之主,群臣之主。”九王爷的目光从满殿噤若寒蝉的大臣们脊背上扫过,沉重地吐出自己的话,“但君虽重,社稷更重。父皇将天朝交付在皇上的肩上……皇上……二哥……这万里江山,是你的主子啊……”
皇帝蓦然睁大眼睛,猛地晃了晃身子。
九王爷也扑通一声,在殿门处跪了下来,“不管契丹王子做了什么不可忍的事,臣弟恳请皇上……忍了他吧。”
皇帝死死盯着自己的亲弟,浑身的力气仿佛被全部抽空了,一丝也不剩,跌坐在龙椅贴身伺候的太监们连忙赶上来,被他轻轻地推开。
皇帝又缓缓扫了他的奴才们一遍,心宛如被死灰覆盖了一般,那死灰是从冬天的湖底捞上来的,冷得他嘴唇青紫。
“都下去吧。”很久,皇帝才吐出一声,见下面的臣子们又抬起头,淡淡截道,“都别和朕说话,朕……谁的话也不想听。”
不错。
他是这众人的主子,是这万里江山的奴才。
只是皇帝。
不是铮儿。
没有人在乎铮儿。
铮儿如何了?怎么了?遭了什么事?受了什么气?
不会有。
第八章
喝退了群臣,偌大的正殿顿时显得空荡荡的。
皇帝怅然若失地呆坐在宝座上,半天才仿佛拉回了一分魂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王子,主子您慢点……”
小福子轻轻叫着,弯着腰赶紧上前搀扶,脸上啪地挨了一记狠狠的巴掌,被皇帝一把推开。小福子天旋地转,差点栽在地上,悄悄抬头一看,这位主子爷的脸色非同一般的苍白,简直是白中发绿。黑宝石似的瞳仁却比平日还亮,就像里面烧着火,震慑得人心寒。
连大内总管都无缘无故挨了巴掌,别的太监侍卫谁还敢上前,一个个缩着脖子站在旁边,生怕皇上的火烧到自己身上。
皇帝缓缓环视了一圈,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蹒跚出了殿门。
众人呆了片刻,小福子才捂着半边红肿的睑跺脚:“发什么愣啊?还不快点跟上去?蠢材!快,快!找人到宫里头去,报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知道,皇上今天可发了大火了。”
他这么一叫,大家才清醒过来,两个伶俐的太监拔脚就往后宫里跑,其余人等匆匆忙忙赶出门口。
皇帝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跟得太紧。一群侍卫太监远远坠在后面,战战兢兢伺候。
皇帝在宫里慢慢走着。
九王爷在大殿上的话,活生生从他心里扯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是很疼,却冷得厉害。
宫里雕梁画栋,脚下台阶上刻着张牙舞爪的云中飞龙,他冷眼看着,整个胸膛像结了一块冰,梗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些威武的龙,栩栩如生,似乎真的要动起来了,把他团团围在中间,绕着他飞,越绕越紧,像白绸一样勒在他的脖子上。
主子,他是这巍峨宫殿的主子。
一草一木,都是属于他的。
不……
他是属于这一草一木的……
“皇上……”
身边骤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皇帝猛然惊了一下,转头看,还是小福子,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胆小地谄笑着,“主子您看,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正过来呢。”指指前头。
皇额娘?
对,他是皇上,是这所有人的主心骨,怎么可以乱了方寸?
皇帝回过神,往前看去,前面的花圃隔着一道水帘子,正有一大班人影影绰绰地过来。最前面的正是太后,皇后在一旁恭敬地搀着。
皇帝赶了几步上去,也用手搀着母亲:“额娘怎么过来了?”
“听说皇上今天朝会上动了气?”太后刚刚过了四十大寿,保养得当,活像三十多的妇人一样。缓缓打量了皇帝一番,皱起眉道,“皇上,生气不要紧,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糟蹋,现在是正午,怎么在太阳底下转悠?这些奴才们都不晓得伺候,要重重的罚才是。”
她这么一说,皇帝才觉得果然有点热。此刻太阳正在中天,直射着寰宇九方。他一身上朝的正式穿着,一层层内衣,外套着金丝龙袍,脚着金履,活活闷出一身大汗。
皇帝强笑道,“哪里是生气,不过闷了想走动走动。额娘,朕扶您回去,陪您一道用膳。”
太后摇头,笑道,“皇上要是有空,倒不如和皇后说说话。刚才听见皇上发了火,可把皇后吓了一跳呢,搀着哀家就往前面赶。这几天你们夫妻见面的功夫也少。”
皇帝听了一愕,看向皇后。
他这人在性事上本来就挺淡,登基后更加没有那般心思,平日和皇后同房,也不过是尽尽义务。最近忙着处理国务,又插了苍诺那个混蛋的事进来,更没时间和皇后见面,想不到皇后竟跑额娘那里告状去了。
皇后被皇帝一看,默不作声地垂了眼睛。
两人搀着太后回了宫,又陪太后说了两句话,才告辞出来。一皇一后,顺着御花园的花径往回走。
皇帝一肚子火气,一声也不吭,入了房,迳自坐在椅上,沉着脸。
皇后看在眼里,命太监宫女们都退出去,这才走到皇帝,轻声道,“皇上误会了。臣妾过去见额娘,并不是为了说什么闲话。只是想着淑妃妹妹最近有了身孕,她那个韵梨宫地方太偏,怕万一有什么事,照顾不到就糟了,想禀告额娘给她挪个好点的宫殿。”
皇帝听了她的解释,颜色才慢慢缓过来,开口道,“朕没有疑心什么,皇后向来贤良,朕知道。”
皇后听了这句话,才敢在皇帝对面轻轻坐下,小心地问,“皇上今天生谁的气呢?听说把小福子也打了?”
“都是朝政上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皇后柔声道,“也对,臣妾哪里懂那些。朝政的事,臣妾最不懂啦。”
皇帝抬起头,冷不防看见坐在对面的皇后。几天没有亲近,这样骤然一看,侧面娇若桃花,端庄温柔,倒不免心里多了一分柔情,把早朝的不快微微放开,笑着问,“那你最懂什么呢?”
皇后多日没有和皇帝亲近,见他神情,心里也是微微一热,蚊子般答道,“臣妾只懂要好好侍奉皇上。”
皇帝又笑了笑,“你喜欢侍奉朕?”
“那当然。”
“为什么?”
“因为你是皇上啊。”皇后答了一句。
皇帝像被谁不经意扎了一针,连心都缩了成一团,脸色顿时微变,沉默下来。
“皇上?”皇后不安地瞥着他的脸色。
因为是皇上……
那当然,因为他是皇上。
皇帝瞅了惶恐的皇后一眼。皇后也没说错什么,是自己太多心罢了。他这个结发妻子,性情温顺,知书达理,掌管六宫,也从来没有什么大错,何苦找她麻烦?
他想着,神情又好转了一点,挤出一丝笑意,“朕只是想到别的事,一时走了神。皇后,你过来,让朕仔细瞧瞧。”
皇后见他笑着脸,心才稍放下来,站起袅袅婷婷走到皇帝面前,“怎么了?”
皇帝认真瞧着她,这么多日的夫妻,好像现在才想起看清楚她的眉目眼角。念起她这么年轻就要负起六宫的担子,又要伺候太后,委实称得上贤后了。
这样一想,心里难免多了一番柔情。
“站过来点。”
皇后又挪了挪。
皇帝用指尖往她额头上一挑,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被扯出一缕,软软垂下,衬着皇后雪白晶莹的肤色,倒也实在好看。
皇后不自在地动了动,脸儿浮出一点点胭脂红,低头用蚊子般的声音问,“皇上这是干什么?”
她露出这一点羞涩,比平日更惹人怜爱。皇帝心头微热,想着多日没有和她同房了,不觉愧疚,笑道,“皇后,你站过来些。”便伸手去搂她的肩膀。
不料皇后却似乎被什么蛰了一下,猛地退了一步。
“怎么?”
皇后低头道,“主子,这可是白天呢。”
皇帝失笑道,“白天又怎样?这里难道还有别人敢闯进来不成?何况你我还是结发夫妻。”
再伸手过去,没想到皇后更惶恐,再退了一步,居然提着厚重的绸裙,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来。
这下连皇帝也愣了,“皇后,你这个怎么了?连朕也碰不得吗?”
“臣妾不敢。”皇后抬起头,脸上那一点红晕已经不见了,苍白一片,表情却分外坚毅,轻轻咬着唇道,“皇上,臣妾今天可要谏您一句话。”
“你说。”
“皇上,你是天子。天子位尊体贵,一行一止,都受万民景仰。臣妾身为国母,万万不敢怂恿着皇上白昼宣淫。不但如此,依臣妾想,后宫嫔妃们,也该识大体,顾虑着皇上的身子……”
皇后顿了顿,清清嗓子,还要开口。
皇帝听着她的话,脸上笑意一点点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清瘦的脸好像木刻似的,没有一点表情,截道皇后的话道,“不用说了。”
皇后心里一颤,抬头小声间,“主子生气了?”
“朕……不生气。”皇帝冷着脸,不理会跪在地上怯生生的皇后,长身站了起来,随手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