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云上
第二章
1944年,初秋。
漫长而艰苦的抗日战争进入了最黑暗、最困难的阶段。日军疯狂、残酷、灭绝人性的血腥屠杀在大半个中国土地上植下了仇,种下了恨,千千万万同胞们惨死在他们的铁蹄、刺刀下,侵略者忘形地蹂躏着数不清的沦陷区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中国人,中国人民沉默咬牙地苦待着,盼望那黑暗之后的光明,期待着抬头吐气的一日!
自卢沟桥事变掀起的漫天烽火,几乎烧遍了优美的秋海棠叶子的每一寸土地,整个中国几乎无一幸免。那历经内忧外患的国家还不曾站稳,就被东洋魔爪撕得四分五裂,家破人亡。杀戮,逃亡,逃亡,杀戮,那成河的血染红了我们的国土。沉默,喘息,国仇,家恨,汇集成的巨大力量终于变成了怒吼;逃难、流亡的人们终于竖起了抗暴的旗杆,在重庆,在成都,在四川,在整个大后方!
成都,一个美丽而朴实无华的地方,它虽然不及陪都重庆重要,然而,附近的空军、华西坝上流亡的各所大学使这座城市变得热闹而拥挤,再加上它是四川省的经济中心,达官、贵人、富翁、军阀(川军)家眷都集居在这儿,越发使成都多姿多彩了,就连那一日数次的日本飞机空袭,也无法使它失色!
经过了七年的折磨,人们的神经都已麻木,逃避敌机轰炸时也没有那么紧张,有的人索性避坐在家中,生死有命,防空洞也未必一定安全呢!
解除警报刚过,人潮从防空洞、从各隐避处涌出来,急切地想回到家中。马路上都是人,挤得水泄不通。尤其是春熙路商业区,电影院的人群还没来得及疏散,紧急警报就又响了,只好就地避一避,好在敌机的炸弹不曾落下来——据报载是投到附近的温江空军基地。否则真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
人群正慢慢疏散时,天空中响起了飞机马达声,轰隆隆像一阵响雷压过来。
“格老子的,鬼子飞机又来了!”有人用四川话喊。
没来由的一阵大乱,人群争先恐后地往四下避开,等到看清楚是八架漆着青天白日国徽的飞机时,人们又是嘘气又是咒骂,这个时候怎能开这种玩笑?人命关天啊!
人群中,一个穿“安安蓝”布旗袍的女孩独自在走着,她手上抱着几本书。长而微鬈的头发披在肩上,皮肤白皙细致,脸孔小而秀气,尤其是五官,那样美妙,那样恰到好处地安置着。一眼望去,她是个漂亮的大学生,看仔细了,才会发现她特别的气质。
她在春熙路和总府街交界处停下来,离开了人群站在街檐下似有所待。经过的人们不由自主地都朝她望一眼,她美得那样出色,美得——秀中带刚,眉宇间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倔强增加了的光芒,她美得与众不同。最特别的,她右手上有一枚好惹眼的珍珠戒指!
在这个时代,有一枚银戒指就欢天喜地,一枚金戒指已当成宝贝,她的珍珠戒指戴得那样若无其事,那样洒脱自然,她是哪一家公馆的小姐?她还戴着表呢!
她看看表,微微皱眉,约好四点的同学不守时,刚才的警报也不过半个钟头,现在已快五点了,该到了嘛1她又再看看表,这时,一个冒冒失失的男孩子突然从背后撞上来。
“哎——哎——对不起,”男孩子一叠连声地说。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外江人说四川话,然而那声音却低沉而带磁性,莫名其妙地吸引人。“对不起,小姐——”
她转脸想说“没关系”,却——呆了一下。那不是她意料中:的脸,更非她想象中的形象。她以为该是一个穿白衬衫、西装裤的学生,或是穿中山装的男人,但——怎么形容呢?她几乎没有在成都看过这样的人!
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大约二十三四岁,他穿了一件有暗花的深蓝色衬衫,一条深蓝色长裤,领口敞开,围着一条白丝巾,头上还戴着一顶罗宾汉式的呢帽,这是——外国人吗?但他明明说着四川话,明明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真是对不起,小姐!”男孩子也看见她,那对半眯着有些邪气的眼光掠过一抹惊讶,他已露出了笑容,笑得十分不正经,有点色迷迷的!
她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迷惑、怀疑中拔出来。即使他是有些邪气又十分不正经,谁能否认他是那样英俊,出色,谁能否认他的笑容那般吸引入?她努力把自己的视线移开,装作冷漠地说:“没关系!”
“是我不好,小姐,”看来这男孩子在找话题,成都市里难见这么美得出尘的女孩子啊!“我是被别人撞了一下,小姐你——”
她把头转开一边,以她的家庭,以她的背景,以她的学识,绝不可能理会一个路边的陌生男孩子,即使他像罗勃泰勒,像埃洛弗林。
“小姐,我没有恶意!”他摊开双手。“我们这样相遇很有缘,是不是?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请你走开!”她冷冷地看也不看他。
他毫不在意地一笑,看见她的珍珠戒指,看见她蓝布衫上的校徽。
“哦!金陵女大的大学生,”他夸张地说,“你真像一粒小小的珍珠!”
她又皱眉,她受不了他绝不真诚的油腔滑调。何况,在春熙路上敢公然和女学生搭讪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她甩甩头,抱起书就走。
“云小曼,云小曼,”气急败坏的苏家贞跑着过来,她圆圆的脸已涨得通红。“真倒霉,我被人群阻在‘劝业场’过不来,无可奈何地逛了一阵百货店,你等惨了了吧?”
苏家贞一口标准的四川话,铿然有声,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云小曼,又摇又晃地。
“云小曼!”那男孩一笑,“我叫康柏!”
也不等小曼反应,他大摇大摆,吊儿郎当地走了。
苏家贞这才看见康柏的背影,她呆一下,傻傻地问:“那个人是谁!穿得那么稀奇古怪的?”
“谁知道?”小曼淡淡地,耸耸肩,却记下了康柏两个字。
“他好像认识你!”苏家贞不信小曼的话,小心地审视她的脸。“是不是?”
“不是!”小曼摇着头往前走,走向和那个康柏相反方向。
“我不认识他,只被他撞了一下!”
“撞一下?”家贞笑了,“等他知道撞的是什么人时,他就不会走得这么快了!”
“胡扯什么?”小曼也笑了。笑起来她更美——美在那抹倔强被笑容掩没,使她看来温柔了不少。“电影看不成了,不如到我家去吧!”
“先吃点东西行不行?”家贞拍拍肚子。“跑警报跑得我肚子都饿扁了!”
“你想吃什么,‘赖汤圆’?”小曼问。
“就赖汤圆吧!希望去了就有位子,不必排队!”家贞说,“饿着肚子排队等吃是受刑!”
“那就到我家叫厨房随便弄点吃吧'”小曼又看看表。“我想回家看看姐夫——”
“怎么?你姐夫——出事了?”家贞睁大了眼睛。
“呸!呸!怎能乱说这种话?”小曼一下子笑容全敛。“刚才我看见八架飞机回来,不知道他们出去几架!”
家贞伸伸舌头,拍拍胸口。
“嫁给飞行员是够威风的,但是叫我整天提心吊胆数来回的飞机,我可不干,”她说,“那样,非短命十年不可!”“在这个战乱的日子里说什么短命?”小曼黯然摇头。“谁又能知道明天一定有命,刚才如果一个炸弹投在春熙路,我们不是已经完了?”
“别说得那么悲观,我肚子饿了,”家贞拍拍手,打断小曼的话。“还有,男朋友都还没有,不想死!”
“看你!”小曼挽着她走。“一天到晚男朋友,齐鲁大学那个药剂系的傅立民不是对你很好?”
“好有屁用,”家贞直肠直肚地,“流亡学生,我爸爸和妈妈绝不肯!”
“爱情的事——还有什么肯不肯的?”小曼又低声说。说爱情,到底总是羞于出口的。
“你呢?你还不是不肯——”
“别说了!”小曼沉下脸。“你再说我就不理你!”
家贞扮个鬼脸,笑一笑,还是说:“我就是不明白,沈欣有什么不好?”她大摇其头,有些惋惜似地,“家里又有钱,和你们云家也攀得上,人也长得不错,又是华西医科的——”
“那么好,你要吧!”小曼无可奈何地笑。
“我要他,就怕他不要我,”家贞口没遮拦。“谁不知道沈欣心中只有云小曼?”“苏家贞!”小曼真是不高兴了。
“好,好,不说就不说,”家贞用手抚平了头发。“是不是要学你姐姐,嫁个时髦的飞行员?”
“算了,”小曼似乎有点烦。“我不愿做玻璃夫人!”“玻璃夫人也美啁!她一生的爱压积成一小段,在没当寡妇前完全燃烧——”
“不许再说了!”小曼低声喝止。“我家到了,我大姐夫是飞行员,二姐的未婚夫也是飞行员,你别胡说伤了她们的心!”
家贞吐吐舌头,果然住口。
云家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三十年前由上海迁入四川。云老太节宗炎本是上海派入成都一家大书店的经理,因为他为人刻苦耐劳,勤奋向上,再加上头脑灵活,人缘甚佳,除了本身书店业务发展得很好之外,他自己经营生意也很不错。十年时间,他已开了两家银楼,一名宝成,一名凤祥。云夫人郎氏是个旧式妇人,除了相夫教子,平日足不出产,像丈夫的事业发展一般顺利,当云老太节辞去书店职位,专心自己事业时,她已为云家带来七个儿女,除其中两个在幼时夭折外,二男三女都被妥善的抚养成人。跟在后面的二十年,云老太爷凭着独到的眼光,凭着高明的经营手法,凭着过人的胆色与魄力,他的事业简直像——泛滥的洪水,淹过了成都市的每一个角落。首先,他修路,整条最繁盛的商业区春熙路是他一手铺建的。接着,他造屋,春熙路两旁的房屋,他至少拥有一半;再接着,他和当地省府合资兴建,把光明带入成都;最后,他又把文化,把最先进的文明也带来了。成都市因他而变得进步,变得繁盛,变得热闹,他的事业也因为这一切而变得庞大,他拥有演戏剧的春熙大舞台,他拥有田产,房产,他拥有最大的银楼,他也拥有成都市最大的府第——他们由商业街一号的衙门旧址迁入华兴东街益德里的巨厦,二进花园再加一个大果园围绕的巨厦。管理,打扫,看门,煮饭,服侍的工人、丫头、老妈子就有三十几四十个——虽然主人不超过十个。这个时候的云老太节真是呼风唤雨,无往不利。抗战之前,他已被称为云半天,云百万,更以一个外乡人而当选了四川省商会的会长!
四川是个保守的省份,他们能极自然而真心地接受一个外乡人,除了云老太节的财势之外,他的仁义,他的公正,他的大公无私,他的谆谆儒雅绝无商人市俗气味,都为人所赞颂,即使当时的川军首长,也对他五体投地,推崇备至。
经过七年抗战,全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过着艰苦的日子,云家仍是过着人上人的生活,不仅如此,云家——还有看极大的变化。
首先,云老太节纳了一个侍妾,是由上海入川演唱、有四小名旦之称的白牡丹。为了这事,云老大节和夫人郎氏失和,分房而居以致终年不说话。再则,云老太爷以四十八岁的年龄退休,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给长子培元主持,云培元并非商场人才,吃喝玩乐是一流,做生意却并不在行,以致大权旁落——益德里的云公馆大门光鲜如昔,十几个男工分坐在门房两边等待差遣,然而,在够气派的大门里关住些什么?只有云家的人自己知道了!
小曼带着家贞走进去,排在两边的男工齐声叫三小姐,云家真不愧是大家,一切中规中矩,丝毫不苟。
“有钱人真是威风,看你,”家贞羡慕地,“吃的一流,住的一流,享受一流,交的朋友也一流,如果是我啁!早飞上天了!”“算了!”小曼并不得意。“我并不快乐,你——就会知道!”
“我不信!这么有钱的人不快乐?”家贞瘪瘪嘴,“你不是想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吗?”
“不是全部!”小曼穿过第一进花园。“有许多东西你该知道是钱买不到的!”
“又是你那一套,”家贞摇头,“有钱的人总还想摘月亮,你就是心不足!”
“随你怎么说!”小曼带家贞走上二楼,走进属于她的套房,立刻有个丫头迎上来。“反正——我不是心不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永远不会明白!”家贞倒在小曼的床上。
“天香!”小曼吩咐丫头,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白皙细致的女孩子,一副小家碧玉模样,倒也不像丫头。“去吩咐厨房给我们弄些点心,咸的,要快!”
“好!我立刻去!”天香乖巧地,“还要什么?”
“不要了,就要吃晚饭了!”小曼坐下来。“哦!你知道姐夫回来了吗?”
“大姑爷回来了,还有好多飞行员,在左面花厅里,好热闹,”天香说得兴奋起来。“刚才琼英告诉我,大姑爷说庆功,要开舞会!‘琼英是小曼大姐小怡房里的丫头。
“庆功?”小曼也高兴起来。“一定是姐夫他们八架飞机出去,毫无损伤的八架飞机回来,而任务又完成了!”“任务?”家贞问。
“轰炸!”小曼解释,“姐夫驾轰炸机的!”
“喂!小曼啊!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家贞兴奋地。
抗战时期,飞行员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天之骄子,梦中情人,第一号偶像,即使是大学生,也都对空军飞行员另眼相看!
“你去,不怕傅立民吃醋?”小曼笑。
“又提他!”家贞嘟起嘴,“我家里一定不肯的!”
‘我就不信你爸妈会准你交飞行员朋友!“小曼又说。
“这又不同咯!飞行员又帅,赚钱又多,流亡学生怎么比得上?‘家贞说。
“看你!我就交个流亡学生给你看!”小曼故意地。
“你当然可以啦!”家贞说真话。“谁娶了你不等于娶到金矿吗?流亡学生也变成王子了!”
“说得真难听!”小曼摇头,“如果谁拿我当金矿,即使他真像罗勃泰勒、埃洛弗林、泰伦鲍华,我也不嫁!”
“唉!话又说回来,”家贞半开玩笑地叹息,“哪个男生不看见云小曼就昏了,还有时间想钱?白痴!”小曼被她逗得笑起来。她们虽是一对好朋友,好同学,个性、爱好、背景却完全不同,家贞出自小康之家,人也是中等之姿,功课更是敬陪末座,可是两个女孩子的感情却好得很,友谊也真得很!
天香托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是两碗鸡汤水饺,冒着热气,香味四溢。
“大师傅本来说小姐爱吃酸辣的,可是我想今晚有舞会,怕小姐吃葱蒜不好!”天香体贴地,“这鸡汤是新煮的,味道一定还不错!”“一样!”小曼低头开始吃。“你呢?天香,怎么不让他们多煮一碗?”
“我不敢,怕大师傅骂!”天香伸伸舌头。
“我留一半给你!‘小曼对天香很好,不像对丫头,倒像对自己妹妹。
“谢谢小姐,”天香笑了,“刚才我遇到大小姐,她要你今夜参加舞会!”
“去定了!”家贞叫。
“刚才我看见有女明星来,”天香兴致勃勃地报告着,“是演《雷雨》里四凤的那个!”
“是来跳舞的?”家贞一个劲儿追问。
“不晓得!”天香微笑,‘她也在花厅里!“
小曼吃了一半,把碗推向天香,天香不吃,望着她想说什么又有点怕似的。
“小姐,有一件事请你准我,”天香说,“琼英约我晚上在大小姐房间看跳舞!”“你去好了!”小曼笑,“全成都的人都在迷跳舞似的!”“谁说不是?”家贞摇起手了。“飞机员和跳舞像分不开似的,偏偏我两样都喜欢!”
“好!一定叫姐夫给你介绍一个!”小曼摇头。“喂,晚上你穿什么衣服呢?”
“随便借给我一件吧!”家贞一点也不担心。“你的衣服件件都好看,件件都是上海来的,让我这丑小鸭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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