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待众人再返回谷中时,才在诸多面目全非的焦黑尸首中,凭着谢永清腕上嵌着闺名的金镯,认出了她残破的尸身。
惊闻噩耗,谢釉莲当场就厥了过去,待她再醒来时,直是愤恨交加,只觉往日的美梦轰然碎裂,一时也顾不得殿中仆婢众多,咬牙便道:“周天骄!是我看轻了你!才会叫你如此猖狂!你最好是死了,若还活着,定就让你血债血偿!”
在她看来,谢永清的死大有周如水的过错。若不是周如水左右刁难,谢永清也不会丧尽颜面被弃于队尾,如此,才被误燃的炙火生生烤死!
说着,她更是忽然就醒过了神来,娇媚的俏脸刷得变白,低低地喃道:“这虽是天灾,却也算是*。若不是父亲一意孤行,哪有这般的大祸?怕是不光家老饶不过父亲,君上也要恼了不成,我得想想法子!不然,咱们这一支,便离垮台不远了。”
也就是那一日,广韵宫哭声震天,除却谢姬的陪嫁仆婢,正殿处随侍谢姬的女官寺人皆被杖毙。
而另一头,因着周如水先前拦在门前的威逼利诱,钟氏对周如水颇有些不满。却她到底是个心善之人,眼看着周如水拖着一身的伤,竭心竭力地照顾着王玉溪,再见往日里多的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妇,心底到底便有了些动容。
遂见王玉溪终于醒来,捂着伤口自屋中走出,便就多嘴道:“你那妇人是个好的。”
她这一言颇的突兀,王玉溪的脚步也是一顿,这才忽然想起暗卫所言,道是周如水为不曝露身份,一直以夫妇相称。遂也眸色一暖,望着钟氏,轻点了点头。
须臾,他便扭头看向了正在院中砍柴的钟辔,盯着他额上鲜明的黥面,双目一凝,开门见山道:“阁下因何受这黥面之刑?”说到这儿,他的话音微微一顿,晨光之下,俊美的面孔犹如最上等的白釉,堪堪又问:“再有,近日宫中未有诏令,却你所言贡女又为何故?”
因他的话,钟辔心下一突,猛然抬起了头来。却也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阵阵沉稳有力的马蹄声,马声喧嚣,引得钟辔又是一愣,顾不得心中的惊愕,扭头极目望去,这一望,便见着了两队整齐有序的人马。
望着驶在最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公子沐笙,王玉溪微微一勾唇,清润的眸子转眸望向见着周氏族徽暗自怔忪的钟辔,没有半点起伏的,了然地说
111 春日风流 第九十九章()
公子沐笙方才将昏睡中的周如水安置进马车,扭头,便见一腰宽背厚,面阔口方的壮汉跪在了他的身后。
钟辔见他看来更是一拜再拜,憨实沉默的面上也现出了苦意。
见此,公子沐笙眉头一挑,待看清他额上鲜明的黥面,已是了然地瞥了一眼事不关己,已被仆从扶至车前的王玉溪,温和俊雅地问钟辔道:“你有何冤屈未平?”
昔日礼记檀弓下曾有记载,道是孔子至于泰山侧,忽听一妇人痛哭于墓前。夫子轼而听之,便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那妇人便答:“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惊问:“何为不去也?”妇人答:“无苛政。”遂,夫子叹:“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
老妇人宁愿亲人纷纷葬送虎口,也不愿离开山林面对苛政。可见,苛政无情,比之虎害更甚。
而避世在此的钟家姐弟,所遇不公,似就比那老妇人更甚了。
凤尹县下属奉邑郡管辖,县内农田异常平整。钟家,便是凤尹县中有名的富户。
四十五年前,浗河两年三决,自钦筠县发生摆尾,改道由凤尹县穿过。因河水连年冲决,县民苦不堪言,为保县内农田,维护民食,遂求旨朝廷修筑灶坝。
彼时,不光官府一心防汛筑坝,县中百姓也都纷相贡力。其中首当其冲者,便是钟氏兄妹的祖父钟潜。钟潜为防汛之事,栉风沐雨,殚精竭虑。他大费家财,仅以一己之力,耗三十年之功,自凤尹县内,筑起了一道长四十里,顶宽三丈,高九尺的灶坝。
原本,官民共济,同抵天难,凤尹县虽困,也是上下齐心,生活有味。却五年前,老县尹吕乾在任上病故,转由姚知继任县尹。
姚知继任后,便再不管顾河事了。不光如此,他更严斥钟家一心筑坝居心叵测,颇有收买民心之嫌。遂再三刁难,以莫须有之罪,责收了钟家的万贯家财。
彼时,钟潜年岁已高,本是强弩之末,再遭变故,气血不继,遂便含冤而亡。一时间,钟氏族人四散逃离,只余钟氏姐弟二人固守在凤尹县内,为家人守孝,支撑着败落的门户。
同年秋,凤尹县砌湾决口,良田住宅倾毁无数。却因钟家之冤,凤尹县民虽是叫苦不迭,却也无敢参与修坝。如此,为凤尹县坚守四十年的灶坝一夕坍塌,终是同钟潜一般,化作了尘土。
如此,姚知却不觉有过,反是叹曰堵不如疏,更道凤尹县年年河灾全因河伯之故,河伯乃浗河之主,千百年来孤于万丈水下,自就看不得人世太平,夫妻恩爱。遂,凤尹县县民应当送去财帛娇妻,竭诚供奉河伯。如此,待河伯心悦,自就不会再为难百姓,河水也不会泛滥了。
起先,县民是信他的,全因姚知上任祭河之后,次年真无汛难。却不想,好也只好了那么一年。这五年来,年年祭河,年年有灾。而比之河灾更可怖的,却是所谓的供奉河伯。
因要供奉河伯,姚知每年都会私收一项“送亲税”,取县民几百万钱,中饱私囊。如此还不够,他更会以为河伯选妇之名,强将县中年满十四的小姑招入府中,明为选妇,暗是糟贱。
姚知早便看不得钟家在凤尹县的声望了,便是抢夺了钟家的万贯家财,仍是看赖着不走的钟氏姐弟不顺眼。如此,去年为河伯选妇之时,偏就故意选中了钟氏的独女钟穗。
钟家被欺凌至此,自是满腔怒火,遂便决心“劫亲”。却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不光钟穗被投进了河中失掉了性命,钟辔的姐夫亦是被酷刑至死,而钟辔,也因此受了黥面之刑。
听着钟辔娓娓道来,公子沐笙眉目一寒,实是怒火中烧,冷冷哼道:“怪力乱神,敲骨吸髓,如此草菅人命,真是哗天下之大稽!”
言至此,公子沐笙神色一缓,再望向钟辔之时,已是换了副神色。他俯身轻轻扶起钟辔,满目赤诚,全是不忍地道:“听君一言,笙自五内皆慨!想及钟老一生,德厚心赤,却遭此负,实乃吾周不幸!”说着,他的声色又是一沉,周身带着些凛然之气,无比郑重地承诺道:“如今过往难补,却往日总总,笙定严查纠错,惩恶除奸。绝不叫你钟家,仍承这不白之冤!”
王子楚自离了周如水便恼得很,转头再见阿姐竟昏睡在榻上好似醒不来,两条弯弯的小眉毛更是拧得死紧,一壁抽噎,一壁推开几前的玉簋,急得恼道:“我不食!不食!阿姐怎么还不醒!阿姐一定饿坏了!阿姐正饿着!小五也不食!”语罢,蹬着小短腿就又往榻前跑,小脸全是泪花的往周如水脸边探去,一双肉手小心翼翼地去摸周如水苍白无血的脸,小小声地心疼道:“阿姐,你快醒醒啊!小五不恼啦!小五想阿姐!阿姐怎的不睬小五了呀!”
这情景也是忒得叫人心酸,一旁的夙英看着也是着急,这一路王子楚哭了不知多少回,他到底年纪小,地动那会直是懵了,刚出峡谷那会,忽然就痴痴愣愣地问她:“阿英,阿姐也不要小五了么?”那话听得她心都要碎,却不论她怎么劝,这不点儿似的小人儿,都蔫耷消沉得不行。
待好不容易见着了周如水,他也似活过来了似的生龙活虎。却再见女君受伤昏睡,复又成了泪人。起初,他还仰着小脑袋硬将眼泪憋回去。却这守了一夜也不见醒,便就显然慌了。
想着,夙英既是动容又是心疼,便也忙是上前,弯下身去搂住了王子楚,捏着丝帕小心翼翼地揩着他的泪,温柔地安慰道:“小主子您若真心疼女君,便不该饿着自个。您这般,待得女君醒了,可不得难受么?”
她这么说着,王子楚倒未抗拒,揪紧着小眉头缩在她怀里,小嘴一瘪,复又落了几滴泪,红着眼眶可怜兮兮地道:“阿姐定也饿了!阿姐何时才会醒啊?”
昏睡几日,周如水自梦中醒来,嗓子实是干哑得厉害。她缓缓睁开双目,先是被光线刺得一怔,须臾,才看清头顶那月白色的轻娟软幔。彼时,王子楚细嫩的声音也徐徐传入耳中,带着分明的哭音,别是叫她心中一刺。
“小五?”周如水微微动了动唇,直是咳了两声才扯着哑涩地嗓音吐出字来,这一来她也清明了许多,便见王子楚圆咕隆咚的小脑袋自榻边猫了出来,小童眼中蒙着一层水光,见她醒了,又是惊喜又是伤心,好一会,才委屈地抬起小胳膊,伸出肉呼呼的小手轻触她的脸,瓮声瓮气,气鼓鼓地说道:“阿姐!你可醒啦!你可晓得,你昨儿个夜里,都烧得能烤鱼了!”
“烤鱼?阿姐都病着,你怎么还想着烤鱼呀!”乍一见王子楚,再见他活灵活现古灵精怪的,周如水也是舒了一口气,一双杏眼水盈盈地望着他,笑了笑道:“善哉!我的小五还好好的!”
她正说着,夙英已端着冒着热气的药汤与一小碟子饴糖走了近来。她红着眼眶,微垂着头扶了软枕叫周如水坐起,须臾,便一言不发地小心喂着周如水食药。
见夙英这显然生闷气的模样,周如水也是心虚,忙就怏着她的手臂,软声娇道:“好阿英,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却她话音未落,一旁紧紧盯着她食药的王子楚已不给面子地摇了摇头,奶声奶气地囔囔:“阿姐才不好呢!阿姐腿都断啦!”
被王子楚这么一抢白,周如水也是无力,只得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喂了块饴糖进他嘴里。转了正题,仍看着夙英,狐疑地问道:“这是哪儿?你们怎的来了?三郎呢?他的伤还好么?”
微风轻动,吹拂着床榻边挂着的镂空银质香球,悦耳的铃声阵阵轻吟。
夙英听了周如水的话,见她双目清明,精神尚好,便就又换了碗白粥继续喂她,直见她食了几口,才有条不累地一一答道:“这儿是凤尹县,地动时二殿下离着峡谷不远,晨时赶来,便将奴与小公子捎带上了。王三郎的伤势颇重,笺翁亲自来接,现下,怕也是走远了。”她说的无意,待见周如水忽就有了些失魂落魄,直是紧了紧眉头。话音一顿,也是思虑了一会,才抿着唇,低低禀道:“女君,还有一事儿,奴瞧着不对。二殿下自入凤尹县后,面色直沉如井。昨个夜里更是一宿未眠,只怕他为民之利,操之过急,又要惹得君上生怒了。”
夙英此言一出,便叫周如水正了神色。她那蒙着层湿雾的明眸一眯,捻起一块饴糖,敛眉就问:“怎么?这凤尹县有何猫腻?”
彼时,已是日上三竿。
凤尹县中,道路四面都仍亮着灯。正道之上,屋檐上挂着的红灯笼在冷风中无力的晃荡着,一条宽长的红缎直截铺至渡头。道上行人都穿着红裳,却人人满面愁苦,人人神色麻木,全因着县尹的死令,步履匆匆,无可奈何地往渡头前走。
眼看着面前的景象,公子沐笙脸色
112 春日风流 第一百章()
祭台之上,姚知见人群堪堪分出条道来本就奇怪,原是要蹙眉怒喝出声,却再见华衣锦袍,金冠束发,长身玉立跃然马上的公子沐笙时,神色一愣,忙是换了面色,就在祭台上行了一礼道:“二殿下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
闻言,四面县民皆是怔然,祭台上的三老巫祝慌忙跟着跪下了身去,转眼间,便就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了。
公子沐笙淡淡扫了一眼,便摆手让一众人起身。转眸,只斜睨着祭台上面皮紧绷,却又分外轻佻的姚知,不紧不慢,故作不知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姚府可是在办喜事?”
闻言,祭台上的巫祝与三老都是一凛,却姚知见公子沐笙神色泰然并无不满,便就稍稍定下了神,回道:“二殿下有所不知,这儿的河神最喜美妇,唯有为他送下美人为妇,才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哦?竟是河伯娶妇?”公子沐笙微微一笑,欣长清俊的身影就像是一副逆光的画。他深深看了一眼姚知,嘴角一挑,饶有兴致地晒道:“有趣!原这河伯也贪女色!若是如此便能免灾,这天下均当以你为表率才对!”
听出公子沐笙口吻中的赞赏,姚知眸中现出了狐疑。待再忆及公子沐笙向来温文,不受君喜,便以为他是急于寻了好事向君上表功,也就松去了戒备,面露出了欣喜来。
却凤尹县民全都苦了脸,眸中更都露出了几分心死如灰来。
像凤岭县这样的穷乡僻壤,便是十几年也难得会有个大人物来。却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二殿下的亲临,二殿下不但不为民除害,惩治姚知这杀人不偿命的狗官,反是对之姚知兴致盎然。这般,如何不叫他们自心底都发出失望与难堪来。
如此,终有一大胆的汉子愤愤吼道:“天地不仁,视万物如刍狗!圣人不仁,视百姓为刍狗!”
却他的声音方才震慑四方,便已戛然而止,暗地里涌来的衙役一瞬就将他横拖开来,闷头便是一狠棍。
对此,公子沐笙神色淡淡,更是恍若未闻,不过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对着姚知嗤道:“穷山恶水出刁民,也是苦了你久任在此。”紧接着,他目光一横,便望向祭台上抬着的喜轿,一面大步迈上祭台,一面好奇道:“不知这河伯之妇,生得怎般美貌?”
见着这一幕,不同于县民们的荒唐无奈,愤愤不已。头戴帷帽,由着夙英搀扶着隐在人群中的周如水微微一笑,一双明眸都弯成了月牙。她嘴角微勾,不由低低晒道:“兄长气得不轻,这都开始耍猴儿了!”
果真,祭台之上,公子沐笙才将车帷撩起,眉头便是一蹙,扭头瞪向姚知,怒道:“此等也算绝色?你们对河伯亦能如此敷衍?”说着,他眉目生寒,周身都摄出了凛然之气,抬脚便将尚自愣怔的巫祝一脚踹入了浗水之中。
春寒陡峭,江水冰冷刺骨,盛亮的日光之下,忽来鸟鸣声声。“神通广大”的巫祝无端下河,在水面浮沉挣扎了一会,便抵不住极寒,很快地沉入了水底。
众人皆是愕然,公子沐笙却是神情淡淡,他挑着眉看向姚知,冷冷道:“传言巫祝神通广大,上能通天,下能通地。既他道法高深,通了天眼。便允他半柱香的时辰,下去与河伯说说,道这姑子虽美,却算不得绝色。本县人杰地灵,定还能寻出个姿色更美的来。”言及此处,他又是一笑,却他分明笑着,眸中却未融进半分笑意。
半柱香的时辰说过便过了,浗水死寂,半点动静也无。众人心中均明,那巫祝怕已是溺死了。
姚知自巫祝落水眉头便已拧起,自心中都浮起了一层阴云来。却他虽暗揣这公子沐笙不大对劲,却一时又存着侥幸,遂手脚发冷地立在一旁,并未做声。
反是三老俱都打起了寒颤,眼见半柱香的时辰都过了,巫祝也未自水中冒出头来,便就争先拱后地推脱道:“殿下!殿下!这可怪不得咱们呐!咱们为了凤尹县的安宁,实是用心良苦!天地可鉴的!要怪!也只得怪这些个愚民!他们自私自利,只晓得将自家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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