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三年,谢蕴之是要日日出入内宫伴在周如水左右的。如今,天下的姑子都知谢氏的二郎是个冷面冷性的冷郎君。
确实,谢二爷的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他自小便如此,面冷性冷,严谨苛己,小小年纪,傲慢孤高就已都写在了脸上。
初始,周如水也是听他的话的。但抵不住这皮笑肉不笑的伴读总是严苛,他又事事都比她学得快做得好,久而久之,一来二去,小姑子心中的怨念实在太多,终于还是爆发了。
那日,谢蕴之一笔字得了满堂彩,周如水却是挨了先生的训,要被罚写千遍。小姑子心气高,又心急,下了功夫却不得好,本就力不从心气急败坏,再被谢蕴之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笔划,登时就恼了。恼急了的周如水拿着砚台啪一下就砸向了谢蕴之的脑门,那一下没个轻重,确实是下手狠了。谢蕴之也从不是个心善的,登时,他怔了半晌,扑上去就狠狠咬住了周如水的手腕,冷厉的眼神吓得小姑子放声大哭。
事后,娄后心疼女儿,面上虽和和气气温文大度地亲自赔礼,内里却也是恼谢了谢蕴之的。思来想去,她终是免了谢蕴之的伴读身份。自那以后,谢蕴之与周如水之间就再没了好脸色,一路以来都是打打闹闹,争锋相对,少不了互相膈应。
几年前,谢蕴之还曾写了一首打油诗,内容便是直指周如水的,他道:“万事她皆对,苦怒不敢言。横眉遭冷语,厉声遇报复。”气得周如水直跳脚,回骂他:“食古不化臭石头,睚眦必报小心眼。”公子沐笙那时就笑周如水,道:“阿妹,你这句子对得忒不工整了。”白仗了谢蕴之的士气。
但那时,二人虽不和睦,却也是青梅竹马,朝夕相处中是存了真感情的,再不济,也可算是一对欢喜冤家。二人真正成了冤家对头,变得井水不犯河水是自谢姬入宫以后。从那以后,谢氏水涨船高,因立场不同,谢氏与娄氏,谢蕴之与公子沐笙就此便断了亲厚,变得渭泾分明,争锋相对了。
谢姬的掌事女官习秋是她从谢府带出来的老人儿,习秋听了外头的传信,忙不迭便入了正殿。
彼时,谢蕴之正在面无表情地复述着谢浔叫他传的原话,他声音低低,无喜无怒地说道:“父亲让我转告你,你若实在争不过,他会再想旁的法子。”
谢浔的意思是,她若再没有法子复宠,谢家就会再送旁的姑子入宫来分宠。绝不能叫帝王的恩宠,全被长公主岱送进宫的美人霸了去。
这话忒的不留情面,闻言,谢姬果然冷了脸,她千娇百媚地举起茶杯狠狠往地上一掼,讽笑道:“君上才几日未来我这,谢氏就要内讧了?难不成父亲糊涂,你也跟着糊涂?送新人进来?父亲想送谁来?是阿七?还是小十?他是否忘了?我自小就霸道惯了,可容不得旁人骑在我头上撒野。”谢姬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她不会就这么坐等着长公主岱送入宫的美人真真骑在她头上;二是谢氏在宫中这条线,她容不下旁的姑子来占。若是家族有意再送人来,她也照例不会给她们好日子过。
谢姬的怒气叫隐在暗处的仆婢都是一激灵,唯有谢蕴之不动声色,他似是早已料到了她的反应。他依旧冷冷的,淡淡地瞥了眼谢姬,那一眼很凉薄,仿佛折射出了冰冷的光芒,又仿佛有种慑人心魄的威压。
因他这一眼,室中静得可怕,几乎落针可闻。
习秋就在这时莽撞地突兀地闯进了室中,她见状也是一拧,对上谢姬恼愤的眸光,忙是施礼,战战兢兢地将公子沐笙领着周天骄去了琅琊王府,拜访琅琊王三的事儿转述了一遍。
她的话音方落,谢姬便眯着眼摆了摆手,她抬眼朝谢蕴之看去,见他依旧神情冷峻,她轻轻一笑,神色一转,又恢复到了方才仪态万千的模样。她猩红的手指甲扣着婢女重新斟好的茶杯,笑吟吟地睨着谢蕴之,语气却十分讥讽地说道:“阿弟啊阿弟!原来你是真糊涂了,你倒说说,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周沐笙怎么忽然就和王三走得这般近了?”说着,她慢慢地啜了一口茶,咬着牙继续说道:“父亲与其急着管后宫的闲事,倒不如看顾好周沐笙的动静。娄后虽去了兰若庵,周天骄却还算是个美人。他若是用这个亲阿妹做子笼络了王氏一族,势必会实力大增。到时,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谢蕴之显然对谢姬这个嫡姐不是很热络,闻言,他的语气不咸不淡,老神在在亦带嗤讽地回道:“你这庶母也做得忒上心了些,周天骄尚未笄,你急甚么?”
急甚么?谢姬简直要冷笑出声来,她睨着谢蕴之,凝着脸道:“当然急,能不急么?如今还有谁能帮周沐笙?娄后被君上忌惮,远水救不了近火。长公主与娄氏那一头,人心还隔着肚皮呢!先太子留下的左卫军不听他的号令,眼见着千辛万苦选来的孝廉入了朝又是人微言轻。到头来,也唯有周天骄才是与他一条心的。况且,君上至今都未有送周天骄去联姻的意思,如此,她的夫家可不能太盛。说来这也怪你,原本周天骄这可是指望你的,可你道好,与她朝夕相处,青梅竹马,却偏偏处成了冤家!”说这话时,谢姬面上犹带着笑,话却含针带棒,处处往谢蕴之的痛处戳。
果然,谢蕴之拧起了眉头,剑眉星目之下,少年英伟中含着戾气,他步子迈得很大,一直走到谢姬面前才停下,深沉犀利的眸光落在谢姬身上,压着嗓门,低低喝道:“冤家?我是因何与她成仇,阿姐不晓得么?”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很轻,然而那语调却森冷得叫人不禁发寒。就听他又冷冷地说道:“阿姐还是好好照照镜子,瞧瞧自个今日这模样罢!你这满身的戾气,哪还像当年那个聪慧过人,温文良善的才女谢釉莲?”
谢蕴之这话带着浓厚的煞气,但若是细细去听,却还能感受到那隐没在冷漠后头的无奈与痛惜。爱之深,责之切,他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走来,一步步变成了今日这幅模样!他是她的亲阿弟啊!他怎会真的熟视无睹呢?
因这话,谢姬浑身一震,她望着谢蕴之缓缓地站起了身来,走上了前去。她艳红的长袍摇曳着拖在地上,纤细的抹着猩红丹蔻的手指慢慢地便掐住谢蕴之修长笔直的脖子,她的神色尤其的阴戾,谢蕴之却没有躲。
他只是直视着谢姬的脸,如寒星般的眼里笼罩着刻骨的失望。他任她掐着他的脖子,就这么思量了一会儿,直过了半晌,才无比真诚的,甚至是期盼着地劝道:“阿姐,放手罢!失宠也是好事,没了这担子你还能重头来过!蕴能助你诈死岀宫,从此天大地大,有的是你的去处!”
“放手?拿甚么放手?富贵!权势!我所爱的都在这儿!我为什么要放手?”谢姬激烈地反驳着,可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却陡然变低了,她低低地自嘲道:“天大地大?没了家族撑腰,我这样的妇人,到哪儿去都是死路一条!”
说到这儿,她忽然将谢蕴之掐得更紧,尖锐的手指直戳得谢蕴之的颈脖上流出了血液。她却仍不自觉,瞪红着眼,几近张狂地嘲讽地继续叫道:“谢蕴之,你在怜悯我么?你莫得意!有那样一个父亲,咱们都一样!都身不由己!都是傀儡!他日,你终会步上我的后尘!”
这话叫谢蕴之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谢姬却咯咯笑了起来。她美丽的唇角扬起了一抹阴戾的弧度,继续低低地,狠厉地说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作恶,子孙遭殃!早就没有甚么回头路了,不论是遭殃还是乘凉,咱们的命运都一样!都是狡兔死!走狗烹!”说着,她颓然地松开了手,退后一步,跌坐回了塌几上。
直过了半晌,她才无力地凭着几,支着额,淡淡地,毫无感情地吩咐了一声:“你退下罢,待本宫生辰时,再带着《寒食帖》来做贺礼。”
第29章 复为帝姬第十七章()
外头纷纷扰扰,传得神乎其神。周如水可甚么都不晓得,从琅琊王府回宫后,她是一夜好眠,不知有多么的舒爽。
瀞翠早从仁曦宫处得知了二殿下与王三郎对弈的事儿,她左右问了一通,却无人晓得最终是谁赢了。待见周如水醒来,她忙不迭就跑上前伺候,一边乖巧服侍着主子,一边小心翼翼道出了心中的疑惑。却不想,得到的答复仍是不知!
铜镜前,瀞翠还是不死心,她将周如水顺滑如丝的黑发从衣襟中取出,一面小心翼翼地用篦子慢慢梳理,一面巴巴地望着还在眯眼假寐的周如水,又低低地问了一遍:“女君,您真不晓得输赢么?”
“真不晓得,我那时睡过去了。”周如水对着铜镜扁了扁嘴,露出一种少有的,钟鸣鼎食之家才能养出的矜贵妩媚来,她低声嘀咕道:“虽说对弈太在乎胜负便会失了意趣。但阿兄似乎与王三郎就那局棋设了赌,可惜我睡得太沉,待醒来,棋面都空了。”
王玉溪与公子沐笙二人,棋艺相当,不分上下。难得博弈,兴致盎然之下便设了赌。至于赌了甚么,周如水却不晓得。她后来回宫时晓得了便问阿兄,却不想,阿兄淡淡一笑,却是甚么也不讲,好似瞒着她很有趣似的。
眼瞧着外头甚么风声都透不出来,周如水心底也打着鼓,隐隐总觉得有甚么事儿要来。
“见到这般难得的情景,也只有女君能睡得着。”瀞翠无奈地叹了口气,透着铜镜瞧着周如水,见她白皙的脸浮着淡淡的红,黑亮的眸子仿佛漾起盈盈的水波,这模样绝艳堪怜,连她这个姑子都瞧着心、口、酥、酥、痒、痒、的。登时便再没了话,忽觉得二殿下与王三郎是如仙如画的好景,她家主子也是世间难有的美景。这般,倒不见怪周如水能安然睡着了。
正在这时,夙英拿着一个镶着贝壳珊瑚的红木盒掀帘走了进来;她一礼,禀道;“女君,二殿下得了块上好的老坑砚石,亲自画了样式给匠人,这才雕好,就吩咐阿碧给您送来了。”
“端砚?”闻言,周如水诧异地挑了挑眉,微微偏头朝夙英看去,抬手便接过了那砚台。
细一看,倒见那砚台果真是难得的珍品,外观青灰微带紫蓝,石纹细腻幼滑、娇嫩致密而坚实。砚额之上浅雕着阳纹山水图,其上云霭飘浮,中间二株古松对峙于两岸,其下水波荡漾,实是意趣盎然。
“模样倒是清雅!”周如水如老学究般赞赏地点了点头,手心轻轻按住砚台的砚堂,旋即,砚堂上出现了滋润的水气。见状,她笑了笑,颇为识货地轻声说道:“体重而轻,质刚而柔,呵气研墨,这么好的端砚却给了本宫,真是暴殄天物。”
上好的老坑端砚从表面看呈紫蓝略带青,久用锋芒不退。抚之若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其细腻娇嫩、滋润,可以“呵气研墨”。因此,老坑端砚下墨发墨都极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只不过,众人皆知,周天骄的字向来写得敷衍,公子沐笙拿这么好的端砚给她,倒真不怪她自嘲是“暴殄天物”了。
周如水如是自嘲,瀞翠却不干了,她将篦子轻巧放下,认真道:“女君,您可不能白白泄了自个的底气!您原先字不好啊,那是因您压根没上过心。如今您终于肯下功夫了,再配上二殿下这砚,定是事半功倍!”
“事半功倍?阿翠,前几日,道本宫的字可止小儿夜啼的可是你?”周如水笑着睨向瀞翠。
闻言,瀞翠果然一怔,瞅了眼那端砚,便捂着脸跑了。
见她转身就跑,夙英在后头摇了摇头,她上前拿过那篦子,无奈道:“阿翠这懒丫头,是越发的没规矩了。”
周如水笑笑,睨了她一眼,抬手将端砚放回红木盒里,无所谓地道:“无事,随她去罢!”
瀞翠夙英二人,都是周如水的随侍女官。但她们的个性行事,却是南辕北辙。
瀞翠本姓冯,唤作冯翠儿,她的父兄都曾随周王血战沙场,可谓是满门忠烈。却可惜,昔日的一场大火断送了冯家的前程,冯家上下皆死于火难,唯独年幼的瀞翠被奶娘护着跳进了水井之中,这才幸免于难。
后来,娄后怜惜瀞翠小小年纪就无依无枝,便接了她入宫,让她陪伴在周如水左右。往日里,瀞翠在华浓宫中便如同半个主子,周如水又向来是个好脾气的,如此,便叫瀞翠养出了副天真烂漫、心直口快的性子。她又一门心思都在公子沐笙那儿,所以对周如水更是殷勤周道。
而比起瀞翠端正的出身,夙英就显得孤苦的多,也落魄的多了。
她父亲徐忿也是武将,却是个临战而逃的懦夫,还鬼迷心窍地在战事至急时,将二十车粮草卖给了蛮人。这本该是灭族的重罪,但因徐氏祖上有功,周王才不得不法外开恩免了徐氏抄家灭门之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徐氏族人都因徐忿的过错被贬为了庶人,而徐忿本人也受了刖型。
夙英的母亲彭氏是个重男亲女的,她知大祸临头,便钻了空子与徐忿和离,抛下了年幼的夙英,只带着幼子回了娘家。
因徐忿之过,扬州徐氏一昔间从殷实之家沦为了破落户。徐忿在受刑后不久便死了,却可怜了夙英,年纪小小因父受过,遭尽了亲友的唾骂,路人的鄙弃。
那年,夙英不过八岁。徐忿死后,徐氏族人自顾无暇,没有人愿意管顾夙英。而徐忿临死时,除了给夙英留下他冰冷的受尽众人唾弃的名声和尸体外,还留下了五十两银子的外债。
五十两,曾只是夙英用来打赏下人的零头。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五十两,眨眼却成了夙英的催命符。
夙英被告知,若是三日之内还还不上银子,便要以身抵债给城南彭氏的家主做妾,那彭氏家主六十有二,是个半条腿已进了棺材的老不朽。这原本也没有甚么不可的,那时的夙英万念俱灰,当晓得连回到娘家的母亲也不愿助她时,已是认命了。
但,当她得知彭氏家主以娈童为喜,更喜生饮处女血,以少女为玩物,常行细刀划疤之乐。他的小妾又全是被活活放血断筋,流血而亡时,她便再也不愿认命了。
夙英虽知,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但她也不愿死得那般冤枉。于是,凭着一口气,夙英提着草席跪在了街头,她盼平日里与她相识的姑子能善心买了她去,她愿做牛做马,忠心不二以示报答。
可夙英遇上的却全是些白眼,全是斥笑诋毁。昔日里与她交好的姑子见了她,看也不看她,便嗤骂着避开了她去。无人救她,无人援她,无人怜她。也就是在她心灰意冷,准备自绝以死明志的时候,周如水看见了她。
那时,年幼的周如水正骑在周太子洛鹤的肩头,她粉嫩的手腕上挂着一串银铃,小胳膊懒洋洋地勾着太子洛鹤的脖子,白嫩可爱的小脸歪耷在少年的发顶上,实是灵巧可爱。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童会将视线从路边的糖人上移开,注意到孤苦无依跪在草席上的罪臣之女。
她不光瞧见了夙英,还歪着小脑袋指着她,软嘟嘟地对周太子洛鹤撒娇道:“大兄,你送来的婢女兕子不欢喜,兕子欢喜她。”
周太子洛鹤本就是放荡不羁的性子,闻言,不问缘由来路,便要顺着阿妹的意思把夙英买下。
反是跟在后头的公子沐笙拦住了太子,他仔细地打量了夙英一阵,问她:“你是徐忿之女?”见她应是,公子沐笙瞧她的目光明显变得不同了,他淡淡地,悲悯地,居高临下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