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红绡前脚离开屋子,他后脚就施展轻功离开春水楼,算好方向在此处等着。
联系沈宽,最快的方法是飞鸽传书。现在,这只鸽子落在他手上了,穆红绡怕是怎么等,也等不到沈宽的回答。
他拎着垂死的鸽子,大摇大摆地走回春水楼,嘴角始终挂着那抹笑容。
☆☆☆
杭州城内,歌楼酒肆林立。
其中最负盛名的是天香楼,聚集了上好的酒菜,雕梁画栋奢华无比,只招待富商巨贾,一般人连阶梯都踏不进来。
从北方来了一伙人,在天香楼前停了下来。众人全都是寻常人的打扮,但是仔细观察,个个步伐沈稳、呼吸绵密,看来都是有深厚武功底子的练家子。其中较特别的,只有一个老者,以及队伍之中一个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小个子。
老者头发灰白,看得出来长年劳心劳力,一脸忠诚的模样,虽然穿着寻常,却难掩官家气度。长程赶路,他气喘吁吁地拿出手绢擦着汗,张着嘴直喘气。
“不行、不行了……不能再走了……”老人喘着气,只差没当街跪倒。
“走了一整天,岳老身子受不住,就在这里休息吧!”一个男人说道,众人的视线集中在那个小个子身上,静待着决定。
小个子耸了耸肩膀,没有什么意见。帽子下一双眼精光四射,灵活极了。
天香楼门前的仆役却挡在前头,看着他们一身寻常打扮,冷哼了一声。“喂喂,你们这群人是想做什么?进我们楼里吃饭喝酒啊?很对不住,我们楼里今日客满。”他趾高气扬地撇开头。
男人们脸色一沈,小个子却挥了挥手,几个人全恭敬地退下。
“雅阁上的厢房,明明都是空的。”小个子走上前来,顶开帽檐往楼上一看。
在帽子之下,是十分俊美的五官,还有几分稚气,看来是个俊秀少年。
仆役又是一声冷哼,这次的哼声,连十尺外的人都听得见。“小子,听不懂吗?我们这儿招待的都是高官大爷,没有让你们这种穷酸人家吃的菜色。到时你付不出钱来,是要当了裤子付帐吗?”
听见仆役出言不逊,男人们全都眼露凶光,却还是被小个子一挥手给挡了下来。
“你是属狗的?”小个子问道,清脆的声音里有笑意。
仆役愣了愣。“什么?”
“不是属狗的,怎么一双狗眼看人低,一张狗嘴也净说些浑话?”小个子讽刺地说道,一双灵活的眼往门边望去。“你也别瞧不起人,我说,你家掌柜说不定请我进去作客,你信吗?”
仆役仰天狂笑几声,准备伸腿去踹这不识时务的笨小子。“笑话,你要银两进得了我们这儿,我就真的当狗,把墙角那碗狗饭给吞了,还帮那条狗仔,把狗碗给舔干——”
仆役的话还没说完,那小个子动作奇快,往腰间一摸,空中光亮一闪。仆役的嘴上被塞了个满,唔唔直叫。
那是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刚好就塞紧了仆役的嘴,小个子淡淡一笑,“怕我没钱?这锭金子够吗?”仆役用力地点头,只差没把颈子点断。小个子又是一笑。“多去学学怎么看人。”
门前的喧闹也惹来了旁观者,掌柜躲在暗处,一直到那锭金子出现,才火速地跳出来。
有钱是大爷,瞧见黄澄澄的金元宝,掌柜的双眼都发亮了,马上殷勤地喊道:“这位小爷,您楼上请,我马上派人送好酒好菜去。”回过头,嘴脸马上一变。只见那个倒楣的仆役嘴里咬着金元宝,在原地抖啊抖。“来啊,把这家伙拖到墙角去,让他把那碗狗饭给吞完。”
一行人被请上了雅房,小个子落座后,其他人才敢陆续坐下,对这种恶整不识好歹之徒的行径,早就习以为常。
“岳先生,您歇一会儿,喝杯茶。”小个子说道,体恤老人家体力不济。
岳昉恭敬地接茶杯一饮而尽,还没开口就连声叹气。“唉,出来这么多时日,竟然还寻不到觉爷,该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他忧虑地说道,眉间深深的皱纹可以夹死小虫子。
“岳老您放宽心,觉爷他身份尊贵,命中注定该是福星高照,不会有事的。”其他随从出声安慰着老人。
岳昉叹了一口气,连眼神中都充满了疲倦。他年岁已高,实在不适合这么东奔西跑,要不是骨子里的忠诚硬撑着,不愿意辜负先皇的恩典,他早就宣布放弃,告老还乡去了。
眼睛往角落一瞄,这一回连叹气都必须往肚里吞。到底眼前这位,跟觉爷是血浓于水的自家人,他作为臣子的,还是不能乱说话。
唉!先皇英明,先后贤德,两位极为受到人民爱戴,怎么生出的孩子,活像是煞星转似的,直教人头疼。
他活到一大把年纪了,不但要四处去找那个行踪成谜的大煞星,身边还要带着一个随时可能惹祸的小煞星;这段旅程艰辛极了,他几乎想流泪,跪地告老还乡。
“那张龙椅上大概是长了刺,要他待在宫里,活像是要他的命。”小个子发出清脆的笑声,感到很是有趣。
岳昉眉头深锁,忍不住唠叨。“先前说要去京城参加魔教之子的会审,就遇上一群刺客,不知心生警惕就罢了,好不容易回到京城,也是镇日跑得不见人影;一个不注意,他又到塞外去闲晃了。如今也不肯回京城,流连在杭州。”
他年岁大了,还有几年的时间能够这样追着皇甫觉跑?要是无法把当今日帝调教成明君,他怎么有脸去见先皇?
“别多想了,咱们慢慢找,总能找到他的,现在填饱肚子要紧。”小个子怕岳昉又要数落起来,出言打断了连篇叨念。
楼下的客桌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穿着仆人衣裳的高大男人声音清朗,端着一盘佳肴踏上阶梯,前往雅座上菜。
“客倌,来啊,快趁热吃了,这道八宝酥炙乳鸽可是先前才拔毛下锅的,一个时辰之前还是展翅乱飞的活鸽呢!”男人朗声介绍着,端菜的动作十分熟练,连脚步也格外俐落。
小个子一听见那声音,像是被雷打着似的,迅速地躲到其中一个随从身后,帽檐底下一双眼睛直瞧着这送菜的小二。
随从感觉有异,无心抬头看了看,先是吓了一跳,之后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眼中充满了不确定。他格外仔细地再瞧了瞧,眼睛直盯着送菜上来的仆役,慢慢地靠向岳妨的耳边。
“岳老,您会不会觉得,这个送菜的店小二,生得跟觉爷有八分相似?”他小心翼翼地问,声音愈来愈小。
岳昉啐了一声,老脸上都是不以为然的表情,大声地喝叱随从。“你在说什么傻话?觉爷是什么身份?一个送菜的店小二,就算是眉目生得跟觉爷有八分相似,怕也没有咱们觉爷的半分贵气。你说这种话,不怕被觉爷治罪吗?”他骂道,抬起头来往店小二看去。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岳昉脸色愀然一变,满是皱纹的老脸先是胀得通红,继而转为铁青,紧接着变得雪似的苍白。他颤抖地伸出手,指着仆役打扮的高大男人。
“觉……觉……觉……”觉了老半天,那声爷还是叫不出口。岳昉的嘴唇抖啊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高大男人。
这哪里是有八分相像?那剑眉朗目,眼底眉梢收敛不去的慵懒邪气以及嘴角半挑起时那抹笑容;这不只是有八分相像,压根儿就是皇甫觉本人。
“啊!岳先生,这么巧,你也来杭州玩啊?“皇甫觉挑起眉头,脸没有任何错愕的表情,仍是一贯的似笑非笑,没有被这一些特地前来寻找他的忠臣及大内护卫吓着,早料到会遇上他们。
“老臣是……老臣是……“岳昉还在结巴,呆滞的视线由上看到下。
老天!最尊贵的日帝竟穿着一身粗布衣,在酒楼里送菜当店小二?更可怕的是,看皇甫觉那神态,还颇为怡然自得,端菜的姿态顺手得很。
“怎么结巴起来了呢?来,喝口酒润润喉。”皇甫觉很是体恤地说道,倒了一杯酒塞进老人颤抖的手中。他转过头,指着桌上那八宝酥炙乳鸽。“难得来了自己人,你们忙把这道菜给分了,就算是我请客吧!”他嘴角微扬,准备让熟人替他“湮减证据”。
穆红绡哪里会知道,放出去通讯的乳鸽,竟然都进了这些人的胃。
日帝亲自下令,几个大内护卫不敢怠慢,马上动手拆了乳鸽的骨架子,急乎乎地将乳鸽肉塞进嘴里,很尽职地执行任务,末了连骨头也啃得干干净净,都成了处置飞鸽的帮凶。
皇甫觉满意地一笑,转过头来瞧见岳昉仍然捧着酒杯站在原处颤抖,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他偏着头,伸手在老人面前挥了挥。
“岳先生,您怎么啦?身子不舒服吗?需要到后头去躺一躺吗?我虽然窝在这儿送菜,但是住的地方倒也不马虎,是在城外的春水楼呢!那儿床软被香,可舒服极了,等会儿就清出一间厢房来,让你歇息歇息。”他好心好意地说道,眼里闪过些许光芒,有几分恶作剧的意思。
“春水楼?”岳昉重复着这个名词,疑惑地想着,这地方似乎有些耳熟。
一个大内护卫靠在他耳边,低声提醒他。“春水楼是江南最大的妓院。”
“妓院?!”岳昉大叫一声,活像是被利钉扎了一下般,火烧屁股似地猛跳了起来,一张脸胀得通红,气血都往头脸上冲。
皇甫觉赞叹地看着老臣,一脸的敬佩。“啊!岳先生真是老当益壮,都这把年岁了,还能跳得这么高。”就是靠这股活力,岳昉才可以不死心地老是追着他吧!
“觉爷,为何要住在春水楼?您若是住在王家行馆,属下们也好就近保护您。”一个大内护卫看不过去,提出询问。他好心地伸手扶助岳昉,察觉老人家皮肤上直冒冷汗。可怜呐,两朝的老臣会不会被气得魂断当场?
皇甫觉勾唇一笑。“我来杭州,是为了瞧瞧美人穆红绡。只是啊,美人看了,酒也喝了,却发现身上的银两用罄,付不出钱来,差点没被妓院里的人痛打一顿。是美人儿舍不得我,饶了我一命,才让我窝在这儿打杂抵债。”他胡乱编着谎话,说得兴高采烈。
实际的内情,到现在还不能让这些忠臣们知道,就连辅佐他数年的岳昉,到如今都还不知他的真面目,以为他只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登徒子。
岳昉剧烈地抖了抖,心中淌着血。堂堂一个日帝,到妓院里流连忘返,还丢脸地付不出银两,落得打杂送菜的下场——这要是传出去,京城里名门大族会怎么看待王家?
想着想着,岳昉老泪纵横,抱着大内护卫开始嚎啕大哭。他费尽心血教养出来的,非但不是个明君,还是个绝顶昏庸愚昧的家伙,这让他怎么有脸去见宗庙里的祖宗们?
“先皇先后……老臣对不起你们啊……老臣愧对皇甫家的先祖们……”他委屈哽咽地嚎哭,眼泪鼻涕全沾在那护卫的衣襟上,哭得伤心至极。
“嗳,你别见着我就哭啊,等会儿让掌柜的瞧见,说不定以为我怠慢了你们。喂,给个面子,别哭啊!给些笑声,证明我没有招待不周,免得让我待不下去。”皇甫觉看着哭得格外伤心的岳昉,莫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就是因为这原因,皇甫觉才老是想躲着岳昉,不让这岳昉跟着。老人家的思想古板得很,一路上死缠活跟的,不知会少掉多少乐趣,皇甫觉要明查暗访一些事情时,也会有些阻力。
日帝再度下令,大内护卫们交换一个哀伤的眼神,心中大叹无奈,眼中含着眼泪,不约而同地张开嘴发出干笑。那无奈的笑声跟岳昉的哭声交杂在一起,难听得让人印象深刻,传到楼下去,让所有的客人都停下动作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着雅座内荒谬的一幕。
皇甫觉从颈后拿出桐骨扇,很是无奈地搔了搔头,虽是仆役打扮,也难掩与生俱来的贵气。他知道若是引来注意,到时候要解释,只怕又要费上一番工夫。再说,瞧老人家哭嚎自责着,他心里多少也有些罪恶感。
“别净是哭啊!这么吧,岳先生,您先前不是老担心我寻不见姑娘家,忧虑着月后之位长年虚着吗?我要是说已经瞧见中意的姑娘家,你心里会不会好过些?”皇甫觉问道。
这些话宛如魔术般,果真止住了岳昉的嚎哭。他抹了抹眼泪,满是皱纹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希望。
“不知觉爷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呢?”还有希望,要是挑中一个贤淑而知书达礼的姑娘家,这个昏君也能多少变得聪明些吧?
最最起码,岳昉还可以指望下任的日帝可以正常一些。
“春水楼的穆红绡倒是满入我的眼。”皇甫觉摸着下巴说道,回想起那张绝美的容貌。
他对女人的胃口一向挑剔得很,若真要挑选月后,当然也要选最美的女子,而今生,倒是不曾见过比穆红绡更美的女人。原本只是想随便胡编个名字给岳昉,好让老人暂时安静下来,霎时,那绝美的容貌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竟想不出其他女人的姓名。
那双带着火焰的瞳眸,给了他难以抹灭的深刻印象。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倒抽一口凉气,岳昉则是闷哼了一声,像是被闷棍敲中,全身瘫软下去。穆红绡?那个名妓!当今日帝竟想挑选一个名妓作为月后?!
“觉爷。”许久之后,一个大内护卫出声唤道,声音中充满哀戚。
“嗯?”皇甫觉挑起眉头,询问地看着一群脸色铁青的男人。
“请准备地方让岳老躺着,他已经口吐白沫昏厥过去了。”大内护卫叹气说道,然后往旁边一站,让一直躲在后头闷着偷笑的小个子现身。“另外,这次前来找您的,不只我们,宝儿姑娘也来了。”
皇甫觉神色一凛,谑笑的模样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颇为头疼的神情。他拧皱眉头,瞪着眼前瘦小的家伙。
“你不留在中岳太学读书,来这里做什么?又把太傅整得含泪还乡了吗?”在认出对方身份的一瞬间,他就有预感,大大小小的麻烦又将逼近。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有这家伙在的地方,就肯定麻烦不断。
皇甫宝儿轻声一笑,伸手取下帽子。一头乌亮的秀发滚落,一双美丽的眼睛带着笑,红唇甜润,竟是一个灵秀动人的少女。
“亲爱的皇兄,我来这儿做什么?当然是凑热闹来着,顺道瞧瞧,你预定的月后,是生得什么模样?”她甜甜笑着,那模样无辜而没有半点危险性。
皇甫觉哼了一声,没被她骗倒。他完全清楚,自家妹子有多么鬼灵精怪,捣乱的能耐比起他可是高明更多。聚贤庄的阴谋正丰进行,加上宝儿一起搅和,只怕会乱上加乱。
“你给我安分些,要是闯出什么祸,我就把你送去和番。”他瞪着满脸笑容的宝儿,挥手要大内护卫把岳昉送下楼去。
“皇兄,您请放心,我一定乖乖的。”皇甫宝儿连声保证着,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眼睛却滴溜溜地直转,唇边有着一抹难掩的娇笑。
看来这次的江南行,肯定是不会无聊了。
第三章
水光潋滟,绿柳轻拂湖面。
一艘精致的画舫,停泊在岸边,铮铮的清脆音调由画舫内传出,悠扬于湖面之上。画舫前有着一炉香,浓烈的薰香由内透出。
弹奏的是羽调绿腰,琴声舒徐,一双纤纤玉手在朱弦上拨动,半晌之后,声调渐次凌乱,由慢变快,完全失了曲调……
琴声乱,是因为她的心乱。
锵地一声,琵琶上的弦线被挑断,她陡地停下动作。
“该死的!”穆红绡低声咒骂,放下了烧槽琵琶,从画舫的船舱内走了出来。
她无法静下心来,胸口纠结着众多的困惑,像是火球似的,滚过她的每一寸神经,刺激得她焦躁不安。
打从花墨蝶来到春水楼也有数日之久,她放往北方聚贤庄的几只信鸽迟迟没有回来,那些询问全都石沉大海,等不到沈宽的回答,她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
该死,那些鸽子是飞到哪里去了?
她想亲自前往北方一趟,但碍于此刻的身份,她又必须坐镇于春水楼,随时待命着,这么一个离开,要是错过了沈宽送来的密令,延迟了执行命令的时机,又该如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