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道:“听娘的话,不要样任性了,好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往后我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还怎么活下去?”
正说着话,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闹,孙氏擦干眼泪和李妍儿一起走出门来。只见一个高鬓娥眉的女人站在院子里,便是方才宫女们提到的王昭仪,她的身后还有一些女人,估计大多是来看热闹的。
要是在以前,贵妃娘娘见了李妍儿都得笑眯眯的,什么昭仪根本就如蝼蚁。现在虽然不同了,但李妍儿照样没把她放到眼里,见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她反倒觉得很热闹,笑道:“你们想怎地?”
王昭仪冷冷道:“明儿早上,你把对面那几间水榭打扫干净,以示知错能改,我便原谅你们。”
孙氏忙道:“正好我们娘俩在院子里闷,就交给我们好了。”
李妍儿生气道:“凭什么!还以示知错能改?给我们送的菜里有蟑螂,谁有错啊?你们这群吃李家白食的狗奴婢!”
“妍儿!”孙氏忙捂住她的小嘴。
众女人哗然,王昭仪的神色骤然一变,气得手指都发|颤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缓过气儿来,强自镇定地回顾周围道:“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了,以后谁和她们说一句话,给她们一点好处,就是和我们过意不去!”
她故意加了个“们”字,提醒大伙,还有好几个女官和她关系很好的。
众人听罢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台阶上的母女俩,面有笑意,但那笑意却让人起鸡皮疙瘩。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个纯净如天籁的声音淡淡道:“妍儿,到我那儿吃点心吧。”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金城……她往人后面一站,所有人都被衬托得老土、丑陋起来,唯独她一个人美丽四射,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王昭仪愕然道:“金城公主,李妍儿欺负我的人……她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不清楚么,难道想和她同流合污?”
金城梨涡浅笑:“那又如何?反正我就要出国门了,还怕被人牵连?”
王昭仪一语顿塞,人家都不混大明宫了,你还能怎地?
李妍儿大为感动,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过来:“只有金城姑姑最好……”
第二十七章 圆圈
“金城姑姑,你真的好漂亮哦!”李妍儿由衷地赞道,转眼之间她仿佛已经忘记了被人欺负的委屈,扬起头一双大眼睛看向个子高一些的金城,“今天姑姑比以前还要美。”
因为金城帮了她吗?同一样东西在不同的人眼里,都不会相同,对有好感的人自然要顺眼一些吧。
金城浅浅一笑,静静地看着太腋池边上的亭台水榭。夕阳被太腋池拥入怀中,随着波光轻轻飘荡,原本质朴的水榭也因为这金光笼罩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光晕,变得华丽闪亮起来。
微微翘起的屋顶,一道道纹理静美的扇门,一排排古朴的棂窗,庄严而又不失活力,美丽而又不轻浮。一切都很美。
李妍儿却无心观赏这美妙的大明宫美|色,她坐到亭子边上,撑起下巴,呆呆地看着姑姑金城。姑姑总是那么温柔安静,举止轻缓而优雅,但是她那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里有太多李妍儿看不懂的东西……为什么姑姑总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哪怕她在微笑,也会让人的心里微微地疼;哪怕她顾盼生辉,眼波的流光之中却让人觉得拒人千里之外。
“姑姑,为什么以前大家都很喜欢我,现在就那么讨厌我?难道我本来就不好,他们却因为敬畏叔叔伯伯才对我好吗……我就那么招人讨厌吗?”李妍儿总算想起了自己的不开心,翘起菱形小嘴颇委屈地述说着。
金城转身轻轻坐到李妍儿的身边,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子刮了一下,笑道:“小傻瓜。”
李妍儿嘟起嘴:“姑姑也不喜欢我了?骂我傻……”
金城温柔地说道:“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你知道自己好不好不就行了吗?美丽是女人最大的欲望,无论她们是赞赏你,还是妒嫉你,都是对你的肯定,妍儿明白?”
李妍儿是懂非懂地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金城。
这时金城那温柔平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冷笑:“让她们在背地里诅咒你的光芒,自卑是埋葬她们的阴影。”
李妍儿道:“可是那个王昭仪想孤立我,以后大家都不和我说话了、不理我了,我是好是坏又有什么用呢……姑姑,你不和她们一样,你永远也不会那样对妍儿,对吗?”
金城忽然冷冷地说道,“一个人不能把希望寄托到另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人也不是为了一个人而活着。我对你不重要……别人在为我准备嫁妆了,很丰厚,西域宝石东海珠宝应有尽有。”
李妍儿顿时一阵难受,抓住金城的手道:“姑姑,你是不是不想去吐蕃,我代替你去吧!”
金城惊讶地转过头,看着李妍儿浸满泪水的双眼:“为什么?”
李妍儿哽咽道:“长安、大明宫,关心我的人都死了。姑姑帮我照顾娘,不要让别人欺负她,我代你去吐蕃……姑姑要记得妍儿。”
金城突然甩开她的手,冷冷道:“我的事你不要管!”
“姑姑,你生气了?”李妍儿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我生我自己的气,与你无关!”
“姑姑……”李妍儿不解地看着她。
金城站起身来,转身便走。李妍儿呆呆地看着她美丽的背影,和夕阳的流光融为一体,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尘世之间。就在这时,金城忽然停了下来,回头说道:“翠儿做了点心,一会我叫她送一些到你们那里。”
“姑姑!”李妍儿哭着喊了一声。
但金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她上了马车,车子沿着太腋池向西北方向直行。偌大的大明宫,就似一座天堂之城,而最接近上天的,应该就是那座建筑在高台之上的三清殿了。台基呈长方形,高达十数丈,就如平地上竖起的一做高城,南北长七十丈,东西广十丈。
人间天上,不老仙宫。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方蹬高台,金城便听到了一段若有若无的道德经飘荡而来,恍若梦境。这时一个峨冠道士走了过来,执礼道:“金城公主为见上皇而来?”
金城回礼道:“劳烦卢仙人引见。”
金城这些日子经常出入三清殿,里面有点名气的道士她都认得,面前这个老道卢鸿一也是其中之一。
于是卢道士带着金城走进烟雾缭绕的一间大庙之中,中间有个铜鼎冒着青烟,周围十几个道士盘腿而坐,正听着中间有个年轻道士在讲道。
这些道士中间,其中一人便是太上皇李旦,现在李旦穿着一身缁衣,哪里还像个当国者,和周围那些道士的神情举止已别无二致。
金城轻轻走到李旦旁边,跪坐在侧,看向中间那个讲道的道士,也跟着听起来。说话的道士金城也认得,名叫张果(也就是张果老)。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但“实际上”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他自称出身在尧舜时期,已经活了几千岁,早已是长生不老之身。
太上皇多方寻找,才寻得此人在三清殿暂住方日,炼丹讲道。
张果半闭着眼睛,缓缓地说道:“悟道有三种方法,一为冥思、二为仿照、三为经历。三法者,唯有冥思上乘,观天地之变化,审日月星辰,悟无上道法……”
他正讲得起劲,忽见许多人都走神,悄悄偷看新来的金城公主了。这让张果十分不爽,遂停下大论,有些恼火地说道:“心存杂念,何以冥思?趁早别修炼了!”
众人急忙低头。金城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那依张仙人之见,天地为何物?”
张果老道:“天圆地方,星辰夜升晨落,太阳晨生暮降。”
金城微笑又问道:“日月方圆几何?”
张果老皱眉道:“盘子大小,一目了然。”
金城立刻带着嘲笑的表情道:“前月大秦寺上起火,熊熊大火何止一屋之宽?但从大明宫看去,只看见豆粒大小的火光,隔日方知原是火灾……故而大小在于远近。那凡人在地上远观日月,有盘子大小,日月实际又该多大?”
“这……”张果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不知如何辩驳。
众道立刻对金城的一番话产生了兴趣,纷纷问其中玄妙。连李旦也很感兴趣的样子,不由得问:“金城已有所悟?”
金城看了一眼中间那个自称活了几千岁的年轻道士,微笑道:“我也是按照张仙人的方法,景观天地日月,冥思道法而已,一家之言。”
一个道士问道:“天地为何物?”
金城指着铜鼎上的一个八卦图道:“圆。一切都是一个个轮回,生老病死,日升月降,都在转一个个的圈圈。”
第二十八章 华灯
新皇李守礼远在幽州,还在进京的路上,长安已经形成了格局,太平公主每隔三两日便在紫宸殿与重臣会面,宰相更是每日必见……等李守礼到长安后,估计连权力渣子都剩得不多了。
薛崇训也是积极参与其中,最近大家在商量的事除了新皇登基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对外关系。吐蕃崛起后,对唐朝一直是一个巨大威胁,不得不防。
天灾防人祸,内乱防外寇,如是而已。
兵部尚书张说上奏边事:“务必防者,西域、河陇二地。大圣皇帝(武则天)前,朝廷尽失安西四镇,为重置四镇,垂拱、永昌、长寿年间三次与吐蕃血战,军民死伤数以十万计,方控西域,今番万不可丢失四镇,请殿下早作准备。”
张说故意言武则天的功绩,有奉承太平是皇帝的意思,上座上的太平果然霸气顿生:母亲能取得如此功绩,还能在我手里丢掉?
“大唐没有白白丢弃边疆之地的道理。”太平威压地说道。
张说又道:“河陇,京师与西域相通之要冲。自吐蕃占有吐谷浑,藩兵便直接威胁我河陇地区,若其控制了河陇,即可切断朝廷与西域的联系,又可成为进攻我腹地的根本。要害之处,必争之地!”
太平问道:“你可有防范之计?”
“请增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经营河陇之地,增兵备战;同时尽可能与吐蕃达成和议,避免在内部初定未稳之时与其交恶。”
当听到“节度使”这个词时,薛崇训立刻就想到了安史之乱,他没顾上多想,当下便说道:“节度使军政财三权一体,谨防以后尾大不掉。”
张说看了一眼薛崇训,眼睛里不经意间露出一丝轻蔑的表情。大概是因为薛崇训以前根本没资格参与国家大政,资历太浅、经验不够的缘故?
薛崇训没有说什么,闭口不言。
张说也不理睬薛崇训的话,又说道:“其二,原定送金城公主入吐蕃的日期一拖再拖,应尽快处理此事,促成和议。”
薛崇训又站出来唱反调:“送公主和亲没用,资敌而已。”
他倒不是故意想和张说过意不去,实在是对和亲没好感。但张说却恼了,忍不住问道:“何为资敌?”
薛崇训道:“本来我大唐在碾磨、纺织、陶器、造纸、历法、典章制度等各方面都优于蛮夷,但和亲的时候,大量陪嫁物品和人才送往敌国,让他们发展起来,缩小了差距,这不是资敌是什么?我觉得以后咱们得进行技术管制,禁止先进的技术流出国外,长期保持优势才合乎本族利益。”
张说第一次听到还有“技术管制”这么一说,目瞪口呆之余有点恼羞成怒:“一派胡言!我们说的是军国大事,你扯那些是什么意思?”
这时太平却笑了,一拂长袖道:“张相公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他只是舍不得金城出国门罢了。”
众臣一听自然想起了去年那场马球赛,薛崇训和金城之间的那点事,顿时恍然,也不禁笑了起来,气氛反倒轻松了些。
张说摇头叹道:“国之大事,岂能儿戏?”
太平忙好言慰之:“你说的两件事,如果其他大臣没有意见,我也赞同。”
这件事只是公事,众人自然没啥好说的,纷纷附议支持张说。只有薛崇训一个人坚持不同意和亲,但对决策没啥影响,于事无补。
商量完正事,众人纷纷散去,太平独留下薛崇训,劝道:“现在大明宫里未出嫁的公主那么多,你何必执着于一人?不过见过一面而已……国事关系重大,我相信你能想通的。”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心道要说服这些古人真是累得慌,像上次对付李隆基,真是吃奶的力都使出来了。上回是迫于生死压力,这次他实在有点有心无力了,只得无奈地说道:“母亲,我那样说真不完全是看上金城公主的缘故。那些蛮夷之邦穷困落后、穷兵黩武,随时窥于我中原富庶之地,咱们管他们的死活作甚?”
太平携其手,脸上依然保持着一种慈祥的笑容:“你还嘴硬……这样,你在宫里住一段时间,宴会的时候有不少公主参加的,你暗地里瞧瞧,母亲为你作主。”
大明宫的管理没有后来的紫禁城那么严格,宫廷很大、风气也比较开放,宫里不只皇帝一个男的出入。就像翰林院就在宫里边;以前韦皇后的兄弟做羽林将军,也住在大明宫里。所以太平在宫里给薛崇训安排个地方也没啥问题。
但薛崇训兴致不高,他家里又不缺女人玩,何必急着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为妻?他想拒绝,但又怕母亲不高兴,便说道:“我回去取点东西再来。”
太平道:“这里什么也不缺,你要取什么?”
薛崇训笑道:“一只兔子。”
太平不解地看着他,他忙解释道:“一个友人送的,和我打赌,要我亲自喂养半个月,到今天都十来天了,我每天都喂它,半途而废多可惜。”
太平忍俊不禁:“我看你还没长大呢。”
薛崇训也很配合地搞好母子关系:“在父母的眼里,儿女是永远长不大的。”
太平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以后你多进宫陪陪母亲吧。”
薛崇训点点头,执礼道:“儿臣先行告退,一会再来与母亲大人共进晚餐,希望这次不会又惹母亲生气。”
他沿着紫宸殿的廊庑走出来,骑马从玄武门出宫。回家休息了一会,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带着那只白兔返回大明宫,侍卫们送到玄武门便回去了。
正好快到晚宴的时候,华灯初上,宫里一片绚丽。大明宫是个快乐的地方,平时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歌舞美酒纸醉金迷。最让女人们着迷的宴会便是这种晚宴,可以穿上漂亮的衣服在殿中跳舞,载歌载舞随意欢乐。
薛崇训骑着马先来到母亲住的承香殿,准备把兔子先放在她那儿再去太腋池南岸的紫宸殿吃喝。
路上有提着如月一般形状的宫灯的宫女迈着别样的细碎步子经过,有的见了黑漆漆的薛崇训,还掩嘴而笑;另有一些乘坐马车的宫廷贵妇经过,大路上一时十分热闹。这些宫廷女人衣服穿得暴露,袒|胸|露|乳的,倒让薛崇训看得目不暇接。
有大胆的女人还会调笑几句,“这不是殿下的大郎么?”
这时薛崇训便在马上抱拳为礼,一面看乳|沟,一面道貌岸然地作君子状。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建在太腋池岸边的水榭中有一个穿着浅色衣裙的小娘,因为夜幕降临没人再去水榭游玩,于是那个小娘便让薛崇训觉得有些好奇。可是光线幽暗,看不清她的长相,只看到她的个子不是很高。
他就看了一眼,正欲骑马离开时,忽然听得旁边一个妇人嘲笑道:“李妍儿在那边,真够可怜的,人家不让她去呢。”
另一个人道:“能让她到处瞎逛,已经很不错了。”
薛崇训听罢怔怔地停了片刻。就在这时,忽然水榭里那人跑了出来,喊道:“金城姑姑!”
薛崇训闻声回过头,只见一辆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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