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便对侍立一旁的鱼立本说道:“你叫门下省的朝大夫回复,准张仁愿所请。”
鱼立本忙躬身道:“是,奴婢即刻去办。”
薛崇训见状忽然悟到了一点玄机,古之“圣人”上位,几乎不会自己去夺,反而一直在推辞,只有在推辞不过的时候才“勉为其难”地同意大家的劝进。这种干法不仅是形式的问题,其实推辞的过程中就是在等待时机的成熟,这样才会尽可能地减少阻力。
就比如现在,他要是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篡位,说不定太平公主等势力就会生出担忧而演变成自己的敌人。反倒是放开了,不要去逼她或者去劝说她,让她自己想明白了会稳靠得多。
薛崇训认为母亲最终还是会站在自己这边的,理由太多了。其中一点,就算太平公主选择了“忠诚”,后世仍然会给她一个骂名,各种不堪入耳的东西都会扣到她头上;反之,她为了一己之私坏了李唐的江山,却可能获得一个美名,干得各种坏事都会被掩盖。这个世上,不是干了好事就好,干了坏事就一定有报应。
这时太平公主办完了正事起身要回长春殿,薛崇训忙做出十分孝顺的样子去扶她,太平公主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便把保养得玉|白的手放到了薛崇训的手心里。她扶着薛崇训的手站起来的时候,薛崇训又见到了她的脖子上与头发挨着的肌肤,或许因为乌黑的头发衬托才更显出肌肤的白,干净、芬芳、柔和,薛崇训非常喜欢这种感觉的东西。
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一直陪在太平公主的身边,什么正事都不干……因为他认为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做什么还不如什么也不做地闲着。总之他现在的心境比较乐观,只是还需要等待,等待到什么时候才算成熟?也许等大势所趋的时候,瞎子都能看出来。
在浩浩大势面前,谋略等都是次要的,对于此中的人物来说有两件事比其他都重要:耐心、活得久。司马懿比诸葛亮厉害的地方就是活得久,对手都死了。
第二十章 奇兵
正如张仁愿所料,整个计划在关中以北的阶段一点问题都没有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太平公主答应了将山中古石送过去,在张仁愿的猜测里太平母子心怀不轨,便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进献;同时奇兵的第一步也顺利展开,唐军衣甲不出纰漏地交付到了突厥骑兵手里。
唐朝边关不修长城,只在边境驻军以军镇堡垒哨点等据点组成防卫预警体系,张仁愿下令调了一千多副衣甲到阴山南部的一个据点,然后又调亲兵换防。等待突厥人按照商量好的时间到达那里之后,便得到了东西。
这股人马以突厥可汗默啜之子同俄特勒为首,军中另有张仁愿之子张之辅及其调到据点的少量唐军,一起装扮成一股唐军。他们的军械衣甲都是安北军的模样,乍一看去和唐军没有两样,但自然经不起细查,毕竟头发长相等和汉人有区别,大部分人更不会说汉话。
准备妥当之后他们便从阴山夜行到了西受降城附近,在此段路中没有惊动唐军,天寒地冻的白天都见不到人烟,更别提晚上了。到达了西受降城外,张仁愿又下达了一份军务公文,给了奇兵一道合法的文牒:北部防区缺物少粮,冬天到来后一直从南面调粮,这支兵马的名目就是张仁愿部署南下护送运粮车马的兵力。
因手续出自张仁愿之手,印信、兵符等都没问题,本身就是道真正的公文,哪里能查出纰漏来?如果非要拿到他们不合法的凭据,只有追查这股人马的具体编制,但这种事儿涉及的就广了,必须经过几个衙门,张仁愿及幕僚一句话就能制止的事儿。
于是同俄特勒部便大摇大摆地向南行军,简直是畅通无阻,遇到关卡,只要亮出加盖了朔方军总管和安北都护府印的公文,兵符一合,就能立刻放行。
唐军这套严密的典章制度在面对落后的蛮夷部落时非常好用,既能保证安全又能保证诸部按照上峰的部署快速协同,但真正的漏洞就出在自身,正如一句话“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
因为天气严寒,突厥人的头部裹着布和毛皮遮得几乎只剩一个眼睛,身上又穿着唐军铠甲,不仔细看实在无法让人有什么怀疑。但过了半月之后,突厥轻兵携带的粮草补给告罄,需要从唐军军镇得到补给,这次就出了点问题。
上方早已给军镇下了命令,让他们准备一批粮草,程序上是没有问题的。但同俄特勒派人进军仓搬粮时,军镇的将领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发现这些人很多好像不是汉人。
一个唐军将领就疑惑地上来四顾周围打量了一番,指着一个骑士喊道:“你,把头盔取下来我看看。”
普通的突厥兵不仅不会说汉语,连听都听不懂,那骑士见有唐军将领指着自己吆喝,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茫然地坐在马上。
唐军将领就更加警觉了,向身后的军士招了招手,很快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然后他又喝道:“没听见我的话?”
就在这时,张之辅闻声赶了过来,问道:“什么事?”
唐军将领疑惑地看了看张之辅等人,又看了看其他骑士,愣了一会儿也不敢莽撞,只说道:“我与他说话,怎地一副不搭理的样子?安北军都这么副德行?”
张之辅面带笑意,说辞早有准备,便镇定地说道:“有些人估摸着不会说汉话的缘故,都是些粗人,你和他们计较啥?”
“不会说汉话?”那将领皱眉问道。
张之辅道:“三受降城的兵,有的是从灵州招募的鲜卑人,还有投奔过来的突厥沙陀人,很多都不会说汉话。”
唐军将领一听恍然大悟,边军军镇确实有很多募兵,兵员里各族的人都有,确实不是什么稀奇事,方才倒是没想到那茬。
张之辅笑了笑,和那将领一起走进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在物资出入的清单上签了一个名字。那唐军将领看了一眼,忙抱拳道:“原来您就是张总管家的,失敬失敬。”
“哪里,带兵的武将小心谨慎一些并不是坏处。”张之辅淡定地丢下一句话。
众军领了补给物资继续南行,前面远远的一道山脉的影子在灰暗的天边若隐若现,张之辅回头对同俄特勒说道:“过了前面那山就进入关中高原地区,按照唐朝律法边将没有皇帝明诏绝不能带兵进入关中,咱们手里的文牒就没那么好使了。一会扎营修整,晚上才启程,尽量走小道避开哨点关卡。”
“我从未到过关中,接下来的路就全靠唐使了。”同俄特勒行了一礼。
张之辅道:“也不必太担心,安全的路线我们早就计划好了。关中高原贫瘠,照样是人烟稀少,只要保持军纪不得擅自行动,多半是没有问题的……一旦进入平原地区之后,就得随时备战。”
……
同时从安北去关中的还有一拨人马,不过这批人只有几十个,大部分是些杂役,其间还有三两个官吏加上一个老道和随从二人。一帮人押着一块石头千里赶赴关中,手上也有通关文牒。老道手里的印信更管用,有朝廷门下省的文书,从草原到关中高原一直进关中平原都十分顺利。
他们人少又没有什么顾虑,走得就快,这个时候已经快到华清宫了。
华清宫的官吏得到消息后便接待了这批人,杂役官吏等交接登记了事情就打发了,石头交给了华清宫的人,老道三人被安排留下等着太平公主的召见。老道号称张天师,随从一男一女也报了姓名贯籍等名目,并有画师专门为他们画像,然后用文字描述他们的长相特征等信息……这时没有照相技术。
华清宫果然是管理森严,老道等人到了地方之后折腾了大半天还在宫门的一处房屋里,连宫门都没能进去。
他们的各种信息先被登记造册,搜身倒是没有,因为全身的衣服着装都要换新的。三人被分开带进了三处地方沐浴更衣,先用洗涤温水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头发也洗了而且被服侍他们的奴仆或丫鬟重新梳理了头发,一则让他们用比较好的形象面见太平公主,二则检查头发里没有没藏什么可疑之物,如针、毒药等玩意。洗干净了才用放了香料的水泡上半个时辰。
到得旁晚,老道等人总算是被收拾整洁了,连鞋子袜子都是华清宫里拿来新换的,而他们随身的饰物衣服等被收去暂时保管了。
老道对接待的官员说道:“我那乌木剑是法器,你们能不能还我?”
官员道:“按照规矩不能带东西进去,何况是兵器?”
“兵器?”老道几乎跳了起来,“你见过用木头做兵器的?拿来试试重量不就知道了,贫道没有法器,太平公主殿下万一让露两手,如何是好?”
官员道为难地想了想道:“我可担不起责任……除非先把法器扯开了仔细检查之后倒还可以。”
“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哪里能扯?唉,算了,到时候就说你们把贫道的法器收了没法施法。”
不料那官员不为所动:“殿下要怪罪也无法,本官只按典章办事,绝无徇私也无渎职!”
老道只得作罢,等着宫里的奴婢送了晚膳过来,让他们吃饱了休息一晚,明日召见。老道抱怨道:“怎么全是素的,连一块肉都没有?”
一旁的奴婢忙道:“膳房听说是僧道中人,便准备了素食,以免犯了什么忌讳。”
老道骂道:“道家和佛家能一样吗?”
反正师徒三人事儿挺多,给大伙刺头一般的感觉,不过他们是太平公主要接见的人也不能太怠慢了。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经手此事的上下官吏胥役都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一章 释义
第二天上午送石头的老道张天师被通知到芙蓉殿面见太平公主,就是从宫门这边穿过湖泊上的宽桥正对面的那一幢二层宫殿。
按日子算已是春天时节了,但腊月刚过关中的严寒并未减少,华清宫依然笼罩在白茫茫的雪中,未见有春|色的迹象。不过有温泉的地方会温暖一些,比如太平公主住的那座长春殿从名字就可得而知。太平公主年前就惦记着修这座华清宫,就是为了避冬来的,他们估计要开春后才回长安。
前头的宦官缩着脖子忍着寒冷带着老道等人从湖泊上向前走,冻得人一路无话。不过六七和百月却忍不住东张西望,瞧着这美轮美奂的宫室雪景,特别是百月到底是个小姑娘,一双好奇的眼睛四处观赏着。
老道提醒道:“多个心思,咱们是去见太平公主殿下,别出错。”
进得芙蓉殿,一股子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三人都惊叹于里面的华丽贵气,百月默默地打量那层层幔帷之处侍立的许多宫女,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绫罗编织的美丽衣服。
“啧啧……”刘七嘴里不禁发出了声音。前头的那宦官哼了一声,大抵是一种鄙视的意思。
走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就到了一处十分宽敞明亮的地方,大白天的灯架上都点着许多蜡烛。这要在百姓家,晚上为了节约灯油都早早地睡了,白天还点灯非得被骂败家子不可。
上面有个木台子,台子后面有一副又高又宽的山水画屏风,但此时屏风前的宝座空着,太平公主还没有来,周围侍立一干宫女宦官。
带着他们进来的人说道:“道长在此稍候,殿下一会就到了。”
老道撸|着山羊胡装作仙风道骨的样子微微点头以示回答。可惜他那随从刘七实在不配合,大咧咧地指着一幅画的裱框道:“该不是金子做的吧?”
老道:“……”
刘七一面说一面瞅着那画框往前走,想凑近了瞧,不料“哐”地一声撞到了摆在墙边的一张大案,他的个头大一撞之下力气不小,偌大一张结实的木料大案撞得直接挪了位置,摆在上面的一个瓷器瓶子摇摇晃晃地眼看就要摔将下来。
“啊!”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发出声来,一齐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摇晃的瓶子,就算站得最近的现在要去救都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摇晃了两下,总算是一头歪了下去……“哐”地一声碎成了瓷片。
刘七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哭丧着脸看着老道。
一个宦官怒道:“懂点规矩么?!不知礼数随便就能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老道忙道:“劣徒没见识,不慎摔坏了东西,一会等殿下来贫道向她请罪。”
就在这时,台上的一个宦官走了下来,下面的宦官急忙住了嘴,恭敬地叫了一声“鱼公公”,现在这个宦官的品级比较高一点。他不是鱼立本是谁?
鱼立本道:“不就是一个瓶子么?什么事儿都去劳烦殿下,还要咱们干什么?叫人来把碎片收拾了,这事就到此为止,道长是殿下要召见的贵客,不得怠慢。”
宦官们忙恭敬地说道:“是。”
老道向鱼立本道谢,又瞪了刘七一眼,刘七低头不言,老实了许多。这时几个人把老道他们大老远运来的那块石头给抬进来了,还在地板上垫了一块红色绸缎,然后把石头放在上面。
又过得一会儿,就见一群人前呼后拥着一男一女两个衣着华丽的人从帘子里进来了,但见那艳丽的女人浓妆盛服,大红色的拽地长裙,一身珠光宝气,就算是没见过太平公主本人,此情此景见着这么一个女人任谁都猜得出来是她了。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穿着紫团花锦袍的高大男子,饱满的额头、沉静的眼神、面色有些黑,眉宇间的英气内敛,走起来路来步伐十分沉稳,老道一见心下就一怔,猜测此人便是薛氏,感觉不是个善茬。
鱼立本急忙迎了上去,腰弯得非常低,然后在太平公主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老道心想:恐怕是说刘七打破瓶子的事儿?
果见太平公主不经意的目光从刘七身上扫过,并不提那事儿,径直就走到了宝座前,薛崇训忙上前轻轻扶住她的手,她霸气地正身一坐,一拂宽袖,一股摄人的威严从上无形中散发出来。
老道带着两徒儿上前两步,拜道:“山中贫道拜见殿下。”
“请起,还不给道长搬个坐的?”太平公主随和地说道。
老道发现太平公主身边还有个眉清目秀穿道袍的女道,心说太平公主肯定也对道教有些兴趣,这才带个道士时刻侍奉左右。
这时太平公主看着殿中的石头问道:“上面出现的是什么字?”
鱼立本伸长了脖子瞧了一眼说:“奴婢不认识那种字,有点像上古先秦时的篆体。”
太平公主又看向老道,老道忙起身说道:“一共四个字,后面两个字解出是‘河东’,可前面两字老道也不解,正琢磨呢。”
薛崇训一听河东两字就提起神来,他的籍贯就是河东,自然对这两字比较敏感,看来这块石头显然和政治|挂勾了,不是关于自己的是什么?
太平公主道:“鱼立本,你去叫几个博学儒士过来瞧瞧。”
“且慢!”老道忽然说道,“贫道却不是认为华清宫的博士学识不够……”他一面说一面掐指一算,正色道,“天意如此,让贫道不能解开前两个字,便应顺其自然不可强求也。”
“怎么个顺其自然?”太平公主见他故弄玄虚也不急,饶有兴致地问着。
老道说:“当它该解开含义之时自然就开了,便为顺其自然。何不等殿下回到长安后,让朝中文武一起看看,千官百僚总归有人博古通今,不是就自然而然了然么?”
太平公主略一沉吟,顿时笑了出来:“有意思,正是自然而然才有意思……”
薛崇训面无表情,可心里却骂起来:他|妈|的说了一堆废话弄了这么一阵玄虚不就是出个馊主意么,拿到满朝文武面前解,不就是为了造势?
太平公主笑道:“你和张仁愿认识多久了?石头从山中发掘而出,可是张仁愿上的奏章。”
老道说道:“此前并不认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