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父母呢?
不知道。常曼一脸的忧伤,我伯母说,我一生下来我的父母就去了别的地方。我至今也没有见过我的亲生父母。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去了别的地方还是已经死了。或许已经死了。刚才看见你和你父母离别的情景,我突然想哭。骨肉情,是世界上最难割舍的。幸好我已经习惯没有父母在身边的日子,伯父伯母爱我,但他们不会像父母一样严格地管着我。
我从来没见常曼如此的伤感。常曼也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这些。想不到常曼的身世还这么悲惨。
我第一次主动地把常曼揽入怀中,常曼,别伤心,有我呢!
列车开动了。我们去的是西域。
西域一直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一想起西域这个忧伤的名字,就有一股温热的东西在我的眼里流动,我因西域而忧伤。
十八岁是出走的年龄。十八岁,不管你考没考上大学,都应该出走。我的骨子里流着叛逆的血,常曼的骨子里也流着一股叛逆的血,自豪的骨子里也流着一股叛逆的血,于是我们三个悲壮出行。去哪里呢?去西域吧,因为那里有我们热爱的余纯顺。也许是太爱余纯顺,也许是余纯顺的灵魂在召唤我们,酷爱行走的心灵永远不会因为时空的变幻而陌生。西域,那是一个神奇美丽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充满清新,那里的湖泊充满着宁静,那里的大地充满血色。
坐在列车靠窗的座位上,我的思绪像火车一样飞驰。我看见对面一位穷困潦倒的乘客在忘我的狼吞虎咽,而另一位优雅的素食主义者,并不是我的猜想,他曾经拒绝过我们荤腥的食物,则在独自品味着窝头和咸菜酸涩的滋味。我感觉我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种忧虑的风情。我不是素食主义者,但我也不会放弃素食的甘甜与醇香,克服饮食与味觉的障碍安然融入可能遭遇的种种群体,这是行走江湖必须具备的一种素质。对面的素食主义者是一个流浪艺术家,他的行装透露了他的身份。一头棕色的长发披散下来,黑色的夹克配上破烂得很有艺术的牛仔,怀抱着一把破旧的吉他。我有一股急切想与他交流的欲望。于是当我再一次拿出美味的食品时,仍然没有忘记向他发出盛情的邀请。但是他仍然是很有礼貌的拒绝了,沧桑的脸上挂着安详的笑容。
你很执著,我说。
你也一样,他说。
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咸菜和馒头。
我并不是在每个地方都吃咸菜和馒头。
如何称呼你?
流浪者。
有目标吗?
西域。
西域,当这两个字从流浪者的口中吐出来的时候,我的灵魂再一次被震撼了。我不知道我和流浪者在此时此刻的邂逅是美妙的缘分还是刻板的宿命。
我说,很巧,我们也是去西域。可否同行呢?
不必了。我和你们不同,虽然我们都爱行走,但你们是高贵的行走,而我是低俗的行走。况且,下一站我就要下车了。
于是我再也找不出话题来了。我只好把目光从流浪者身上移开,移到窗外,窗外成排成排的树木飞速的倒退,亦如我的思想。
流浪者自弹自唱起他自己写的歌。
流浪者的脚步没有尽头
我们行走 我们找寻
行走在天堂和地狱之间
寻找破碎的文明和坚硬的精神
寻找自然的本真和历史的伤痕
我们行走 我们放逐
行走在城市森林和阡陌小路之间
放逐我们飞翔的心灵与自由的脚步
放逐我们沉重的生命和压抑的灵魂
这是一张张游牧的书桌
这是一曲曲忧伤的歌谣
这是一把把精神的细粮
……
流浪者的琴声悠然而辽远,流浪者的歌声苍茫而凝重。
果然到了下一站,流浪者背起行囊潇洒而坦然地走了。
我追到车外,握住他的手,我相信我们会有缘再见的。
后会有期,他这样对我说。
流浪者走了,自豪伏在窄小的桌子上打盹,常曼又恢复了她的本性,当着众人的面又开始侧着身搂着我。我说过我不喜欢常曼动不动就搂着我,可我刚刚安抚了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把她推开。可常曼却得寸进尺,又开始疯狂地亲吻起我来。这下,我们周围的那些昏昏欲睡的乘客像喝了兴奋剂一样一下子精神抖擞,擦亮了眼睛,把目光全都聚集在我和常曼身上。我如芒在背,故意踩了踩自豪的脚,想把他弄醒,这样常曼就不会当着熟人的面恣意妄为了。自豪醒是醒了,可常曼完全无视他的存在。面对常曼热情地拥抱和亲吻,我是在无心回应。无奈之下,我只好把常曼的头按至我的胸前不准她动,这样常曼就安静了。不一会儿,常曼倒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我们是在华灯初放的时候,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下火车的。我们无心顾及西部城市别样的夜景,找了一个舒适的旅馆痛痛快快的睡了一觉。第二天我们很早就起来了,并不是我们愿意起来,只是这里的太阳出来的太早。我站在旅馆的窗前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眺望,好高远的天空,好辽阔的大地,这就是西域了!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西域了!我们骑着奔腾的骏马,在西域大草原上尽情的驰骋,我们买下藏民的哈达,登上帕米尔高原,实现了对帕米尔少女和雪山的幻想,在荒野的路上看见一条被拴死的狗,常曼为它垒了一个坟,并为它洒了几滴泪。享受了一顿荒野大排挡,嘴角带着手抓羊肉和马奶酒的余香来到香梨之乡库尔勒采了一束忧伤的无花果,随着驼铃穿越了一段短暂而惊奇的丝绸之路。在喀什,常曼遭受了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没有恶意的调戏,常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而把那个中年汉子调戏了一番。在塔县的旅馆里眺望石头城的遗址和它背后若隐若现的神山牧什塔格峰,来自远古与神灵的忧伤填满了我的心坎。那些离去的,那些存在的,那些未知的,太多太多的诱惑,太多太多的迷茫,从而太多太多的忧伤。这就是西域了。或许西域本来就是一个忧伤的地方,每一寸土地,每一棵草木,每一个生灵都可以激发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无限忧伤。我五岁那年的忧伤赤裸裸的展现了出来,忧伤无罪,也不是廉价的,同时放牧自己的脚步和心灵,是另一种体验,另一种思考。开始在路上,进行在路上,结束在路上,一切美丽而残忍。
西域,它属于向往天马行空的人。
西域,它属于渴望生活醉意的人。
西域,它属于追求心灵自由的人。
最后我们来到了罗布泊,这里有我们敬仰的余纯顺。可是我们踏遍了罗布泊再也找不到余纯顺的身影了。余纯顺去罗布泊考察,用车子把食物载到罗布泊的一个地方埋了,可余纯顺回来的时候却再也没找到他的食物。余纯顺就这样永远的葬身于罗布泊,就像黑子永远的葬身于芦苇荡一样。罗布泊是死亡之海,我们无法深入其腹地,只能在它的边缘地带徘徊。也许真的是天意,在我们结束罗布泊之旅时,我们再一次神奇般的遇到了那位素食主义者兼流浪艺术家。
你好,我说过我们会有缘再见的。
殊途同归。我看见他的眼里有我一样的兴奋。
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可以。
这下你总该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了吧?
我从小就没有名字,流浪者是我自己给自己取得名字。
我告诉了流浪者我行走的路线,流浪者也告诉了我他行走的路线。
流浪者阴郁地说,你那条路线太残忍,我走过多次。
为什么?
你不觉得吗?充满了太多的死亡与愚昧。
于是我开始回想我所经历的两次刻骨铭心的死亡。
第一次是在纳木错湖。纳木错湖被藏民誉为圣湖,传说是圣姑为救济当地缺水的灾民幻化而成。我们是在早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到达纳木错湖的。那时的纳木错湖碧波万顷,金光闪闪,像一块巨大的嵌着波形花纹的翡翠。纳木错湖没有天鹅飞过,却比我们藕香村隔壁再隔壁的天鹅村的芦苇荡要有气势得多,一眼望不到边,有点大海的味道了。这时候我们看见一支由老人组成的藏民队伍阴沉沉的向我们走来。他们带着宽大的帽子,拖着破烂不堪的长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纳木错。老人们风吹日晒的脸上被岁月的刀子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当他们走到纳木错湖边的时候,长长的藏民队伍齐刷刷地坐了下来,以最虔诚的姿态面对着圣湖。只有为首的一个抛开长长的衣袖,举起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停吟了片刻,然后带着他的咒语婴儿被抛进了纳木错湖。婴儿从高高的上空落下,还没来得及啼哭就被淹没在湖里。这时,纳木错湖剧烈的动荡起来,接着湖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红影,但很快红影就消失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出现后,纳木错湖又恢复了平静。那一刻,我们感觉有一股巨大的风从我们身边刮过,我们感觉大地在摇晃。常曼的惊叫声惹来了藏民老人愤怒的目光,我们惊心动魄的逃离了纳木错。
第二次是在去拉萨的路上。我们的车被一位朝圣者挡住了去路。我们下车发现这位朝圣者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们不忍心丢下他不管,于是就把他抬上了车。朝圣者的膝盖流了很多血,于是我们拿出药和纱布准备为他包扎。可他拒绝我们的救治,双手死死地抱住膝盖。我们和他说话,他也听不懂。他和我们说话,我们也听不懂,司机也不懂藏文。我看见朝圣者似乎很焦急的样子,似乎对我们擅自把他抬到车非常不满。可是我们又对他迷乱而古怪的手势以及吱吱呀呀毫无办法。后来我看到他用脚踢门;我才明白他想下车。于是我叫司机停车;朝圣者几乎是爬着下了车,然后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又艰难的撑起来,一跪一拜的顺着原路爬回去了。常曼说,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等我们从拉萨返回来的时候,那个朝圣者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们下车一摸他的鼻息,他已经死了。
我问流浪者,我始终不明白那些藏民为什么要把婴儿投入湖中,还有,那一道红色的影子难道是我们的幻觉?可是我们却那么真实的感觉到它的存在。
流浪者说,红色的影子可能是真的,那是传说中的湖怪,一种身体庞大的食人鱼。纳木错湖附近的牛羊马匹等牲畜经常无缘无故的失踪,很多藏民亲眼目睹了湖怪在湖中兴风作浪,往往是红光一闪,在纳木错湖饮水的牲畜都被卷进了湖里,连人也一样。至于那些藏民为什么要把婴儿投入湖中,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猜测,这可能是他们迷信的做法,他们想用婴儿供奉湖怪,祈求湖怪给予他们风调雨顺、平和安宁的日子吧。那样一个幼小的生命就这样投入湖中,真是太残忍了。这就是愚昧。这时一个宗族的愚昧,你用思想和精神无法改变它,只有靠时间和科学来改变它。
那么,那个朝圣者呢?
他是为了信仰而死。他必须向着他朝圣的方向不停的行五体投地大礼,直到抵达他心目中的圣地。在这期间他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哪怕是死亡。
来自远古和神灵的忧伤再一次填满了我的心坎。这就是西域了。
开始在路上,进行在路上,结束在路上。一切美丽而残忍,我说。
流浪者又要和我们告别了。这次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碰到他,但我仍对他说,我相信我们会有缘再见的。
但愿如此,流浪者淡然的答道,依然是安详的笑容。
流浪者又开始自弹自唱起他自己的歌谣。
流浪者的脚步没有尽头
我们行走 我们找寻
行走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寻找破碎的文明与坚硬的精神
寻找自然的本真和历史的伤痕
……
这是一张张游牧的书桌
这是一曲曲忧伤的歌谣
这是一把把精神的细粮
大学
自豪误打误撞得和我进了同一个班学习,设计艺术系摄像摄影专业A班。我们还分到了同一个宿舍,自豪成了睡在我下铺的兄弟。我们是四人间宿舍。还有两个室友,一个来自南方堕落城市的陈际军,一个后背刺青的混血儿,自我介绍的时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模样,冷冷的说到,陈际军。拒绝了自豪伸出的热情的右手。另外一个是来自冰天雪地的哈尔滨,典型的一个豪气冲天的东北汉子,他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操,这么小的房间!然后伸出一只大手,牧原,多多关照。常曼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竟然选择了和我一样的专业。我说,恐怕你连什么是摄影都不懂把?常曼嘴巴一撇,摄影不就是照相吗。再说我又不是为摄影而来,我是为你而来。可是你也不能如此浪费你的时间啊,你应该选一个你感兴趣的专业。我什么专业也不感兴趣,我只对你感兴趣。徐亮,你就别为我操这个心了,如果你真的关心我,今后就对我好一点!真是好笑,常曼说我关心她,我只不过担心她又和我分到一个班,整天缠着我而已。我说,真拿你没办法!常曼却朝我扮鬼脸,龇牙咧嘴的笑。好在老天有眼,把常曼分到了B班。常曼一肚子的怨气向我倾泻,她指着我鼻子说,徐亮,别以为这样你就可以摆脱我了,我要去找系主任,我要系主任把我调过来!我抓住常曼的手,你别天真了,你以为你是谁啊!这里是大学,是离我们家乡很远很远的大学!可常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还真去找了系主任,结果常曼果真被调到了A班。常曼告诉我,她本来就是A班的,是打字员弄错了!我惊呼道,这时候什么世道!
我不信常曼的话。我去找系主任。如果调班那么好调的话,我干脆就调到B班去。我敲门,走进了办公室。不愧是我们系的一把手,办公室的豪华气派就显出来了,窗明几净,是个办公的好地方。我想象着我将来也会有这么一个办公室。可我今天来并不是想什么办公室的。
有什么事儿吗?
系主任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几乎要失态的叫他秃头班主任了。系主任太像我初中时教我的那个秃头班主任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怀疑他是秃头班主任的孪生兄弟。可是其他的人都叫他吴主任,而我的秃头班主任姓黄,看来只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我也只好跟着他们叫吴主任。
吴主任,我说,我想问你一点事。
说吧。吴主任又低下头忙他的去了。
常曼为什么可以调到A班?我开门见山的问。
我认为我这个问题不值得系主任抬起他高贵的头,可他仍然抬起他的头,而且还摘掉了眼镜,用一种我说不出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
你是常曼什么人?
我不是常曼什么人,我只是A班的暂时代理班长。我想,作为一个班长有权了解这些情况吧?
我并没有说谎。开学第一天的系新生大会,辅导员就是这么宣布的:徐亮,A班暂时代理班长。至于我为什么会成为代理班长,我估计这只是我的运气。
你是徐亮,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
代理班长嘛!我怎么会不知道?
吴主任似乎想岔开话题,他又说,徐亮,听说你在高中时就拿了好几个全国摄影大奖,不错嘛,好好学,你必将前途无量。
吴主任,我在高中的事情这您也知道?
你的档案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嘛!
我恍然大悟,但我还是领略到了吴主任的利害与狡猾。
我说,吴主任,现在你该告诉我常曼为什么可以调到A班了吧?
吴主任似乎对这件事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