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欲绝吗?我想我母亲肯定遇到了什么让她更伤心欲绝的事情。但事实上确实如此,我母亲像是受了哪位菩萨的点化,突然觉得儿子比自己更重要起来。我母亲先是在我一夜未归的那个晚上等了我一夜。第二天早上我母亲饭也没吃就开始出去找我。只是我母亲在出去找我之前仍然精心为自己打扮了一番。我母亲就是这样,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卸去她那华丽的装饰,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在藕香村人面前显示她的高贵,她需要这些,需要这些给她信心和尊严。于是我的母亲穿着高跟鞋穿梭在藕香村的里里弄弄,那高跟鞋发出来的声音与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喊相映成趣,倒也成了藕香村一道绝妙的风景。只是藕香村的女人们怎么看我母亲都不顺眼,都啥时候了,还只顾打扮自己!而藕香村的那些男人们呢,在我母亲哭哭啼啼的时候,在我母亲不喊不叫的时候还觉得她上眼,可是我母亲一哭起来,痛苦不堪的叫起来,他们就会觉得别扭极了,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啦。几天下来,我母亲憔悴了不少,嗓子也喊破了。但这几天我母亲又像是一个模特在藕香村这个大舞台上召开一次空前绝后的个人时装表演大会,母亲一天一套服装,一天一个造型,直看得那些女人七窍生烟,直看得那些男人们乱眼迷离。有一天我在涛哥家里听到了母亲呼唤我的声音,我母亲站在涛哥家门口久久不肯离去。但是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出来的念头,因为我觉得我母亲叫我的声音太不感人啦,像唱戏一样。
我觉得我更想知道黑子母亲的情况。我更想知道黑子她妈在黑子失踪后有什么反应,这跟我有很大的关系。
涛哥说,黑子他妈,好像没有你母亲那样伤心。
涛哥去打听了一些情况如实地告诉了我。
黑子他妈在得知黑子失踪了的消息后马上就心急火燎的赶往我家,向我母亲要人。
黑子他妈站在我家门口双手叉腰,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开口就是一阵破骂。
素玲,你给我出来!素玲,你这骚货,你这狐狸精,给我出来!别以为你给我介绍了志清就像天王老子似的骑在老娘头上,连门都没有!秦玲你这骚货,偷了我家男人还想偷我家黑子,你这没心没肝的,你这丧尽天良的,你这遭雷打的,给我出来!别以为老娘好欺负,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想胡作非为,做你的狗日梦去吧!我柳茹是谁都不怕!你素玲算什么东西!臭婊子,狗娘养的,除了知道偷男人还知道什么!你以为你和志清干了什么勾当我不知道,志清都告诉我了。哼,想勾引我男人,今天我柳茹不和你拼了,誓不为人!
我母亲听到柳茹的叫骂,打开大门,并不气恼的对柳茹说,妹子,什么风把你吹过来的啊。屋里坐吧,来呀,妹子,我们有话好好说。
柳茹哼了一声,来就来,老娘还怕你不成?
柳茹走到我母亲面前,我母亲不动声色地甩手就是一巴掌,我母亲五个红彤彤的手指马上就留在了黑子他妈肥胖的脸上。
柳茹,你听着!这一巴掌是你刚才胡言乱语所付出的代价!你家志清算什么男人,我用得着去偷你家男人?!你也不想想你脸皮有多厚,你这种没有教养的女人,男人被偷了也是活该!我好心拿几条烟几条酒去看你,却被你说成这样,真是不知好歹的家伙!
柳茹是纸老虎,我母亲的这一巴掌反倒把她打得安静下来。
那么,就算这件事我错怪了你,我家黑子呢?你家亮子把我家黑子藏到哪里去了?!我亲眼看见你家亮子把我家黑子带走的!我家黑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柳茹饶不了你!别站在那里摆谱,快叫你家亮子出来!
哈哈!你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是我家亮子带走了你家黑子,怎么不说是你家黑子带走了我家亮子?我家亮子比你家黑子才大少啊,你掰一下手指数一数啊!要亮子是吧?要亮子就自己找去,别到我家里来撒野!
好,不交是吧,你不交是吧。那就看老娘我如何要你交了!
柳茹说完,纸老虎又变成了母老虎。柳茹的手向我母亲的脖颈伸来,似乎想掐死我母亲。我母亲抓住了柳茹的双手,柳茹腰肥体壮,手无缚鸡之力很快她的手被我母亲扭住,动弹不得。柳茹趁我母亲不备挣脱出一只手来扯住我母亲的头发,我母亲也去扯她的头发。这下柳茹可占了便宜,因为我母亲留的是长发,柳茹留的是短发。柳茹一把就抓住了我母亲的头发,用力一扯,一小攥头发和一只漂亮的发卡就掉了下来。我母亲疼得尖叫了一声,突然变得疯狂起来,不要命了似的伸手去抓柳茹的头发。可是怎么抓都是那么几根,于是我母亲变换了策略,饿狼扑食似的扑向柳茹,企图用脚把柳茹放倒在地。柳茹见势不妙,也紧紧地抱着我母亲。就这样我母亲和柳茹势均力敌,僵持不下,谁也动弹不得,谁也占不了便宜。我母亲和柳茹扭成了一团肉球,不知过了多久,各自哭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我母亲和柳茹突然觉得对方和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都松开了对方。嫂子,我们不打了,我们都是苦命人啊,我们一起去找我们的儿子吧。柳茹这样说。柳茹,我们不打了,我们都是苦命人啊,我们一起去找我们的儿子吧。我母亲也这样说。
于是,藕香村的那个秋天整天响彻着我母亲和柳茹呼喊我和黑子的凄厉之音。
我是在梦见了黑子之后决定回家去见我母亲和黑子他妈的。
我并没有在晚上梦见黑子。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暖暖的阳光从天窗射进阴冷的屋子。涛哥出去了,空空荡荡的屋子只剩我一个人,我百无聊赖的坐在椅子上望着从天窗上射下来的阳光发呆。这个冬天太冷了,所以这阳光久显得弥足珍贵。这阳光立刻温暖了我的脸和我的心。我很快就醉倒在阳光里。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轻轻的拍我的肩膀,我敏感的回过头去,却没发现任何人,当我转过头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黑子正向我走来,他伸出一只手,两片嘴唇缓慢地蠕动着,亮哥,救棗我,亮哥,救我……黑子伸出的那只手慢慢地变大,直向我的脖颈逼过来,很快,黑子的手捏住了我的脖子,我听见“咔嚓”一声,我的喉结断了,我惊叫道,“救命啊”……后来我就醒过来了。我知道我做了一个恶梦,我的内衣全被汗湿了。这个时候,我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决定了,我必须回去面对这一切。于是我拿出一张纸给涛哥留言:涛哥,我走了,我想我该回去面对现实了。我不想整天生活在忧虑与恐惧之中。涛哥,请放心,我会好好处理一切的。
于是我有点悲壮而决绝地离开了那个曾经窝藏了我三个多月的屋子。我走在蓝天大地之间,恍若隔世,似乎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我决定先去找自豪,不管怎样,我要去好好谢谢他。
一路上我遭遇了许多藕香村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和善意的劝告。
亮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快回去吧,亮子!你妈找你找得好苦啊!
他们都这样对我说。我对他们的话不做任何回答。我继续走自己的路。
幸好,我到自豪家里的时候,只有他和他咿呀学语的妹妹在家,如果他父母在家的话又会惹出很多麻烦。
自豪见了我像是见到天外来客一般眼里发出兴奋的光泽。我和自豪相互拥抱了一下。
亮子,这些天你都在哪啊?你还好吗?
我一直躲在涛哥家里。今天我是特地来感谢你为我保密的。
没什么,好兄弟嘛。
谢谢你,我的好兄弟!我知道你为我保密吃了很多苦。
我又拥抱了一下自豪。
那么,现在你打算去哪?
去我家,去黑子家,去告诉我家里,告诉黑子的爸爸妈妈真相。
你?亮子,那你这些天不是白躲了吗?
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那好,我就等你的好消息吧。还有,你要快点回学校来,初中不比小学了。你缺的课笔记我都给你弄好了,你一回学校我就给你!
嗯!
我谢了自豪,向家里走去。
我踩着破碎的阳光行走在通向我家的那一条小径上,屋檐和草垛子上稀薄的白霜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地隐去。虽然有阳光,但天气仍然很冷。哈出去的热气也带着一般凉飕飕的寒气。没有一个人影,藕香村的冬天向来比较冷清,家家户户都在封闭的屋里烤着炉火、嗑着瓜子,聊着家常,挫着麻将。藕香村最冷清的季节很容易就这样被打发过去。偶然路过的几家院子,几条看家狗被冷落在外,闭着眼睛蜷缩在角落里不停地哆嗦。藕香村的冬天太长了,怎么睡也睡不过去。藕香村的狗和人一样,都很讨厌冬天。远处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预示着藕香村的春节就要来临,也使藕香村的冬天显得更加凄凉。这条小径比较隐蔽,一路上我没有遇到一个熟人。我就这样来到了我家院门口,多么熟悉的院门口,可惜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踏进这个院门了。院门上特大号的牛头锁赫然在目,我还记得这是爷爷装上的,爷爷拿着铁锤“咚咚”的费力的敲着,一不小心,那重重的铁锤就砸在了爷爷的手指上,鲜血立刻从他得指甲逢里流出来了,染红了那把牛头锁。至今,那把牛头锁的锁孔里还留有鲜血的痕迹。每当抚摸着这把锁,爷爷的音容笑貌依稀就在眼前,这个时候,仿佛爷爷就在我身边,也在抚摸着我。
卖豆腐的张大妈从我家院门口走过。
亮子,要豆腐吗?老的、嫩的都有。
张大妈放下担子,用搭在肩上的毛巾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汗。张大妈还是那句话,以前爷爷在的时候,,张大妈也是这样说的。爷爷爱吃豆腐,我觉得老人都爱吃豆腐。我也爱吃豆腐,但我和爷爷的口味不同,爷爷爱吃老一点的,我爱吃嫩一点的,所以每次买豆腐都要买一块老的一块嫩的。次数多了,张大妈也就摸清了我和爷爷的脾气,再来的时候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张大妈卖豆腐卖了一辈子,爷爷说,亮子啊,张大妈家那座新盖的楼房就是她卖豆腐卖出来的。如果你不努力学习,考不上大学就跟着张大妈去卖豆腐吧,呵呵,说不定我家亮子也能卖出一座楼房来呢!我看见张大妈的那根扁担已经弯的不成样了,而她的背也差不多跟她的扁担一样弯了,而张大妈自信的笑容和用劳动换来的喜悦依然在她那布满了鱼尾纹的脸上欢快的跳跃。
我没有回答张大妈的问题,我说,张大妈,你该换根扁担了。
张大妈略带尴尬地笑了笑,知道我是不会要豆腐的了,挑起担子晃晃悠悠的走了。
我走到我家大门口,我看见两扇大门已经被我母亲请来的师傅粉刷得焕然一新。我推了一下门,没有开,门是闩着的。于是我就去后门,但后门也是锁的。我不想叫我的父母,于是就靠在门上坐下来等他们来开门。这时候,我隐隐约约的听到从我父母的房间传来了争吵的声音,接着,这声音就转移到了堂屋。我透过门缝,看见父亲只穿了一件裤衩,母亲只穿了一件睡衣。看来我的父母已经吵了很长时间了,从床上吵到床下。他们两个似乎在争抢着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我看见我父亲的左手紧紧地攥着什么,而我母亲却用两只手去掰父亲那只攥紧的手。力南,你放开,你过给我放开!今天我一定要看清是哪个狐狸精把你迷住了!我母亲叫嚣着,整个身体就吊在我父亲的那只手上。我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一甩手就把我母亲掀翻在地。然后他把手上的东西撕成了碎片,原来是张五寸照片,放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然后吞咽了下去。我叫你看,我叫你看!现在好了,你有本事去看啊!有本事拿把刀来,把我的肚子剖开,去看啊。好,徐力南,你有种!总有一天,我会把那个狐狸精揪出来的!到时候我叫你出不了这个家门!于是我母亲开始砸东西,她掀翻一张她亲自买回来的桌子,把桌子上所有的玻璃杯打碎在地,然后又用椅子去砸地上的碎玻璃。可我父亲完全不把我母亲的所作所为放在眼里,他点燃一支烟,悠哉游哉的吸着。摔吧,使劲摔吧,摔坏了我看你用什么!我看不下去了,我踢了两下门,然后就跑开了。我不想回去了。现在不是时候。
我母亲听到踢门声,鬼哭狼嚎似地骂道,踢什么踢!踢你个头!踢你老娘啊!
我在心里笑了笑,是啊,我是在踢我的老娘。
我真的是无家可归了。我失魂落魄地在藕香村游走。
去哪里呢?去黑子家吧,告诉黑子他妈,黑子死了,黑子被我害死了。
我来到黑子家。黑子他妈在她的小卖部忙碌着,她把称好的白糖装进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打好活结,忽觉不妥又解开活结,抓出一把白砂糖再称一次。嘿嘿,我就知道多了,你看现在秤杆还敲得老高呢!不行,我得再拿点出去,要不这样下去我不亏死!黑子他妈自言自语,又狠心抓了一把出去,这下秤杆相当平了还有往下走的趋势。好,这样好,这样刚好。黑子他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正说着,秤杆迅速地掉下去,秤砣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黑子他妈的脚丫子上。黑子他妈暗地里惨叫了一声,这狗日的秤砣!这时,恰好有一个人来小卖部买白砂糖。我看清了,是那个我在她塘里钓鱼被她抓住了的母夜叉。母夜叉裹了一件厚棉袄,像被砍去一截的树墩。母夜叉说,给我称一斤白糖。黑子他妈就把刚刚称好的那包白糖给了母夜叉。母夜叉掂了掂分量,够吗?不够我可回来找你算账的。放心吧,我柳茹做生意从来不缺斤短两。母夜叉走了,可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她又回来了。柳茹,你的话说得很中听嘛,可是不中用!不知是你的称坏了还是什么原因,足足少了一两!你看着办吧,今天我家里来了客人也不想跟你吵架!黑子他妈装作惊讶的样子,咦,这就怪了,我刚才称的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被你这一拿去又拿来就少了一两?那可真是见鬼了。柳茹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少了我的称还赖我偷了你的糖不成?今天你可把话说清楚了,想蒙我你还嫩着呢!两张刀子嘴碰在了一起肯定有好戏看了。可我实在不想再看这样的戏了,于是当黑子他妈再一次张大她那张肥胖的嘴时,我向她叫唤了一声。
柳茹阿姨!
我记得我以前从来没有叫过他阿姨。
黑子他妈见了我,惊呆得把手中的一包白糖掉在了地上。她显然没有心思和那个母夜叉争吵了,她换了一包白糖给母夜叉,打发她走了。然后,黑子他妈就从小卖部的窗口翻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亮子,你可回来了!!我家黑子呢?我家黑子是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我家黑子现在在哪里?你告诉我啊!亮子,你快告诉我啊!
我看见黑子他妈的眼泪都已经流出来了,她使劲地摇晃我的手臂,我感觉我的骨头快被她摇断了。
我说,你摇疼我了。
黑子他妈赶紧松开了手,我不摇你了。你快告诉我黑子他在哪里?啊?
他说,他不回来了,他永远不回来了。他说,他要去找他的亲生父母,你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黑子他妈听了我的话,怔了半天,像是失去了知觉,我看见她的眼里充满了绝望。
黑子他妈抱着我痛哭了起来,仿佛我就是她的黑子一样。
黑子啊,黑子,你怎么这么狠心呐!就算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我哪点对你不好啊!你说走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