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眼中露出一丝厌恶和憎恨:“从那天起,我就搬来了这儿。皇上不许我和良羲说这些,我就更不想见良羲。我一见到他,心里就会涌上重重的负罪之感。若非我生了他,他总能投个好胎,也用不着像如今这样,虽是天潢贵胄,却是被人当做棋子一样利用,更何况……把他当做棋子的,还是他最崇敬的父皇。”
筱雨听着,心中有些涩然。
“不过还好。”墨香忽的松了口气,看向筱雨:“夫人,良羲能得你的女儿为妻,也算是皇上……没有泯灭最后那点儿良心。”
筱雨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夫人不是贪慕荣华地位的人,即便夫人的女儿不能成为皇后,想必夫人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惜。”
墨香柔和地看着筱雨,似乎方才那番怨念颇深的话并非出自她的口中。
“今日回去之后,夫人不用再来看我了。”
墨香轻声道:“良羲有夫人这个岳母,想必是性命无虞。我今后会日夜为夫人祷告,惟愿夫人平安顺遂,万事如意。”
墨香起身给筱雨福了个礼。
这是婉转地在送客了。
筱雨心里轻叹了一声。
她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尽管如此……”
墨香抬头看向她。
筱雨稳了稳心神,道:“太子他对你这个生母有孺慕之情,即便你碍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与他太过亲近,但也不用作出一副冷淡的模样。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会难过伤心。”
墨香身形微微一动。
筱雨道:“我的话便也说到这儿,这便告辞了。墨夫人留步。”
筱雨对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殿外的天气微微阴了下来。
楚彧和筱雨不住在大晋皇宫里,商量完事后,他们都会回使馆暂歇。
京郊别院到底隔得有些远,楚彧和筱雨也不能每日跑。
他们每隔三日回去见一见楚晋之和颜氏。
平常无事,倒能够随时都去秦家。
他们也已经去宋府见过了筱雨几位舅舅,礼数都已尽到。
从前的好友都纷纷来与他们叙旧,筱雨见到了十年未见的鸣翠,鸣翠抱着她哇哇大哭,倒是让一旁的扈三弯给尴尬得不行,直笑话她说,这般哭倒显得是他欺负了她似的。
故友相见,当然都是高高兴兴的。楚彧和筱雨的应酬也很多。
而宋氏那边儿,却也在催着筱雨将她几个外孙子带去给她瞧瞧。
楚晋之和颜氏是通情达理之人,虽然舍不得孙子孙女要离开他们的视线,却也并没有强留,让筱雨带了他们去秦家认亲。
见面后宋氏自然又是一番儿啊肉啊的疼爱,大嫂姬元安见到乐儿喜欢得不行,抱在怀里就舍不得撒手,直说自己也缺个闺女,连连逗弄着,让筱雨把乐儿抱给她养。
反观一道跟了来的小舅舅长虹却脸色不大好,气哼哼的好像谁惹了他似的。
秦招禄磕了磕烟杆,没好气地道:“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回家来摆这脸色给谁看?你姐你姐夫揍了你不成?”
长虹哪好意思说自己被外甥给设计坑了?这要传出去,他一世英名都没了。
便也只能闭紧了嘴不吭声。
一边儿的骐儿挤眉弄眼地一直跟他做鬼脸。
筱雨瞧着好笑。
长虹留在别院里,找了不少机会挖了不少陷阱等着骐儿上钩上当,偏偏骐儿就是机灵鬼,往往被他躲了过去,有两次还反陷害了长虹,把个长虹臊得没脸。
他一大人,竟还比不得一个几岁的小娃娃。
强大的挫败感让他越挫越勇,自尊心容不得他低头,不管怎么样都要找回自己的场子。
这甥舅俩可不就是面上你好我好,暗地里斗上了吗?
不过都是些小动作,倒也无伤大雅。筱雨乐得作壁上观,看他们斗智斗勇。
也不用她出手教训长虹了,自有骐儿帮她磨他舅舅的性子。
楚彧笑她做了甩手掌柜,筱雨却眯眯眼笑,说这是“物尽其用”。
☆、1023。第1023章 伤逝
绚烂的夏天渐渐过去了,一场雨一场雨地接连而下,渐渐变得冷了起来。
衣裳都已经加上了。
泉靖珏和楚彧和筱雨商议,觉得使团留一部分人在大晋交流沟通,其余人差不多就该回西岭了。
楚彧没有意见,却是愁眉紧锁。
筱雨轻叹一声。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楚晋之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立秋以来,楚晋之就越发嗜睡,有时候好半天才能喊醒。若不是他鼻翼下仍旧有微弱的呼吸,恐怕大家都会认为,他已经撒手而去了。
颜氏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但真当这一天越来越近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了些许茫然。
楚彧曾经轻声问起颜氏,等父亲故去之后,她有什么打算。
依楚彧的意思,自然是要将颜氏一起接回西岭去的。相信咸宁帝也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为难他。毕竟筱雨的父母双亲,兄长弟妹都还在大晋,真要做人质,也并不是没有。
但颜氏总有她自己故土难离的心思。
她不答应,也没有拒绝。
尤其最近,楚晋之清醒的时候都更少了,颜氏更变得沉默寡言,就连孙子孙女在她面前逗趣,颜氏脸上都堆不出笑来敷衍。
乐儿都同筱雨说,祖母好像有心事,不喜欢理人。
筱雨只能抱着乐儿轻声低叹。
一个下雨的午后,楚晋之精神略好了些,叫来了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
颜氏陪伴在他边上,端着药粥的手微微抖着。
谁都知道,这样的楚晋之,恐怕便是回光返照了。
楚彧带着妻儿跪在楚晋之跟前,听着楚晋之交代遗言。
“……你母亲跟了我许多年,没享什么福,只跟着担惊受怕了。我去以后,你接你母亲去西岭,好好奉养她。”
颜氏默默垂泪,楚彧哽咽地应了声是。
“你把几个孩子都教得很好,我没什么可交代的。”楚晋之喘了口气,又道:“我死以后,找个清静点儿的地方,也不拘朝着哪儿……清静点儿就好。”
楚晋之顿了顿,看向颜氏,伸手轻轻抓了她的手。
颜氏忙坐近了些,见楚晋之望着她,她便也回望着楚晋之。
“这些年……苦了你。”
楚晋之断断续续地说着,颜氏哽咽难言。
“你跟着彧儿,好好……享福去。我、我先走了……”
“老爷……”
颜氏低叫一声,泪水已经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别哭……”
楚晋之轻轻抬了另一只手要给颜氏擦眼泪,手举到半空中,却是顿了下来,然后无力地落了下去。
同一时刻,那双温柔凝望着颜氏的眼睛,也轻轻地闭上了。
楚彧心中大恸,筱雨忙上前一步,伸手往楚晋之鼻下探去。
半晌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眶也忍不住红了。
楚晋之去世了。
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丧葬的一应东西都是准备妥当了的。听得消息,别院里的管事便开始着手准备起了丧事。
全院的人都换上了孝服,白灯笼和白皤都挂上了外梁。
讣告发了出去,陆陆续续有人前来吊唁。
颜氏不吃不喝地坐在灵堂棺木旁边,怔怔地望着一对白烛发呆。
骐儿骥儿披麻戴孝烧着纸钱。
知道家中氛围不对,往日最爱闹腾的骐儿也并不闹了,小嘴紧抿,脸上一派肃然。
虽已是秋日,但也不宜停灵太久。
楚晋之不喜欢太过热闹,他去世三日后,楚彧便发了丧,将他下葬,让他入土为安。
直到棺木抬出去的时候,这三日一直一言不发的颜氏方才有了反应。
她追了上去,不顾丫鬟们的拦阻,嘶哑地叫着楚晋之的名字,声音凄然哀婉,让听的人都不由心中大恸。
颜氏哭晕了过去,楚彧和筱雨又在床边侍疾了几日,颜氏方才渐渐好转了回来。
只是人瘦了一大圈,瞧着憔悴不堪。
这日筱雨喂了颜氏喝了些粥,伺候着午睡了。行了出来,见到楚彧坐在院中的石凳下发呆。
筱雨走了过去,楚彧转过来问道:“母亲睡了?”
筱雨轻轻点头,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后道:“泉大人今日派人来说了,再五日就要送一部分使臣回西岭。我们如果要一起,须得给他回个话。”
楚彧轻轻点了点头,道:“你想回去吗?”
筱雨叹道:“这是该你拿主意的事儿。除了母亲,这里也没什么别的要牵挂的。”
“母亲她……似乎并不大想要跟我一起走。”楚彧轻叹道:“她舍不得离开和父亲一起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
楚晋之和颜氏的感情,也着实让筱雨动容。
即将撒手而去的时候,楚晋之那只抬了起来要给颜氏擦眼泪的手臂,始终没办法从筱雨的脑海里消失。
“将来等我们老了,我情愿我死在你前头。”筱雨忽然喟叹了一声。
楚彧顿时看向她,轻斥道:“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筱雨定定地道:“留下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
楚晋之走了,一了百了,而颜氏却这般憔悴不堪,可不是留下的才是最痛苦的?
楚彧心里难受,好像有什么堵着自己嗓子眼儿似的,闷得慌,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闷声道:“那也是好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了,那么早担忧做什么。”
筱雨淡淡一笑。
“我不过是有感而发。”
她看向楚彧:“要是母亲真的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西岭,可怎么办?父亲不在了,总不能让母亲一个人留在这儿。这要说出去,可是不孝。再说,我也不放心。母亲这般的精神状态……”
楚彧点了点头,道:“还有几日时间,我们好好劝劝母亲。父亲临走前也有遗言,让我们接母亲去西岭享福的。”
筱雨轻轻点头:“那我们少不得要好好和母亲说才行。”
“嗯,你先让人收拾行李,再和骐儿几个说一说。岳父岳母那里,也要交代一番才是。”
筱雨颔首:“这些我都省的。”
筱雨让人去打点行装、通知亲朋好友。楚彧则等着颜氏睡醒了后,同她提了要去西岭的事。
果不其然,颜氏摇头,说她不想去。
☆、1024。第1024章 交易
跪下恳求这种事,楚彧这个儿子做不出来。他只想说服母亲,却不想逼迫她。
“使团不日就要离开,我跟筱雨也要带着几个孩子回去了。”楚彧轻声道:“母亲一人留在这儿,儿子不放心。”
颜氏略笑了笑:“这些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这会儿左不过是你父亲不在了,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也能多陪陪他。”
“母亲……”楚彧轻叹了一声:“父亲临终有言,让儿子儿媳接您去西岭享福。您还有一个孙儿没看过呢,再如何,也要代替父亲看看这个人孙儿不是?”
颜氏听闻此言,有些悸动。
骐儿骥儿和乐儿是楚彧和筱雨到了西岭之后才生下的孩子,而康康却是筱雨还怀着他时,颜氏便盼望着要见到的孙儿。虽说都是孙子,但从感情上来说,颜氏虽然没见过康康,但对康康付出的感情无疑是最深的。
颜氏略想了想,到底是点了点头。
楚彧心中刚松了口气,却又听她道:“我比你父亲身体好,便是来回走几趟,都无妨。”
楚彧一顿,略一想便明白过来了颜氏的意思。
“母亲跟儿子去了西岭后,若是待得厌了,也可回来住上一年半载的。儿子儿媳陪您一起。”
楚彧说得平淡,颜氏望了望她,苦笑一声:“你这倒显得是我不通事理了,一把年纪了还拽着你们夫妻俩陪我胡闹。”
楚彧淡淡一笑:“母亲上半辈子过得憋闷不自在,下半辈子有儿子儿媳看顾着,自然是您想要做什么,儿子儿媳都会努力为母亲完成。”
颜氏眼眶微红,良久才连连到了几个“好”字。
她也不想让儿子儿媳为难,打定主意跟着儿子儿媳去西岭,等到觉得活得差不多到头了,便再回来。
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
如此,颜氏同行的事情便也敲定了。
咸宁帝在这件事情上倒是没有给楚彧添什么阻碍。过去十年里楚彧和筱雨担心的“人质”问题,倒好像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楚彧和筱雨闲聊时说起,筱雨却道:“我便是那等小人,总不会将人看得太好。那狗皇帝现在是有了更好的人质,才舍得放掉母亲。”
楚彧一笑。
筱雨对咸宁帝颇有意见,每每提到他都会以“狗皇帝”称呼。
好在都是在私下里,筱雨也足够警醒,料想不会有人捅到咸宁帝那儿去。
整装出发的前一天,咸宁帝特意办了宫宴为他们饯行。
墨夫人仍旧没有出现,姬良羲规规矩矩地坐在咸宁帝下首,表现得规规矩矩的,见筱雨望向他,微微弯了眼睛对她笑了笑。
哎,皇家子弟,亲情寡淡,真让人说不出的同情可怜。
筱雨唯一希望的,便是这孩子将来不至于长歪。
想到这儿,筱雨不由得看向咸宁帝,眯了眯眼睛。
这男人应当不至于这么混账,把自己儿子往废物上养吧。
若将来姬良羲真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筱雨说什么也不会把乐儿嫁给他。
宫宴气氛良好,咸宁帝和楚彧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面上都是笑如春风。
筱雨四顾,正对上扈三弯对她抬眉。
像是有话要和她说。
筱雨借口出恭,退出了宴席,寻到了周边较为清静隐秘的地方。
一会儿后扈三弯便也悄悄跟了来。
“好在你身边没有跟个婢女。”扈三弯站在筱雨前面,眯眼一笑。
筱雨轻声道:“三弯叔这话说得……我可没忘你把我身边的鸣翠给抢了去的事。”
扈三弯顿时讪讪,摸了摸头,道:“这怎么说的,我跟鸣翠是两情相悦。”
“知道。”
筱雨淡淡一笑,正色道:“三弯叔单独将我唤到这儿来,必有正事要与我说,何事?”
扈三弯也肃了面容,轻声问道:“皇上拿太子的婚事,跟你们做了交易?”
筱雨一惊。
这可算是十分隐秘的事,筱雨虽然告知了家中亲眷,解释乐儿的婚事由来,却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不能说出去。秦家人都是守口如瓶之人,自然不会将这件事宣之于口。
仿佛知道筱雨心中疑惑什么,扈三弯忙摆手道:“不是别人告诉我的,是我让人循着蛛丝马迹查出来的。”
扈三弯顿了顿,道:“我知道你的性子,必然是不希望子女陷于宫廷之中,所以就很疑惑,皇上提了太子和你女儿的婚事,你怎么会这般轻易答应。那必然是有什么在中间横着,让你不得不应。正好,我的探子通过这些日子的打听,发现兵部私库武器房有些动作,昨个儿才得了确切消息,有一批武器从兵部私运出来,而那批武器,便是之前与曾家相抗时,从海国手中截获的海国武器。”
扈三弯犹豫了一下:“皇上用这批武器和你们换取太子的婚事?”
筱雨不得不佩服扈三弯的心思缜密。
她微微一笑,夜晚有些寒凉,风吹起她鬓边的散发。筱雨将散发别到耳后,轻声道:“三弯叔还是这般目光如炬。确实如你所料。”
筱雨顿了顿,偏头看向扈三弯,问道:“三弯叔觉得,这笔买卖,是亏了还是赚了?”
扈三弯苦涩一笑:“什么亏了赚了的,你何时会将女儿的婚事当做买卖。”
筱雨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些,轻轻道:“我也没有办法。他抛出这个条件的时候,容不得我不答应。”
扈三弯轻轻点了点头,抿唇看向筱雨,道:“如果皇上给的这批武器,西岭拿去之后能够有机括高手参悟得出这当中的锻造之技,那皇上就该是亏大了。据我所知,这十年来兵部、工部找了无数的能工巧匠,希望能够参悟出武器中的奥秘,却是只研究了皮毛。武器珍贵,皇上也舍不得拆毁太多,致使研究之事一直停滞不前。”
筱雨莞尔一笑:“那……说不定西岭真的能够后来居上。”
扈三弯舒了口气:“我倒是希望,谁都别研究出来的好。”
筱雨盯向扈三弯。
“海国如今已是自顾不暇,若是能够被海上的风暴给彻底覆灭,便再也没有人知道锻造这些武器的原理。西岭和大晋半斤八两,各自拥有武器,却又各自不能制造更多的武器。如此,两国方可太平。”
筱雨不由一笑。
扈三弯当年可是个十足的愤青,没想到如今却成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