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奎堂双手端着棍子,似乎重如千斤。
“得各位族老的信任,家法棍传到我这一代,有我掌管。家法棍已经十年不出了,这一次,我包奎堂不孝之子包匀汉,因行为不检,品行不端,险污我包家名声,特此请出家法棍,施以惩戒,以正家风,以儆效尤!”
六爷已经趴在地上缩成了一团,而原本在一旁磕头请求原谅的六少夫人,这会儿已经傻眼了。
家法棍时隔十年之后再次被请出,这件事在整个族内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六爷成了“以身试法”之人,家法棍打下去,肉体上的疼痛他还能忍受,可在这之后,包家上至老太君,下至烧火房的老婆子恐怕都要对他这个包六爷指指点点了!
堂下跪了一溜儿的人,只包奎堂一个人站着,耿氏也只是站在下阶。
在他说出“以儆效尤”四个字之后,罗汉厅中鸦雀无声。
静谧气氛中,耿氏忽然开口道:“老爷,儿子都大了,孙子也都有了,当着老六他兄弟们和侄子们的面儿给他家法受,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些?老爷要施家法,妾身没意见,但好歹给老六些面子,别让他兄弟们瞧见。”
包奎堂缓了缓气,耿氏继续道:“家法棍打出来的,不一定是好人,也有可能是孽债。望老爷谨慎三思。”
包奎堂瞬间一凛,包家兄弟们顿时都跪得更加笔直了些。
筱雨听得出来耿氏这句话里有故事,但这可能是包家的禁忌,因为在耿氏说完这句有隐晦意思的话之后,包奎堂的情绪奇迹般地从暴怒转化到了平静。他先是思索了片刻,然后沉声吩咐道:“你们都回去吧,老六这边儿,等你们大哥回来之后,由他亲自给老六上家法。我老了,挥不动胳膊了。”
包家兄弟齐齐松了口气,筱雨暗觉好笑——自己这个义父还挺嘴硬心软的,他这身子可比同龄的男人都要健壮许多,哪里就挥不动胳膊了?况且让包家大爷来给六爷家法,虽说是“长兄如父”,但明摆着这是给包家大爷作弊的机会,有意要放过六爷。
耿氏也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明显地能瞧见耿氏的肩膀一下子就放松了,微微弓了起来。
包家兄弟们渐渐退了出去,耿氏轻声对包奎堂道:“妾身陪老爷去走走,缓缓气儿。”这便是有话要和包奎堂说的意思了。
耿氏转向筱雨,筱雨笑道:“母亲不用挂念我,陪父亲散散步去吧。我自己个儿回我那小院子便好。”
耿氏觉得筱雨上道,笑着点点头。
大总管手举着家法棍,在罗汉厅等大爷回来。
六爷仍旧跪在地上,六少夫人挨在他旁边哭。筱雨跨门槛出去的时候恰好听到六少夫人说了句:“爷,不回去瞧瞧采芝吗?信哥儿眼睛都哭红了,妾身瞧着着实心疼……”
筱雨微微敛了表情,心里道:这六少夫人啊,没救了……
拐过罗汉厅旁边的小抱厦,却见包匀清屏退了周边儿的下人靠着墙根儿站着,筱雨奇怪地来回望望,皱眉道:“可别跟我说你这是在等我啊。”
包匀清挠了挠头,对那几个跟在筱雨后边儿的丫鬟婆子道:“你们都下去吧,爷跟二姑娘说点事儿。”
其他人都乖乖退了下去,鸣翠却是不退。包匀清瞧了瞧鸣翠,到底没出言撵她走,冲筱雨偏头道:“好奇母亲那句话的背后意思吧?”
筱雨白了他一眼:“你爱说不说,你不说,我问鸣翠也是一样。”
包匀清笑笑,道:“鸣翠可不清楚。”
筱雨看向鸣翠,鸣翠微微皱了眉头道:“十年前奴婢刚入府,年纪小,也没接触过主子,只是零星半点儿地听过些话,但后来再没人说了,奴婢也就忘记了……”
换言之,鸣翠的确不清楚是什么事了。
筱雨撇撇嘴:“这要是包家的秘辛,我可没兴趣知道。”
包匀清顿了下,说:“你既然已经是包家的一份子,这事儿,你还是知道为好。”
☆、246。第246章 内乱(上)
与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不同,包匀清此时的表情很有两分严肃:“母亲也应当是想给你交个底的——虽然这件事情府中已经没有人敢议论了。”
筱雨也正经起来,看向包匀清道:“我们边走边说。”
鸣翠跟在二人身后,注意着周围的奴仆。包匀清和筱雨像散步一样慢慢朝包府西南边踱去,那边比较幽静,视野也开阔些,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包匀清边走边道:“十年前我也不过十岁出头,人小不懂事,那件事是族里的大事,父亲母亲自然是不会跟我这么个小屁孩儿说,当时只觉得家中气氛紧张,好些个奴仆都被发卖了,府里进了很多新人,父亲母亲和大哥他们,脸色十分难看,就连一向不喜欢管事的老太君,那一段日子也常常见着她出现,来往奔波。稍微大一些后,大哥方才慢慢跟我讲,当时府里的这件大事。”
连老太君都出面了,说明的确是一件足以影响家族的大事情。
筱雨静待着包匀清的下文。
“我们这一支包家,要论富贵,富是有了,贵却没有。父亲有七个儿子,不管是谁,他都希望能培养出个能做官的。从前这种愿望不是十分强烈,毕竟我们这一支包家世代经商,就是一直经商下去,也并无过错。父亲只是觉得,若是我们家也能出一个官老爷,那定然是一件十分让人艳羡的事情,到那时候,我们富也有了,贵也有了。只是不知道是何原因,从大哥到我,都不是读书的料。”
包匀清顿了一下,有些自嘲地道:“十年前包家内乱,父亲突然严抓我的学业,给我请教习师傅,硬逼着我念书。从大哥到六哥,十岁起便学习经商之道,到我这儿反倒忽略了经商一事。当时全家都说,父亲是想把我培养成我们包家第一个官老爷。也就是因为这种太大的期盼,给我形成了压力,我方才性格乖戾起来,教习师傅说往东,我偏要往西。久而久之,父亲似乎也放弃了这条路。那时候只觉得大哥他们都不怎么学写华章骈文,偏偏是我要受这份罪。长大后想想,那会儿也只有我年龄方才合适,大哥到六哥,都已经是大人了。”
筱雨点了点头,瞧了包匀清一眼:“说得好像特别心酸。”
“是真心酸……”包匀清摸了摸鼻子,做出一副可怜相。筱雨白眼道:“说那么多还没进入正题呢……包家内乱是什么意思?”
包匀清收了委屈的表情,道:“母亲今日说,家法棍打出来的,可能是孽债,指的就是十年前,被家法棍惩罚了的包家一位族人,按辈分排的话,我需叫他一声族叔。如今……他是曾将军麾下的首席大军师。”
筱雨原本沉敛的表情顿时一惊,迅速扭头看向包匀清,确认道:“曾家军中人?”
包匀清点了点头。
曾家军在大晋的名声不可谓不胜,于筱雨一家而言,曾家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仇人——当初若非曾家军私下募兵抓丁,秦招禄和宋氏也不会音讯全无,秦晨风也不会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让筱雨不解的事,若真是包家人,不管之前如何,这位包家族人如今也算是站在了一个十分高的位置上,寻常人家赶着修缮关系重归于好,进而巴结上去也是常事,而包家,却为何讳莫如深?
包匀清瞧了瞧四周,和筱雨并行走到小池塘中的凉亭里。
如今已算是入了深秋,渐进寒冬,水面之上冷风袭过,吹得人直哆嗦。包匀清是男子,身上穿得厚倒是没有多少感受,而筱雨经过一年多来的适应,身体体质也已经改善了许多,也能承受得住这股严寒。鸣翠却是抱着双臂缩着脖子。
筱雨让她在背风处等着,道:“这儿没人,你也不用帮我们守着。”
鸣翠感激,道了声“谢过姑娘”,便匆匆寻了地方背风的地方待着。
“我那位族叔,年轻时候非但玉树临风,还聪颖异常,虽说与我们并非同出一支,但有这样一个族人,却是包家一族的骄傲。他读书了得,琴棋书画样样都是一点即通,诗词歌赋也是信手拈来,二十岁时在平州便有‘金才公子’的称谓。‘金’是取他的出身背景,包家之财的意思,‘才’则是赞美他的才貌,一时之间在平州广为流传,远近驰名……”
筱雨皱了皱眉:“‘远近驰名’这个词似乎不是用在这上面的吧?”
“我就是打个比方。”包匀清撇撇嘴,道:“不过我这位族叔啊,可能就是太聪明了,所以脑子里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来。包家从传下家法棍的老祖宗起开始发迹,在那时候还没有达到如今的富裕程度。父亲这一支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包家嫡枝,那位族叔才是。当时他们那一支主要朝着‘贵’奔去,毕竟有那位族叔在,‘贵不可言’这四个字轻而易举就能到手。而我爹这一支则是奔着‘富’而去,原因就是族叔要走仕途,必然会花费许多金银,包家需要提供强大的经济后盾,以保证族叔能够毫无后顾之忧。”
古代的家族一代传一代,宗族理念深入人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盘根错节,相互依赖,方才能成为团结的大家族。筱雨虽然觉得这有些丧失人权,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矩,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听你的说法……难不成是你那族叔在关键的时候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了?”筱雨皱眉问道:“否则何至于要请出那家法出来,还让你们包家跟那位族叔如今势同水火,连提他都成为了禁忌?”
包匀清朝筱雨竖了个大拇指,望了望周围,再三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他方才道:“据说,当时宗族长老们要族叔去往京城,投拜帖给丞相。族叔有金才公子的大名声,得丞相赏识,从而得以重用是有很大几率的。可是族叔却坚决反对,他说他已经看好了一门武将,要去投奔他,做那名无名武将的幕僚。”
筱雨倒觉得这位金才公子有他自己的想法和主意,只是宗族意识太过强大,限制了他的自有选择权力罢了。
包匀清说到这儿,忽然顿住话头,倒是考起筱雨来:“十年前有一件大事,大晋所有百姓都知道。你说,是什么事?”
☆、247。第247章 内乱(下)
筱雨正听得兴起,冷不丁被包匀清这样打断,有些不快地瞪了他一眼,倒是想了想,打了个响指道:“十年前是先帝驾崩,新帝登基的时候,你指这个?”
没能难住筱雨,包匀清显得十分遗憾,他摇头晃脑地道:“果然是出题出得太简单了。”
“你快说吧。”
筱雨催促了一句,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抬手道:“等一下!你说那位金才公子如今是曾家军里的首席大军师,莫非你口中说的,他看好的那名武将,就是今日的曾家军主帅曾将军?”
包匀清懊恼地望着筱雨:“我还没说呢你就猜到了?”他小声嘀咕:“怎么那么敏锐呢……”
筱雨无语地拿手肘拐了下他,道:“说正经的,他看中曾家军的潜力,在当时来说,其实也是十分敏锐的判断。难道就因为他违拗了宗族的意思,所以就给他施了家法?若是这样,他怨恨包家也无可厚非。”
包匀清摇摇头:“包家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个人物,族老们哪里舍得?他的选择与族老们的选择不同,族老们商量过后觉得各自都退一步。不勉强着族叔去京城给丞相投拜帖,但族叔若是要去武将麾下做幕僚,那么也要换一个有声望的将军才行。”
“然后呢?”筱雨问道。
包匀清道:“在当时来说,族老们其实已经算是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了,毕竟要让族老们去迁就一个族内小辈,即便是嫡支,那也显得族老势弱。在族老们告知族叔这个决定之前,他们还信心满满地认为,族叔一定会同意这个‘各退一步’的建议。可是没想到……”
包匀清顿了一下,声音微微低了低:“没想到,族叔竟然断然就拒绝了。”
筱雨蹙了蹙眉。
“拒绝便算了,不知道是族叔日日被人吹捧而自视甚高,还是他本就恃才傲物性格狂狷,他竟然说,族老们都是一群古板的守旧之徒,包家在族老们的掌控之下,早晚有一日会分崩离析。若是包家不寻其他出路,阻拦他的决定,是在自掘坟墓。”包匀清轻喘了口气:“族叔话里的意思,似乎在说他就是整个包家的希望,包家没了他,前途便是暗无天日。当时的族长是个极重视包家名声和未来发展前途的老人,比老太君还要高两个辈分,听了族叔的话之后,老族长怒极攻心,抬手要打他,结果手刚举起来,整个人就僵住,维持了僵持的姿势两个眨眼的时间,老族长轰然坠地,浑身抽搐。待大夫赶到,老族长已经撒手人寰了。”
筱雨意外地“啊”了一声,包匀清神情凝重:“老族长被族叔活活气死了。”
筱雨只觉得这位金才公子可真是冤枉。
当然,他的确把自己抬得过高,出言不逊了些,可老族长辈分摆在那儿,岁数也摆在那儿吧?得急病而亡虽然遗憾,但不得不说,这也是挺正常的一件事。
金才公子可真是刚好撞到了这个口子上啊……
“因为他把老族长给气死了,所以包家的人就容不了他了?”筱雨问道。
包匀清道:“这只是开始。”他回忆了下,说:“老族长去世,灵堂得搭起来,丧事得办起来吧?族叔的事情族内便先暂时放到了一边,要专心办老族长的丧事。可灵堂搭了一半,京城那边就传来消息,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普通农家、商户家中有喜事丧事的,都要先放到一边。也就是说,老族长的丧事就没有大操大办,匆匆停了两日的灵,就把老族长下葬了。”
包匀清望了望被吹吹皱的一池湖水,抿了抿唇说:“族叔在那段时间里也并不安分。他似乎没觉得老族长的死跟他有什么关系,在族内为老族长的丧事犯愁的时候,他还是十分高兴地整日嚷嚷着要去投奔曾将军,嘴里连连说着什么,好时机好时机的。族人对他自然不满,老族长的儿孙尤其恨他。”
“那当然,在大家眼中,他可是气死了老族长的人。”筱雨无奈地摊了摊手。
“老族长有个孙子和族叔同龄,也是敏而好些之人,在辈分上算是族叔的堂叔。可能平日里老族长很疼爱这个孙儿,所以我这个叔爷爷就此恨上了族叔。族叔要买书,叔爷爷就让人烧了他的书;族叔要会友,叔爷爷就让人请了打手去轰走了族叔的那些友人。族叔聪明,很快就识破了是叔爷爷搞的鬼,两个同龄却差一个辈分的人就打了起来。”
“那次打架动静挺大,那会儿正是新帝为先帝守灵三月的时间,大晋所有人家都不能闹事,怕扰了先帝的安宁。叔爷爷和族叔差点被人揭发告到衙门里去,险些闯下大祸,族老们将两个人押到宗祠,要他们在列祖列宗灵前认错。”
“两个人都是倔脾气,都说自己没错,都不肯认错。言辞激烈时,说话有些口无遮拦。叔爷爷就指责族叔说他害死了老族长,算什么包家人,更别说是包家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材;族叔则讽刺叔爷爷,说种什么种子结什么果,暗指老族长没本事,只会指望别人,叔爷爷也跟他祖父一样,只敢在背地里搞些小动作。”
“一言不合,两个人顿时就扭打到了一起,边打边对骂。大家忙去将两人拉开,突然就是一瞬间的静谧,族叔很突兀地说了一句——‘你那死了的祖父都管不着我,你能奈我何?!’就这么一句话,顿时将所有族老们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怨气都激出来了。”
“族叔那会儿肯定是很兴奋的,说完了见周围一片静谧,他还似乎嫌没说过瘾,竟然又一次宣告说,他就是要去投奔曾将军,手指了每一个在列祖列宗灵位前的包家人道:‘要想靠着我让包家光宗耀祖,就别拦着我去投奔那有前途的权贵,再把爷禁在这商户,别说包家跃居人上了,就是爷也得被你们给养废了!一群商人,懂什么叫官场?!’”
包匀清说到这儿,望向筱雨道:“知道族老